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却又不敢将一切和盘托出——
她不敢说,至少不敢诚实地说。她想措辞得更婉转一些,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更易被原谅一些……
真是卑劣啊。
尚且没有道歉,就已经在希冀着被原谅了。
谢随凝视着她的表情,低低地开了口:“你是要我问你,当初在吹金断玉阁换掉了那幅春-宫图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看见那条密道了?但是因为你没有练过摧云掌那样霸道的功夫,所以不得其门而入?”
秦念悚然一惊,望向他,却只见他笑容温和而沉静。
“还是要我问你,”谢随接着道,“在瘦西湖边凿沉了自家绝命楼的船,是不是就为了杀柳绵绵灭口?只是却没有想到我会在那里?”
秦念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念念。”谢随叹口气,道,“你可以坐下来,慢慢说。”
秦念静立了片刻,终于,挪动自己的双腿,在与谢随相距半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将脸埋在手掌中,过了半晌,才终于闷闷地开口:“我……我只是想报仇。”
谢随的眼神微微凝固,“什么?”
“我们红崖寨的老当家……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真的很美、很美……”
***
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隐居在红崖山的红崖寨中,收留了许多孤儿,教他们武功,也教他们种田做生意。日子悠悠地过着,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安稳而美好,直到——三年前的某一日。
那大概是一个春日。
秦念其实记不太清了,但她下意识地认为,那一定是一个春日。
春风缱绻,春雨缠绵,只有这样的春日,才会特别勾起人的情思。
那一日,老当家对她说,自己要出门一趟。
秦念问她,去做什么?何时回来?
女人便笑了。她今日不知为何,特意花了两个时辰来化妆,妆面优雅精致,仿佛九天上下凡的仙女。
“去见一位故人。”她笑着说,“也不知何时回来,我若回不来,你便代我接了这个寨子吧。”
她袅袅娜娜地离去,秦念看见她坐上了一乘早已等候在山下的华贵马车。虽然老当家一直以来都看不出年纪,但唯有这一日,秦念觉得,这一日的她特别地年轻。
***
“她回来了?”谢随问。
“回来了。”秦念低低地道,“可是,还不如不回来。”
她去的时候有多快乐,她回来的时候就有多痛苦。
寨中的人,包括秦念,原本都不知道她回来了。是有一日,秦念在后山的湖边练刀时,偶然发现了那一座古墓——
她才看见那位大当家,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古墓的棺床上。她的身边,只有一面小小的铜镜。
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在那张棺床上挣扎了整整七日。
她的肌肤已经开始腐烂,面容乌黑而生出诡异的斑点,长发也不断脱落下来。她每日里揽镜自照,便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尸体。
七日后,她终于无法忍受……
“念念……”她低声唤着秦念,“念念,你过来……”
暗无天日的古墓之中,只有一盏灯,幽幽地照亮老当家那死尸一般的脸容。可是她的眼神仍然是那么妩媚,顾盼之间,仍然会令人心动神摇。秦念端着一杯水朝她走过去,想从她手中将那面铜镜抢下来,她却抓紧了,对秦念笑道:“不妨事的,让我清醒到最后一刻,不妨事的。”
老当家的手底翻出了一把匕首,倒转刀柄递给了她。
“拿好。”老当家说。
秦念拿住了。
“杀过人吗?”
秦念点了点头。
“那就好。”老当家笑道,“你是寨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往后,一切便拜托你了。”
秦念握刀的手却开始发抖。
老当家道:“我听闻这种尸毒,待人真的死了,反而会恢复寻常的容貌。我想,那还不如死了更好些。”
秦念道:“是……是谁害了你?是不是那人当了皇帝,就忘恩负义……”
老当家那长长的眼睫微垂,“他能害我,不是因为他忘恩负义,而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秦念无法理解地睁大了眼睛,“心甘情愿?你都已经——”
“念念,”老当家柔声,双手捧起了秦念的手,将匕首的刃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杀了我吧。”
***
谢随看向秦念,后者似乎因寒冷而浑身颤抖起来。
“她……她的全身,当时已经散发出死人的气味来。她说,让我就当做是在死人身上砍了一刀,这样就能……
“但是我到最后,我到最后也还是下不去手!
“我扔了匕首,跑了出去,留她一个人在那古墓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直到很多天后我才敢回去看她……我想她一定死得很绝望、很绝望……”
秦念张皇地转过头来望着谢随,眼中透出迷茫的痛色。谢随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次她没有抵抗。她埋头伏在他的胸口,就好像可以从他的心跳中汲取力量。谢随将她包住长发的毛巾打开,又轻轻地给她擦拭着,她闭上眼,听着那与雨声一般无二的温柔抚摩过头顶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错,”谢随轻声道,“杀人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是……可是那个人,那个人怎么就忍心用这种法子杀了她?!”秦念颤声。
谢随的动作停住。
“那个人难道不是爱她的吗?”秦念茫然,“她总是说起他们过去的日子……她总是说他的好……直到最后,那个人还假模假式地派人来请她……”
谢随低低地道:“你与睿王联手,为的便是给那位前辈报仇?——你要,杀皇帝?”
秦念蓦然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盯住他:“长江下的骸骨你也看见了,那种忘恩负义、无情无耻之人,难道我不该杀?”
谢随道:“做皇帝的人,总难免如此的。”
“可是……可是她那么期待过、那么相信过!”秦念的话音忽然扬了起来,她直视着谢随,眼中亮出锐利的冷光,“纵是要杀了她,也不必先做尽了这些模样吧!”
谢随看着她,方才还拥抱过她的手,现在却从指尖渐渐冷了下去。
他想她其实并不只是在说那位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就算她自己并没有觉察——其实,是有恨的。
她也在恨他的。所以,她想杀掉那个天底下第一号的忘恩负义、无情无耻之人,她也许自己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谢随强迫自己抑制住其他的感情,只一字字、慢慢地道:“那么睿王又如何呢?你便那么期待他、那么相信他?他想必是一个知恩知义、有情有耻的人了,是不是?”
秦念突然哑了。
她好像蓦然失却了力气,“我不在乎……睿王如何,与我没有干系……”
“你知道什么叫与虎谋皮吗?”谢随心如火煎,语气却越来越冷,“你从小到大,认识过几个庙堂中的人?你除了绝命楼以外,手底还有什么筹码?你一腔热血地要去弑君,你有没有想过多少人会在暗中盯着你?”
秦念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
他的语调并不高,但却越来越急促,到得后来,几乎像是在训斥一个孩子。
“睿王当初夺位不成还被赶出长安,早就对皇帝怀恨在心,他当然会利用所有能利用的力量,这并不代表他就比皇帝好多少!如果睿王成功了,你会有什么下场你有没有想过?”他竟然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能比长江下的骸骨好多少吗?”
秦念的脸色越来越白,直到白得像一张纸,没有任何内容的纸。
他从来没有训斥过她的。
即使是她最调皮捣蛋的年纪,他也从来没有训斥过她的。
“谢随。”秦念动了动嘴唇,“你自己是个胆小鬼,便想让我也跟着你做一个胆小鬼吗?”
谢随想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胆小鬼吗?”
秦念的眼眶里竟蓄满了泪。
她明明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哭过了的。
“谢随,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我就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你根本连我对你的感情都不能懂!”
谢随看见了她的泪水。
小屋外雨仍未停,风拍着窗户,哗啦啦地作响。黎明前的黑暗里,一星烛火越烧越暗,小小的厅室仿佛是被笼罩在昏沉沉的梦影中。谢随凝视着她的泪水,想笑,却笑不出,终于只是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我只是太急了。”他寻找着合适的措辞,眼神黯淡地微掩,“你比我勇敢得多,可是……可是我担心你。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
“你怎样?”秦念蓦然打断了他的话,话音冰冷,但那泪水已滑了下来。
谢随笑了笑,朝她伸出手去,想为她擦掉那泪痕,“我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死吧。”
“啪”地一声,秦念将他的手打掉。
“那你便去死吧。”
她说,径自站起,转身回房。
第32章 沉醉(一)
天亮之后,雨仍未停, 但雨势渐小, 在厚积的云层之后, 终于露出了些微湿润的曙光。
有人来敲门。
谢随好像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抬头掠了一眼那房门, 过了半晌, 才走去开门。
门外的人脸色很差,他仍是穿着那件普普通通的靛青色长衫,然而却已很脏了, 深黑无光的眼瞳里, 好像也沉淀了很厚的渣滓。
谢随想了想, “……高楼主?”
高千秋欠了欠身。
谢随关切地问道:“林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高千秋冷淡地道:“她死了。”
谢随的表情一僵。
高千秋却好像全没在意, 径自以那把阴冷的声音说道:“前些日子,宝塔罗汉、六如老盗他们重出江湖, 在黄河南北做了许多大案——连泰山、武当两派,都有弟子丧生。——他们杀人之后, 还都留下了绝命楼的记号, 少林寺怀疑这些人都是受绝命楼指使,是以上门讨教来了。”
“少林寺?”谢随皱眉,“——绝命楼?”
“我只是来送一封书给大当家。”高千秋嘶声说着, 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书信,“少林寺联合数大门派攻打绝命楼, 事在危急, 小鬟已将一切都写在上面了……她写完这封信后, 便死了。”
他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就好像死的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但是谢随盯住了他的眼眸,那双暗淡如灰烬的眼眸深处,却仍有幽寂的火光在烧。
“少林寺聚集人马,约莫三日便到。我会在无锡等上两日,待大当家准备好,我便带她一同回扬州去坐镇本楼。”
谢随静了片刻,“……我明白了。”
***
高千秋离开后,谢随仍如往常一般,撑着一把伞先去早集上买菜,再回来劈柴、烧饭、洗衣。
虽然昨晚上是吵了一架,吵到直至日上三竿了秦念也还把自己锁在屋里生闷气,但柴总是要劈的,饭总是要烧的,衣服总是要洗的。
待他做完这些时,天色已经放晴,后院里草木得了风雨浇灌,似乎都在一夜间悄然蔓延出来。谢随在那藤架下的摇椅上坐下来,将那封书信重又展开。
这大约便是林小鬟手书,字迹娟秀得体,但写至后来,气力不济,又或情急难抑,渐趋潦草浮动。
“三月五日,少林寺信航方丈遣僧五名、俗五名,到楼中询问阎九重、单如飞等作恶嵩北事。答以不知。
“三月十七日,黄河水帮、华山剑派、太行白虎门到楼,问大当家在何处,与阎、单等人是何关系。再答不知,刀兵见血。
“三月廿日,少林寺僧俗又至,问极乐岛事。答在长江中,实情不知。少林疑大当家与极乐岛有连,再见血。
“三月廿五,少林、武当、泰山三派战书……
“急召楼中弟子,回楼支援……限四月四……虽可背水一战,但亦可匿迹逃遁,不图一时……惟大当家……”
谢随将这封信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直到能默记下来,终于将它放在胸前,身子躺回摇椅上,叹了口气。
视线上方,紫藤架上袅娜枝蔓被雨水洗过之后,翠色如滴,凝结在花叶上的露珠慢慢慢慢地垂落下来,阳光反映其中,折叠出千百种光色。
新搭的木架被雨淋得湿透,怕会容易腐烂,要再用什么包裹住才好……那秋千也是,踩在上面可能脚滑的……入夏了雨水丰沛,或许还可以再多种些花……
心里漫漫然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好像便能一点点地安稳下来。安稳的日子总是令人留恋,而他们在这个他花了一个月新建起来的小院,其实也只住了一个月而已。
“少林、武当、泰山、华山、黄河、太行……”过了很久,他又叹了口气,“那是整个中原武林啊……”
***
秦念是时近黄昏才被饿醒的。
雨后的日光微凉,照进简净的窗牖,将桌上那白瓷瓶中山茶的影子拓得横横斜斜。秦念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那开得正艳的山茶花,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意识到,这花是昨晚新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