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虽然准备了干净的新衣,但却很难伺候她再穿上了。男人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将那支新戴的桃花簪取下来,给她理顺了长发,又端来水盆毛巾,轻轻地为她拭去了妆。那清雅的妆容褪去后,她的双眸却显得愈发地亮,眼睫毛如小扇子一般轻轻地扇了扇,无辜似地盯着他瞧。他低下身子去给她脱鞋,她却又从床上坐起来,轻轻地咬唇笑着看着他动作,时而踢一踢脚——
  他终于一把抓住了她细弱的脚踝,不由分说地将鞋扒拉了下来,她微微拧了眉毛,纤细而洁白的脚尖蹭了蹭他的胸膛,眼神湿漉漉地望向他,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好像也是笑了一下。
  然后他伸出手来,从她的脚背往上抚摩过去。带茧的手指触感粗糙,滑过一片细腻嫩白的肌肤,渐渐地将裙衫推了上去……
  她突然惊慌地“啊”了一声,身子立刻往床头缩。他却也立刻停了手,双手撑在她身子两旁,俯身低头,无奈一般看着她的孩子气。
  她咬了咬唇,索性闭上了眼。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几乎快要睡着了,她才感觉到一个吻,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唇瓣上,浅浅地、仿若留恋地抿了一下,又一下。
  这个吻让她觉得很舒适,所以她终于是睡去了。
  ***
  “念念。”
  梦境之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唤她。
  这个声音是如此温柔,温柔得好像只有在梦境里才会响起。
  “念念,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好像自重逢时起,你就一直、一直在对我道歉……可是我并不想要,也并不需要你的道歉啊!
  ——我想要的只是你……只是你而已啊!
  “念念,我要走了。
  “归根结底,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对不对?
  “我这个人,没什么出息,运气也不那么好,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让你过得快乐安稳。我这一辈子,已没有别的愿望了。
  “念念,对不起。
  “对不起,我同你,从来没有好好地道别过。”
  ***
  秦念陡然睁开了眼睛。
  卧房里一片宁静。
  桌上的白瓷瓶中,那一株盛放的山茶,已迎着破晓的晨光而低下了头。几片深红的花瓣散落桌上,被窗外拂入的风一吹,便打几个旋,又往地上坠落下去。
  秦念扶着额头慢慢地坐起,宿醉的晕眩还停留脑海,昨夜发生的一切在脑中走马灯一般乱哄哄地过了一遍,她却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五年前,五年后。同样的小屋,同样的深夜,同样的酒。
  她伸手往枕下摸去,摸到了弯刀的刀柄,金属的冷感终于令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低头,看见自己衣衫整齐,但并没换过,犹染着一身的酒气。
  床边的小凳子上,放了一套新衣,衣上压着一枝陈旧的桃花簪。
  她揉了揉太阳穴,走下床来,叫了一声:“谢随?”
  没有人应。
  她忽然皱了皱眉。
  她蹬着鞋子便往外跑。厨房、卧房、小厅、后院,全跑遍了。
  没有他。
  “念念,对不起。我同你,从来没有好好地道别过。”
  原来那并不是梦。
  她站在泥湿雨滑的后院中,阳光是新的,草木是新的,天空中有晚归的燕子低鸣着飞过,而那秋千架下还放着未收拾的铁锤铁钉子。
  她忽然就失却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捂着脸坐了下来。
  过了很久,泪水才从那紧闭的指缝间,缓慢地流淌而出,宛若悲伤而静默的河流。
  ***
  “咚咚”,两下,有礼貌的敲门声。
  高千秋去开了门,一身灰衣的男人站在门外,淡淡地笑着。
  “出发吧,高楼主。”他说。
 
 
第34章 天罗地网(一)
  高千秋雇了一驾马车。
  只有谢随跟着他回扬州去,对这一点, 他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两人在马车中相对而坐, 谢随闭目养神, 而高千秋便盯着他看。
  过了很久, 高千秋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谢公子代大当家去扬州应战,当有个说法吧?”
  谢随闭着眼睛微微一笑:“我自有说法。”
  高千秋静了片刻,又道:“安可期不是你杀的吧?”
  谢随道:“高楼主的看法呢?”
  高千秋道:“你看起来,不是会杀朋友的人。”
  谢随笑了笑, 不接话。
  高千秋道:“但是你的朋友却会杀你, 对不对?因为你太傻了。”
  车声辚辚,江南的暖风时而拂起帷帘, 露出外面花花世界熙熙攘攘的一角。谢随侧过头去看着窗外,好像是出了神。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江南,真是个容易让人堕落的地方啊。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就以为自己可以和念念在无锡的小屋里安然终老。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就要对念念和盘托出自己的心情。
  可是念念到底是被他吓退了。
  他想起念念昨晚的神情, 那一巴掌明明还在脸颊上微微地发着烫,但他却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
  到底是个孩子啊。也许是自己对她太纵容, 也许是她对自己太高估……虽然色厉内荏, 但还是很可爱, 可爱到让他想紧紧抱住她。
  但是却已经不能够了。
  他唯一能做到的, 只有忍住,然后,放开。
  ***
  约莫四日后,两人抵达了扬州城。
  扬州地势本低,但绝命楼却偏偏建在一座山上。
  马车在山下停住,高千秋待车夫离去后,便转身请谢随爬山。
  这山也不算高,但一路郁郁葱葱,被雨水洗过的草木绿意盎然,日上花梢,莺穿柳带,处处都是烂漫的生机,几乎让人要忘记自己是来送死的。
  谢随默默地听着四周林木间的风声,问道:“这个地方,你们大当家来过几回?”
  “大约每年都要来五六回的。”高千秋道。
  “你也认识红崖寨的老当家吗?”
  “是。”
  “那么你同林姑娘一样,都与念念相识很久了?”
  高千秋顿了一下,谢随望向他,在提到“林姑娘”的时候,高千秋的眼眸中明显掠过了一丝仓皇的痛色。
  “也不尽然……我确是受过红崖寨老当家的恩惠,但是并未在红崖寨中居住过。”
  谢随微微扬了扬眉,那意思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男人,有时候很通情达理,但有时候却又似非常地不近人情。
  高千秋望了一眼前方的道路。前几日扬州一直在下雨,今日倒是雨停了,但空气中仍是湿润欲滴,露重泥滑,两人走得都甚是缓慢。两边茂密的树木都往两人头顶延伸过来,遮出大片的阴影。
  这样看来,还有很久才会走到。
  高千秋想了想,该从何说起。
  “这还是要从吹金断玉阁说起。
  “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不是世家庶子出身的富商巨贾吗?因为他做生意,所以安氏主母将他赶出了家门,这件事,公子想必清楚的。安老板心有不甘,立意要出人头地,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而且尤为厉害的是获得了朝廷的特许状,天下三分之二的珠宝、绸缎生意都在吹金断玉阁辖中。然则他明面上是做生意,暗地里其实听命于皇帝,暗中杀害不肯就范的武林人士,闹得江湖上万马齐喑,人才凋零……
  “这些事情,都是小鬟告诉我的。老当家很早之前就有计划,要在扬州建绝命楼监视吹金断玉阁,但这是在大当家手中才得以施行。她让小鬟到扬州来找我,与我剖析利害,要我借此报恩。
  “也因为有了老当家做的准备,所以绝命楼才能在短短两三年间,张扬出偌大的声势。不过比起大当家,我更熟悉的还是小鬟……”
  高千秋微微眯了眼睛。
  三年来,林小鬟比秦念更频繁地来往于红崖山和绝命楼之间。每一次她来时,他都会去码头边接她,到她离开时,他会再将她送到码头边。
  谢随默默地端详着他的表情。高千秋素来是冷口冷面,但今日却不知为何,似乎流露出了些微的脆弱。谢随静了半晌,道:“你从未对林姑娘说过吗?”
  高千秋惶然侧头,“说什么?”
  谢随只是微笑了一下,那笑影却转瞬沉没。
  高千秋却好像听懂了,脸色发白,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难听,像是被雨水淋得锈迹斑斑的锁,怎么也打不开了,“不,我没说过……”他摇摇头,“似我这样的人,是配不上她的。”
  谢随道:“但直到她身受重伤地死了,你也从没对她说过,这难免是很遗憾的事情。”
  高千秋忽然加快了脚步走在他的前面。也许是不愿让谢随再窥看自己的表情,谢随也很体谅地没有跟上去。
  “前方有一片桃花林。”高千秋生硬地道,“那里是大当家最喜欢的地方,她每年过来,都要在林下埋几坛自酿的酒。穿过那桃花林,便到主楼了。”
  “我们走这么远了,”谢随却停下脚步,微微笑道,“贵楼怎还没来人迎接楼主呢?”
  高千秋冷冷地道:“我为隐藏行迹,事先并未告知他们。”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谢随又笑道,“绝命楼生死关头,高楼主不坐镇扬州,却要为了一封信赶去无锡,这是什么道理呢?”
  高千秋终于也停下来,神色沉重,“那是小鬟的绝笔,我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地送到。”
  前方就是那一片桃林了。正是落英缤纷的时节,能望见那草茵上都堆满了软红的残骸。谢随终究没有再往前走,他只是笑着,看定了高千秋道:“高楼主,他们是如何胁迫于你的?”
  高千秋那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
  谢随却好像全没有看见:“或者我换一种问法——林姑娘现在,究竟还安好么?”
  高千秋全身一震,立刻后退两步,长袖底下的手握住了剑柄。
  天边忽而滚过几声惊雷,又一道闪电刹那滑落,照亮高千秋惨白如纸的脸。
  “谢随,你,你不要怪我……”他咬着牙,嘶声道,“人生世上,总是有很多遗憾的,你不要怪我!”
  话音未落,他手中那把黑色长剑便已挥出!
  谢随长刀未出,只将身一侧,然而高千秋却立即将长剑换手,五指如钩抓向谢随肩后!谢随眉宇微凝,一掌拍击在高千秋臂上,自己迅疾后退,然则高千秋剑下突然弹出一把匕首,抓向谢随肩胛的手握住匕首便刺了出去!
  谢随往后急滑数步,然而那锋锐异常的匕首在高千秋手中以掌势击出,便如是一只手长了半尺,已然在谢随的肩胛上刺下一点!
  谢随只觉肩后剧痛,一时间几乎迫得他拿不稳刀了。灰白的长衫在背部被剑气破开,一点殷红的鲜血飞溅出来。
  然则那不过是匕首锋刃上的轻轻一刺而已。
  他的眉眼忧悒地压低,看向高千秋时的神色也终于变了。“你……缘何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高千秋厉声,长剑趁势进逼,谢随已无余力,只得衣袖随风雷一卷,将对方剑锋带偏——
  突闻“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几颗暗器打在了高千秋的长剑上!
  高千秋但觉虎口剧痛,长剑蓦然脱手落地,与此同时,天色已暗沉下来,四处风声萧萧,片刻之间,这世界就好像已换了模样。
  这是大雨将至的前奏了。
  高千秋以左手抓着右手流血的虎口,借着天光看向草丛,却见是几颗佛门的念珠。
  谢随也看见了那念珠。他停下动作,只觉身上的新伤旧创全都一齐发难,随着天边隐隐的雷声而愈来愈混沌。
  “善哉,善哉——”
  阴沉沉的天空响过两声悠长的佛吟,四方风声更厉,林间一阵哗哗作响,数片残花败叶落到了谢随的脚边。
  那桃花林中,终于慢慢地走出来一个眉须皆白的老和尚。
  他穿着一身金红袈裟,一手合十,一手捻着佛珠,每一步,都好像轻得不惊片尘,而四周呼啸的风声却未稍息。
  待他在谢随身前十余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才有二十多个和尚突然从他身后抢奔出来,团团包围了谢随与高千秋二人。
  在和尚们的身后,则是形貌各异的俗家人士,各分门派,站定了八个卦位。
  谢随并没有去看旁的人。
  他只是上前一步,便屈膝跪了下来,伏地叩首。
  “劣徒谢随,向……师父,请安。”
  很多年前,当秦念稍稍长大、懂了些事的时候,她曾经问过谢随:“大哥哥,你的武功已经这么厉害,那你的师父是不是天下第一啦?”
  谢随那时候正在磨刀,闻言笑了出来:“要说天下第一,或许还真是天下第一吧……但却不是武功天下第一。”
  秦念眨了眨眼,听不懂这话。
  谢随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的师父啊,可能是天下第一的正派人吧。”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夜色彻底地拉了下来,大雨瓢泼而下。
 
 
第35章 天罗地网(二)
  大雨如注。
  少林寺方丈信航,垂眉看着跪地的俗家弟子, 慢慢地, 再次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谢随……你来此地, 是为何事?”
  谢随身躯笔直地跪立着,雨水浇淋下他的长发:“弟子此来,是为向师父分解绝命楼无辜。”
  信航道:“绝命楼纵人滥杀,何谓无辜?”
  谢随道:“杀人者与绝命楼本无干系, 是有意栽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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