信航白眉微拧:“谁要栽赃绝命楼?谁又能控制宝塔罗汉、六如老盗、李铁拐那一众恶人?他们不仅杀人的时候留下了绝命楼的记号, 而且他们自己也说过,自己原在极乐岛上为僧, 是绝命楼的秦楼主去了一趟岛上,将他们放了出来——秦楼主,于他们有恩——”
“弟子是与秦楼主一同上的极乐岛!”谢随突然说道。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
外缘有个豪犷的粗汉大声开了口:“信航大师,这人是你的徒儿吗?他为何也会上极乐岛?”
信航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 他也问谢随:“外间都传言是你杀了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 为师原不相信。但你当时,若也在极乐岛上……”
谢随道:“安仲连非弟子所杀。”
信航道:“但他的坟墓, 却是你立的,对不对?”
一块木牌被扔了上来, 那上面是十四个清隽的墨字——
吹金断玉阁之主, 安可期仲连之墓。
谢随看着那块木牌, 雨水几乎要将他的表情都冲刷净尽。
“是弟子所立。”最后, 他只是晦涩地回答。
人群中传出一声冷笑:“你若不是做贼心虚,干什么还给他造坟立碑?”
“因为安仲连,是我的朋友。”谢随慢慢地道。
风雨声中,众人好像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谢随却全无所觉,只是叩头下去,字字清晰地道:“宝塔罗汉他们造的业,与绝命楼的秦楼主,绝无干系。只因那些命案皆在黄河南北,而这两月以来,秦楼主……秦楼主始终与弟子在江南安顿,从未踏足北方。何况秦楼主一介江湖小辈,绝命楼又是偏安南隅,何以能驱使阎九重、单如飞这些成名数十年的恶徒大盗?此中疑云甚多,万望师父详察!”
信航凝望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叹了口气。这一瞬间,精神矍铄的老和尚才好像终于显出了老人的疲态,“十五年不见,为师原以为你当变了许多,却没想到,你竟丝毫也没有变……”
大雨不过片刻便已将谢随的灰衣黑发都淋得透了。信航还能想起十五年前乃至更早以前,那个在少林门下习武的少年,那言笑不禁、坦坦荡荡的模样;到了如今,他的神容已憔悴,身材更挺拔,但他眼中那桀骜的执着却始终没有变。
“我瞧了半天,原来这人便是方丈大师当年的俗家弟子谢小侯么?”忽而,一个娇媚的女声发出一声冷笑,“谢小侯难道不是个忘恩负义有家不回的浪子,他说的话,难道能相信么?”
众人显然都听说过谢小侯的名号,一时人语潮涌,都四下里议论开来。再看人群中央的谢随,那灰衣落拓、神容清减的模样,却怎么也不能与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谢小侯联系起来了。
随即又有人温言软语地附和:“厉三娘说的不错,谢小侯原本好好的身家,怎么现在还跟绝命楼扯上关系了呢?可见一个人在外浪荡了十多年,总是会变的。”
原本是来讨伐绝命楼的江湖人士,忽然间掉转话锋,开始讨伐起谢随来了。
而谢随却好像全没听见,只是对信航再次叩下头去:“望师父详察!”
信航方丈看着谢随,目露悲哀。
他很了解这个徒儿,也因此,才会感到悲哀。
谢随所重视的人不多,天下的滔滔之口对他而言也只如等闲,所以他不求旁人体谅,只求师父详察,却不知道他的师父并不如他这般地磊落潇洒。
“为师只问你一句话。”信航缓缓地道,“你同绝命楼的秦楼主,到底是何关系?”
谢随直起身来,怔住了。
老方丈的眼神在皱纹之下放出沉稳的光。他确实在等待谢随的回答,只要谢随答一句没有关系,他就可以赌上整个少林寺的声誉为谢随作保,帮他脱离一切险境。
作为中原武林的盟主,黄河南北兴起大案,少林理应要领头过问,追查虚实。眼下这五帮三派的人虽然吵得汹汹然,但他们所针对的到底只是那个秦楼主,而谢随又是少林方丈的俗家弟子,他再是声名狼藉,再是惹得众怒纷纷,总也不至于立刻引战。
所以,信航望着谢随,默默地等待着谢随的回答。
谢随兀自怔怔。
他和秦念,是何关系?
就在前方的桃花林里,还埋着秦念酿的酒。
虽然这时候想起这件事来难免有点可笑——但她酿的酒,不都是为了他吗?
哪怕仅仅只是一坛酒的交情,他就可以说自己与她全无关系吗?
“秦楼主,”他开口,却觉得每个字都是从喉咙上煎熬着刮出来,不仅困难,而且苦涩,“与弟子同行十年,是弟子……一手养大成人的。她若犯了什么错,那也全都是弟子……教养无方。”
信航方丈的表情凝住了。
谢随低着头,慢慢地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那双桃花眼被雨水洗过之后,却更加地亮了,如深潭如静海,仿佛是被风雨翻搅出陈年的伤楚,却又全都自己容纳了进去。肩胛骨上的那一点剑伤仍在不断地渗出血来,雨水冲刷而下,将他后背的衣料都染作了黑紫色。
有人看见了那个伤口,突然惊呼出声:“剔骨针!那是剔骨针!”
信航闻言,亦倏然变色,望向谢随,“你的剔骨针发作了?”
隔着雨帘,谢随已望不清昔日恩师的脸容。方才高千秋一剑破了他半年来的修为,肩胛上血流不止,显然是剔骨针发作起来了。但是说到底,师父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中了剔骨针?
他想师父确然是关心他的,不然也不会给他这样的暗示。但这五年来他所遭遇的一切,他所受的伤和他所留下的命门,师父到底还是知道的,高千秋也知道,其他所有人,他们全都知道。
他们知道,所以他们才能在这时候围拢来,伤到他。
反而,只有秦念不知道。
谢随慢慢地扫视过众人的脸。
少林,泰山、武当,华山剑派、黄河水帮、太行白虎门……天地间风雨大作,夜色不留情面地侵入了树林,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映成模糊飞扑的暗影。这里面许多人,十五年前还曾与他称兄道弟过的,那时候他在朝堂中、江湖上,意气飞扬,到处都是风风光光的好朋友。
可是十五年过去,自己却要以这样的一副潦草形相,来迎接这些朋友正气凛然的讨伐了。
“哗啦——”一声。
虽然沉重,虽然缓慢,但谢随最后到底是站直了,然后,拔出了刀。
***
高千秋在众门派现身的一刻,已经悄然消失。
他捂着受伤的手,脚下运功如飞,如一阵风般穿过了那片桃花林,一时间乱花纷纷而落,仿佛是下了一场桃红色的雨。
桃花林的尽头有一座小楼,那里曾经是绝命楼的主楼。
小楼之上,有一人临窗,窗台上放了一盏碧琉璃酒盅,一只八棱碧玉酒杯。那人宽衣缓带,这时候,正刚刚执起了酒杯欲饮。
高千秋闯上楼来时,竟还有一瞬的错愕——
毕竟是谢随的弟弟,喝酒的模样,与谢随实在有几分相似的。但是眼前的人又毕竟是真正的延陵侯了,纵是一身常服,却也显出十二分的气派,执杯的手娴雅安定,那个酒鬼想必是万万比不上的。
“侯爷!”高千秋沙哑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了急切,仿佛火上蒸过的热砂,“我已将谢随带到了,您说过只要我这样做,就会治好小鬟的伤的,我求您——”
谢陌抬了抬手,两名侍卫忽然上前,手中的棍棒朝高千秋的膝盖上照直打下来,打得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高千秋眼中冒出了怒火,“您将小鬟给我——”
“本侯从没留过她啊。”谢陌淡淡地道。
高千秋急道:“那、那她在哪里?!”
“她就在楼下,你没有看见吗?”谢陌的声音几乎可算是温和的,“你既要她,便快些将她带走。再是漂亮的小姑娘,死在春夏天里,那尸首也是熬不下去的啊。”
第36章 执热(一)
无锡也在下雨。
下了整整七日。
秦念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弯刀扔在手边。最初的时候尚还有太阳, 但阴云太厚, 阳光挣扎着透不出来。风声也越来越惨厉, 落花桥下的流水在石壁间激荡洄旋, 水花四溅。
有行人步履飞快地跑过院门,似乎是赶着要在落雨之前回家吧。也有人一边匆匆走过一边给她丢下一句话:“快进屋去吧,要下雨啦!”
然而她想进屋也没有什么意义。这里本就是她的家了,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退了。
不过是几天没有照看, 这座小屋里好像已生出了暗的灰尘, 阶下的杂草生长,轻轻地碰着秦念的双膝。
她真不知道那一个月里, 谢随是怎样将这座现在看来是这么大的屋宇照看得井井有条的。
秦念就坐在这荒草之中,纷纷然的风声裹挟着她的思绪,却令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十四五岁的时候,曾经央着谢随给她涂指甲的事情。
她在街市上看见了其他女人伸出手时, 指甲红嫩嫩的, 心中羡慕十分,又正到了爱俏的年纪, 便去跟谢随说,她也想涂指甲。
谢随于是去铺子里给她买来了染指甲的凤仙花, 拉她在屋前坐下。
他将凤仙花瓣轻轻地揉碎在掌中, 又捧起她的手, 仔仔细细地、一点一点地将嫣红的花汁往少女碎玉般的指甲上轻抹过去, 再用细长条的叶片包裹好。
他的眼神那么专注,这样一件女孩子的无聊事情,却好像被他当成了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指甲染好了,红艳艳的,迎着日光,仿佛还能感受到馥郁的花香。那个时候,秦念快乐极了,每日里都伸着手细瞧,谢随便笑盈盈地、宠溺地看着她。
那个时候,她的快乐,他的宠溺,分明都不是假的,就算她终会忘记那是个什么季节的什么天气,可是却到底不会忘记那种,整颗心都柔软熨帖的感觉的。
——可是为什么到底还是忘记了呢?!
在想起五年前的旧事之前,秦念从来没有意识过,自己的记忆是缺失的。
好像是为了把自己保护起来,她把记忆重新裁剪拼贴,改成了她愿意接受的那个样子——只因为她向谢随探问他的心意,所以谢随害怕地逃离了,逃了五年,即令再度因偶然而重逢,也仍旧不愿意面对她。即令后来知道了谢随是受人蒙骗去探望“临终”的母亲,可她仍然坚持认为,谢随不敢直面、也不曾回应她的感情。
可是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可是原来,不敢直面、不曾回应的那个人,是她。
明明是她忘记了,但她却还总是逼问他,待他终于回答了,她却又嘲笑他。
“我若是喜欢你,你待如何?”
他问出这句话时的眼神明明是那么忐忑,她却装作没有看见。
“晚了!”她回应他的是冷笑,“五年了,一切都变了,你说是不是?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傻兮兮的念念了。”
这世上有几个人的感情,能经得起这样一次次的嘲笑?
***
在落花桥的对岸,有一间茶肆。
秦念从来没进去过,因为谢随不喜欢喝茶,他只喝酒。
但阴雨连绵到了第七日,秦念终于走了进来。因为家里已太久没有开伙,只靠着桥头的烧饼是过不下去的。
世人都说柴米油盐能给人以家的感觉,但是如果家中本就没有人,那些柴米油盐却只会显得更加寂寞。
秦念在角落里坐下,点了一盘牛肉,一碟小菜,和一壶烧酒。
或许是因为外边下着雨,茶肆中反倒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是来吃饭,有的是来住宿,有的则只是来躲雨而已。
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不同,脸上的忧愁或喜悦,都是她所不认识的东西。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谢随曾经说过,“这世上的人本就很多,我的记性又不太好。”
在濛濛飞逝的雨光中,在四下无声的孤独里,她才终于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味。
在茶肆的掌柜旁边,搭起了一个小小的说书摊子,一个白胡子老头说得正起劲。
“上一回我们讲到这少林、武当、泰山三派,带领中原武林豪杰啊,浩浩荡荡奔赴扬州,誓要找绝命楼讨一个说法……
“结果这绝命楼,外强中干,名门正派的大侠们根本不费多少工夫,就直接打了进去……”
“老头你上回还说这绝命楼厉害得很。”有人插嘴,“怎么就这么简单被攻破了呢?”
老头子抽了一口水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才道:“绝命楼的人,其实武功并不怎么样,即使是那个号称浮家泛宅的高楼主,也不过是半路出家而已……但要说为什么这么简单就被攻破,那还是因为绝命楼真正的楼主,当时不在楼中。”
“绝命楼真正的楼主,武功便很高么?”
“高不高呢……老朽只听闻,绝命楼真正的楼主,继承了一部传世绝学,但到底有没有修成,老朽也……”
茶肆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走了进来。众人中有的回头瞟了一眼,当即便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
那男人没有打伞,全身都湿透了,靛青色的衣衫被淋得近黑。他就这样直直走到秦念身边,然后,突然朝秦念双膝下跪,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秦念执筷的手停在半空中,目光仿佛在雨声中微微发颤,“你都做了什么?”
高千秋俯伏在地,就再也没有起身来,“属下……属下来领死。”
那边说书的老头早已停下了话头,看热闹的人也忍不住往这边瞅过来。秦念沉默着,仿佛是思维都被这风雨洗得锈蚀了,半晌才霍然站起身,走出了这间茶肆。
高千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走了出去。甫到门外,突然一道刀光挟着强劲的雨势削向他的脖颈!
高千秋没有动弹,虽然他那干瘪的嘴唇被刀光映得发白,但他那痛苦的眼神仍然是抬了起来,望定了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