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再过片刻,她才想起,这一个月以来,瓶中的花,是每日傍晚都会换的。
  终于她起身出门,拐过厨房,却看见灶台上已放了一盘小菜和一碗饭,用竹篾子罩住了。她怔了一怔,看见旁边还有一只酒葫芦。
  她拧开葫芦,先自灌了几大口,才往后院走去。
  一院新黄嫩绿之中,谢随正躺在摇椅上浅眠。他的脚边散乱地放着铁锤铁钉,秦念走过去,想将那些东西收拾起来,弯下腰却看见藤萝架的木桩底部都包上了油布,再往上,秋千的木板上也钉了一圈的素色布料,大约是防潮用的。
  秦念直起身,望见谢随那墨玉般的长发散开在摇椅上,有三两串紫藤垂落下来,将他的神容拂在影影绰绰的暮色之间。
  他长眉微皱,紧闭着眼,薄唇微微地抿着,也不知是在梦中遇见了什么,那惯常的不羁微笑也消失了,反而好像很紧张、很疲倦。
  秦念看着他,心想,自己是真的恨他啊。
  恨他仁至义尽的关心,恨他无所不至的殷勤,恨他每晚都给自己的房间换上鲜花,恨他即使在吵架之后也会给自己备好饭菜,恨他只因为一场雨就来后院修修理理,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想践踏、想毁灭,想将他的笑容撕破,想让他也尝一尝自己五年前尝过的绝望。
  谢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秦念的眼神有一刹那的错乱,但却已经来不及移开了。他凝住了她,眼中漾起夕阳一般温淡的笑意:“吃饭了吗?”
  她的眉头狠狠一皱,当即转身便要离开,却被他抓住了衣袖。
  刚刚醒来的他好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只装得下她一个人。
  “对不起,念念。”他对她轻轻地笑着,“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却总是对你指手画脚。往后不会再这样了,念念。”
  秦念没有回身。她只感觉到他的手,攀援着她的衣袖,而后转入内侧,找到了她的手腕,往下,悄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蓦然地颤了一下。
  他牵她手的方式很特别,和以往都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十指相扣,而且他那带茧的指腹还在她掌心摩挲,如一种指引,又如一种探索。
  他慢慢坐起了身,倾身过来,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
  她想甩开他,却已经失却了力气,微暖的斜阳之下,她稍稍回过头,眼角的余光看见他长发披落,这个凝固的姿势仿佛在向她求饶。
  “你……”她涩涩开口,感觉到酒气入了喉,“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是啊。”谢随静了许久,道,“说对不起,总是没有什么用……”
  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微笑道:“饿坏了吧?吃饭去吧。”
  谢随将灶台上的饭菜重热了一过,又加了几道新菜,再与两坛陈酿一起,摆在了后院的石桌上。
  幽清的残春的夜,月色温凉,草丛中断断续续地响着蛩声。
  秦念神色不快:“又要喝酒?”
  谢随斟了酒,推给她,淡淡一笑,“不想喝?”
  秦念看着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谢随给自己斟了一杯,“今天是大日子。”
  秦念盯着他。
  谢随自己一连喝了三杯,然后再满上。
  秦念的表情很不解,但在那不解之中,好像还隐藏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忽然倾身凑近来,在她身上细嗅了嗅,退回去,笑道:“你也偷喝酒了?”
  秦念冷淡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随摇摇手指头,“念念,你啊,别的地方,都可爱得紧,就是口是心非,这点不好。”
  秦念只觉之前喝下的那些酒都在胃里翻搅起来,一股想破口大骂的浊气堵在胸口,但却到底骂不出了。
  “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说得对。我们是该换地方了。”谢随将酒杯吊在两根手指之间,唇边勾起缱绻的笑容。
  秦念重复:“换地方?”
  谢随淡淡地笑着,下巴点了点酒杯。
  秦念满饮了一杯,哐啷放回桌上。
  谢随才接着道:“是啊,换地方。而且最好,我们两人分开走。我这个人,朋友太多,而朋友越多,危险也就越多,上次是安可期,这次是柳绵绵……”
  “分开走?!”秦念睁大了眼睛。
  也许是那残月疏星的光太过渺茫,令她的眼眸中弥漫出朦胧萦纡的云霭,而在那云霭之下,是一望无际的青空。
  他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就很喜欢她的这双眼睛。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她变得口是心非了,但是她的眼睛,却依然不会骗人。
  “不过你也可放心,”谢随笑道,“我如今的朋友总算已变少了,我一个人走,往后,总不至于再害死我自己。”
  “那我呢?”
  “什么?”
  “我算不算你的朋友?”
  这句话,她在红崖寨时,就曾问过他一次的。那时候他觉得很难回答,现在却不难了。
  “不算。”他没有过多的思考,便给出了回答。
  她的脸色刹那灰白下去。
  他笑着,却笑得很苦涩。面前的清丽的女子、幽静的月光、可口的饭菜、醇香的酒,这一切就是他最想要的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还不够呢?
  “你难道便那么想做我的朋友?”他道,“在我心里,可从来不曾将你与安可期、柳绵绵他们当同一种人看待过。”
  秦念喃喃:“可是……可是你曾经那么信任他们。”
  谢随看见对面女子的表情,她仍旧像个孩子一样,困惑、委屈而忧伤。
  他轻轻叹了口气,轻轻笑,“傻瓜。”他轻轻地道,“你想要的是朋友的那种信任吗?还是……”
  他扶着桌,倾身过来。
  秦念一怔,转头便对上他的双眸。他的眼神极深、极专注,好像是绝不肯放过她眼中的任何一丝波动那般,没有任何掩饰地直直注视着她。
  她忽然感到了恐惧。
  一直以来,她都期待着谢随能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可是当他真的这样看着她了,她却感到恐惧。
  他的眼神中是决绝的欲望,非常利落、非常准确地攫住了她不许她逃脱,他说:“还是,你想让我为你去死,不论你是欺骗我还是利用我,我都可以心甘情愿地为你去死——那样的一种信任?”
  秦念咬住了唇。
  她不想示弱,可是她已经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火焰。
  沉默的火焰,像是燃烧在海底的,泛着海水的深冷,几乎要将她溺毙。她的心也随着他的话语开始极快地跃动,几乎要跳出她的嗓子眼了。
  她渐渐分辨出来,这恐惧的味道是毒-药一般地甘甜,这恐惧竟然令人向往。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并努力地平静下来:“那,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我愿意啊。”他回答得那么迅速、那么肯定、那么温柔,好像千万年千万世里,从来也只存在着这一个答案而已。
 
 
第33章 沉醉(二)
  这一晚,秦念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可能自五年前到现在, 她才第二次喝上这么多的酒。
  可是这酒太过甘甜了, 甘甜如毒-药浇灌的美梦。谢随一边劝着她喝酒, 一边对她纵容地笑着, 他再也没有掩饰什么了,眼中全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风过紫藤,婆娑作响。后院里只借着廊下一盏壁灯的光,偶尔被风吹得飘暗, 她身子往前, 贴近了细瞧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中波光微漾,灯火在里面映成了轻红的暖色。他被她瞧得不自然, 伸手想推开她,但其实并未用上什么力气,于是就被她抓住了手——
  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纤长的手指交替地摩挲着,仿佛是痒, 又仿佛是冰凉。手背虽然僵硬, 手心却柔软地贴合在一起,刹那之间, 激起陌生而危险的战栗。
  他的耳根泛着红,眼神却亮得发冷。
  秦念统统没有注意到, 只是悄悄地凑过去, 将酒气喷吐在他的颈间:“呐, 酒鬼, 很难对付的吧?”
  他没有应声,却竟尔一侧头,径直吻上了她的唇。
  ***
  最初的一瞬,她是呆住了。
  交握的手在发麻,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失了灵,身体突然变成了石头,僵直得不能动弹。然而立刻她就感觉到他的气息,携着醺醺然的醉意,孤注一掷般攫住了她那颤抖的唇。
  下一瞬,她下意识地开始后退,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揽住了腰。他慢慢地站起身,压迫性地朝她的方向欺了过来。
  他沉重的呼吸声就在她耳畔,他眼中那小心翼翼地暗燃着的情-欲,仿佛是终于蔓延成了大火。
  他紧紧地看住了她,好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永恒镌刻在眼底,他不仅不容她逃脱,甚至也不容她沉默。
  他轻轻舔上了她的唇齿,一边喘息着道:“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吗,念念?”
  她蓦地一个激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啪”地一声——
  竟在他的脸上落了个巴掌!
  这一下手劲很大,他被打了个踉跄,却也只是微微挑眉,凝望着她。
  那姿态如一个桀骜的少年,他仍然在等待她,仍然在逼迫她。
  她颤抖着身躯,只觉刚刚被舔过的嘴唇极度地发烫,她甚至不知该说什么,“你……你……”
  谢随淡淡地笑了。
  “念念,你总是问我,是不是喜欢你。”他的声音沙哑,泛着夜的魅惑,和月光的冷,“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吧?你总是在诱惑我,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若真的回应了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吧?”
  秦念惨白了脸,后退一步。
  “念念,你还是个小孩子啊。”他的话语宛如久远的叹息,“想要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去抢;但抢到之后,却不知如何对待了吗?念念,将五年前的事情全都忘记的人,是你,不是我啊。”
  五年前……
  秦念低头,迷惘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回忆着方才那一巴掌究竟是为何而落,又仿佛只是不认识自己。记忆里,有些东西渐渐地清晰了,像是嶙峋的石头从水底现出了可怖的轮廓——
  五年前……
  五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在后院的石桌旁,也是在深夜的月色下。
  云向花来,酒从衣过,天地万物,都曾经是那么地温柔。
  五年前,好像,也是一样的热度——
  可是,他却离开了她……
  头痛欲裂,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所有的记忆,温暖的柔软的明媚的灿烂的,好像全都从一座封存太久的旧阁楼上跌落下来,在光阴里四散,直到沾满了尘埃。
  ***
  曾经,就是在这座小屋的后院里,在紫藤萝的荫下,她曾经对他嫣然地笑。
  “谢随,你喜欢我么?”
  他扶着酒壶,亦是笑,笑容坦然而不羁,“我若是喜欢你,你待如何?”
  她撅着嘴想了半天,“你若是喜欢我,我就告诉你一桩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这么重大?”谢随挑了挑眉,“是说你也喜欢我吗?”
  秦念醉醺醺的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谢随哈哈大笑,喝醉了的男人,笑声爽朗得仿佛惊动了天上的月亮。俄而他望住了她,眼里的笑影仿佛月光揉碎在夜色之中,漫天的星子都铺洒开,璀璨而悠扬,“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她怔住了。
  “你喜欢我么?”她竟没意识到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他微微低头咳嗽了两声,还没说话,她却朝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又立刻缩了回去。
  “你既喜欢我,”她咬着唇,“那……那我也喜欢你。”
  “是吗?”他装模作样地睁大了眼睛,笑着,轻叹着,“我是一个没用的大人,名声不好,酒量也不佳,与我在一起,无时无刻不要应付江湖上的是非,你一定要喜欢我,会很亏的。”
  她愣愣地道:“算得太仔细,就不是喜欢了。”
  “是啊,算得太仔细,就不是喜欢了。”他轻轻地、迷恋一般地重复着,抓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朝她接近过来。
  男人的力气,真的是很大啊。那个时候,她的思绪尚还漫漫然,如鸿蒙初开,万物混沌——
  直到他轻轻地吻住了她,舌头轻舔她发烫的唇,好像在叩击一扇不可向迩的门。
  她惊吓得几乎断了呼吸,他却稍稍放开她,在她颈项间轻轻笑着喘息:“闭眼啊,念念。”
  她鬼使神差地闭上眼,他又吻了上来。
  许多事情,她后来都已忘记,又或是来不及回想了。但偏是五年后的今日她却想了起来,她想起他的唇微热,但动作却小心而压抑,她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了一丝缝隙,看见他的眼睫在微微地颤抖,在他的身后,是一轮将尽的残月。
  他忽然埋怨一般轻轻地咬了她一口,她差点惊呼出声,却再度被他趁机而入。
  “念念……”他反反复复地唤着,“念念……”
  她晕眩般依偎在他的怀中,仰头凝望着他的神情,那轮廓挺秀的脸庞上,掠过许多种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光影。最后他就这样低着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平复了很久的呼吸,才轻声道:“你喝醉了,休息去吧?”
  她抿了嘴,却耍赖地不动,“我不要休息,我只要你。”
  他任由她缠着自己,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微哑而带笑的声音就响在她的头顶,“那我们一起去休息?”
  她好像颤了一颤,却被他抓紧了肩。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将喝醉后还不停挣揣的少女抱回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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