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珠一边说,一边观察张大学士的脸色, 这老头儿一把年纪还如此注意仪容仪表,衣服考究,发饰精美。
虽然已经年过六旬,看起来也就五十许人,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所以她判断对方是极在乎外表的人。
事实证明,这个五彩祥云屁效果好极了,张大学士听她说了几句,便忍不住喜上眉梢,越听越合不拢嘴。
真珠察言观色,知道目的达到,便话锋一转道:“侄女竟有些羡慕起厅内的诸位太太起来,想必各位婶子们都是眼福的,都曾一睹绝世美男子容貌巅峰时的风采。”
说罢笑咪咪地看向厅内众人,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抛砖引玉已经夸完了,现在轮到你们了,把你们刚才夸张文澜画技的马屁技能再释放一次。
毕竟一屁独响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才来。
目光扫过常凤卿的时候,发现他正探究地盯着张家九少爷看,因为对方是垂头跪着的,所以常凤卿微微偏着头,努力找着最佳角度想看清对方的脸。
他盯着这人看什么,真珠心里的诧异一闪而过。
不过容不得她细想,厅内的气氛便如被引爆般热烈起来,诸位太太多少见过张大学士年轻时候的样子,即使没见过,那也得假装见过。
众人纷纷开始回忆张大学士当年的风华绝代,恭喜张夫人喜提帝国首帅,夸赞张大学士家的儿女个个出类拔萃,尤其狠狠地夸赞了几个嫡子女,于是张夫人的脸色也渐渐好转。
张大学士捋捋胡须,志得意满地笑道:“都是糟老头子喽,诸位太太过奖了。”
低头看看跪在地上这个小儿子,仿佛也不那么刺眼了:“说起来,我这个幼子,确实是几个儿子里最肖似我年轻时候样貌的。”
众人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真珠心里想,人家毕竟是花魁生的,有这么强大的美貌基因加持,再不济也丑不到哪里去。
张大学士此刻心情甚好,对那人道:“你起来吧,我自会有安排的。”
那年轻人闻言朝张大学士磕了一个头,起身说了一句“孩儿告退。”便退出去了,他临走的时候极快地看了真珠一眼,眼中晦暗不明。
不速之客走了,花厅的气氛瞬间更加轻松愉悦,仆人又上了一盏茶来,主客又谈笑了一番。
一盏茶毕,因今日客人中林氏身份最高,所以林氏率先感谢了主家的招待,然后告辞,其他人也跟上节奏告辞。
虽然有波折,但是在众人的默契配合下,这场应酬总算是以欢声开头,以笑语结尾了。
常凤卿坐在马车里,沉默了一会儿,问阿元道:“今日你在花厅外,可见着张家什么人了?”
阿元莫名奇妙:“少爷你去张大学士府上做客,我在张家花厅外头等着,自然见的个个都是张家的人啊。”
“穿玄色衣服的青年男子。”常凤卿提示了一下。
阿元点头:“见到了,张家九少爷,进去的时候还闹了一阵儿呢。”
“你----,觉得他模样俊吗?”常凤卿低声问,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似乎十分吃力。
“啊?”阿元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少爷,我一男的,他一男的,我哪注意他长得俊不俊呀,不过听说是花魁娘子生的,八成很俊吧。”
“哦。”
常凤卿闷闷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浓密的睫毛在鼻梁上留下长长的剪影,思索了很久,他睁眼问道:“我有没有玄色的衣裳?”
阿元想了想摇头:“没有。”
“那做几身吧。”
“哦,知道了。”
阿元觉得今天少爷怪怪的,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他心里想着,不敢再开口,两人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常大人,城门已经关了,不能出城了,咱们现在回府吗?”赶车太监在外面恭敬地问了一声。
这辆马车是皇上赏赐给常凤卿的,车夫是太后特意嘱咐内务府指派的,因为常凤卿这段时间需要在觉明寺和盛阳城往返,山路难走,太后说状元郎乃是国之瑰宝,必须万无一失,故而指派了技艺高超的车夫来驾车。
常凤卿再三推辞不下,最后只得千恩万谢了太后美意,说好待佛经编译之事结束,便请公公回去继续当差,平日里也对这位公公极为客气,双方相处十分融洽。
听赶车太监这样问,常凤卿略一思忖道:“今日似乎靖江王府和镇国公府上都有宴席?”
“没错,两家都给少爷发了帖子呢?”阿元答道。
常凤卿掀开车帘对那赶车太监温和地笑了笑,问道:“这几日跟着下官在庙里清汤寡水实在难为公公了,现下已到了晚饭的时辰,只是不知谁家的大厨手艺更好,公公想去哪家打打牙祭?”
“哎呦不敢当,常大人折煞奴才了。”
那太监连连摆手,露出两排黄板牙咧嘴笑了,他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只有这个年轻官员说起话来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太监想了想道:“奴才觉得常大人不妨去镇国公府一坐,虽然祖上是武将,这一代国公爷却喜欢舞文弄墨,平日里来往的也大都是文官,您的老相识,礼部尚书赵大人也常常去国公爷家饮酒。”
“如此,甚好。”常凤卿眼睛一亮,“那就依公公所言,咱们今日就去国公府蹭一顿晚饭罢。”
第93章 温室里的花朵与铁骨铮铮的汉子
真珠瘫倒在马车的座位上, 口中念叨着:“吃亏了,上当了,再也不来了,这些人也太没意思了,太无聊了。”
真兰被她挤得没法,只得贴在车厢壁上坐着:“你还无聊,我看要是没有你, 今天大家才无聊。”
又说:“好妹妹, 幸亏你来了, 不然今天姐姐要被她挤兑死了。”
真珠思索了片刻问:“那个张文澜是属斗鸡的吗,见谁啄谁!咱们和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处处针对,这真是奇怪?”
真兰无奈道:“她自恃嫡女,看不起我也很正常。”
顿了顿, 又道:“我瞧她对常大人似乎用情已深,我担心会不会之前爹爹的想法被人知晓了, 所以她才”
真珠打断了她的话:“那件事,除了咱家里人, 没人知道, 你不要疑神疑鬼,是她自己吃飞醋罢了,她愿意吃就让她吃个饱,你又不是她娘亲,你管得了她吗?”
真兰还是有些忧虑:“可万一是常大人告诉她的呢。”
“不会的!”真珠猛地坐了起来, 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大得吓自己一跳 。
真兰也被她吓得一哆嗦,推了推她:“不会便不会,你那么大声作甚。”
“不会的,常凤卿绝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真君子。”
真珠又说了一遍,既像说给真兰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她想起今天在张学士家里,常凤卿故意帮自己圆谎的事来,心里有一丝丝甜意浮起;随即又想起他和张文澜同游后山的事情,而且他还不请自来,自己跑到人家的家里;再看今天张文澜的表现,“哥哥哥哥”叫个没完,仿佛经常见面,她立刻又火冒三丈起来。
一上火立刻觉得车厢里好热,真珠拽开车帘,想出一出心中闷气,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街边,张家九少爷正在同一个老妈子说着话,那老妈子愁容满面,一边说一边流着泪。
“大姐你看,那是不是他娘,今天我听他说什么救救他阿娘。”真珠忙招呼道。
真珠凑过来道:“应该不是,他娘毕竟是花魁,即使老了也该有几分颜色,这个一看就是佣人。”
真珠看那老妈子穿得破破烂烂,奇怪道:“怎么落魄成了这个样子?”
“据说年轻貌美的时候就跟了那人,后来为了儿子能认祖归宗,被主母净身出户赶出去的,没个手艺,也没攒下私房钱,如今就靠接些绣活儿,浆洗衣裳过日子,能不落魄吗?”
妙菱在窗边走着,听到小姐的问题,便小声地替她解惑。
“她儿子怎么说也是学士府庶子,多少也该帮衬些?”真兰也有些不解。
“小姐们今儿不是看到了吗,她儿子自己过得也不咋好。我去真味居拿点心的时候,听那家的小丫头闲聊,说这小少爷从牙缝里抠下来银子送去,花魁拒了,不想儿子落人话柄儿,宁死也不要他家的钱。”妙菱又小声道。
“这花魁倒是个有骨气的。”真珠忍不住啧啧两声,又往外瞧了瞧,那俩人已经分开了,老妈子一路走一路哭,不知怎的,一直跟着赵家的马车,似乎是同路。
老妈子沿街一路走,真珠一直心有不忍偷偷地瞧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出意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特别不能看到中年妇女哭泣,容易让她想起自己的妈妈。
真兰见她这样,轻声道:“瞧着似乎住处离咱们家不远,你若是可怜她,就让妙菱跟上去问问,若是她们遇上的难处不太难为人,咱们就帮一帮。”
真珠心里正在纠结,听真兰这样一说,遂下定了决心,她悄悄对妙菱道:“你跟上去打听打听。”
妙菱点点头,找个机会溜走了。
真兰从另一边车窗里把春画叫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春画也得令去了。
马车停在了赵府门口,两位小姐下车后,林氏奇怪道:“你俩的丫头呢?”
未及真珠答话,真兰便柔柔道:“告母亲知道,路过真味居的时候,我和妹妹想吃点心,让她俩去买些回来。”
真珠看了真兰一眼,也笑着点头称是了,没有说破,其实她并没有打算瞒着林氏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也不确定该不该做,和母亲商量一下,比自己莽撞行事好得多。
下午在张家被折磨得心力交瘁,赵甲仁去镇国公府赴宴不在家里,所以简单吃了晚饭,大家各自回房休息了。
爹不在,真珠跟着林氏回正房说话,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没多久妙菱就回来了,见到太太和小姐忙把来龙去脉说了一番。
原来那花魁这几年连日劳累,掏空了身子,竟一病不起,郎中也请了,药也吃了,病丝毫不见好。
给张大人做外室的时候养尊处优过惯了,就如同温室里的花朵,受不得风雨。
可见光有骨气是没用的,想做铁骨铮铮的汉子,先得有铁骨铮铮的身板儿。
花魁缠绵病榻许久,郎中已经不愿再来了,谁也不愿落个医死病人的名声儿,建议她们请另请高明,可一个二十年前落魄的花魁,既无钱又无地位,上哪儿去请高明的大夫呢。
这老妈子便瞒着花魁来找小少爷,小少爷虽然能拿出些钱财来,没有他爹出面却请不来太医,张大学士为了不惹恼张夫人,不愿再管年老色衰的花魁,这才有了下午在张家那一场闹剧。
林氏听完念了一句佛,然后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也是个可怜人,我瞧张大学士似乎也答应了替她请太医,应该没事了。”
真珠摇摇头:“就怕只是哄那庶子的话,当时他杵在那儿,不哄一哄大家都下不来台。”
林氏拍拍女儿的后背:“你呀,是个机灵的孩子,就是心太软了。”
李妈妈也道:“小姐就是心太善了,正房太太心须得狠一点才好,你如今瞧张夫人心狠,却不想想若是张夫人软弱可欺,要被张大学士的姨娘们欺负成什么样儿。”
李妈妈朝着老太太的院子努努嘴,“就咱们家里这位,当初是怎么耀武扬威,难道小姐忘了。”
真珠明白了,她站在弱者的角度看这件事,觉得强者在欺负弱者,其实若是双方调换了个儿,指不定谁比谁更狠。
今日不过是这个花魁落败了,才如此狼狈,想想现代社会那些赢了的小三,把正室逼得活不下去的比比皆是。
但是好像又有些不同,这个社会阶层壁垒森严,人不能选择出身,就像那花魁生下来便是贱籍,无论如何奋斗都无法改变出身,她不想让儿子再走老路,除了攀附权贵,几乎没有别的选择,这简直是个吃人的社会。
做女人,她也许不算完美。
论起做母亲,为子计,可谓殚精竭虑了。
真珠沉默了许久,本来还觉得自己不走运,怎么投身到这样一个肥婆身上,为了减肥吃尽了苦头,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儿,如果换成那位张家九少爷的境遇,才叫生不如死。
她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抬头发现林氏正带着担忧的眼神看自己,真珠忍不住道:“娘亲,有件事情其实我一直埋在心里没告诉过你。”
第94章 群雄逐鹿!三足鼎立!一枝独秀!
她抚着心口, 带着心悸和后怕说道:“娘亲,我这辈子能做你的孩子,真是太幸福,不仅衣食无忧,还有母亲疼爱,别人看我,一定是泡在蜜罐里一样。”
林氏和李妈妈对望了一眼, 这孩子太善良了, 听一点伤心事就感怀身世。
李妈妈道:“小姐莫难过, 这也不是啥大事,小姐要实在可怜那个花魁,明日叫妙菱去知会一声,如果真的没有太医去瞧她,可以去咱家的康元堂请大夫, 虽然医术比不得宫里太医,也都是一等一的好郎中。”
见林氏点头, 真珠大喜过望:“谢谢娘亲,娘亲您真是活菩萨, 行善积德一定会有福报的。”
林氏微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娘不求什么福报,只求我孩儿一生顺遂平安。”
真珠又交待道:“妙菱你明天一定跟她们说清楚,没有太医去,才可以去咱家的医馆请大夫救命。再去医馆交待他们务必要收诊金,缺钱可以少收点, 实在拿不出来也要记账,有钱要还的。”
妙菱奇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小姐又要帮人家,又要逼人家给钱,这什么意思啊?”
真珠对着妙菱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道:“你懂不懂什么叫斗米恩升米仇啊,可不能好心当了驴肝肺。再说如果张家真不管她死活,咱家医馆却无偿给她治好了,传出去岂非得罪了张家,但是如果收钱的话,这事儿就两说了,开门经商迎客挣钱,哪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妙菱吐吐舌头:“反正小姐总有理。”
林氏和李妈妈也笑了起来,两对母女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