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觉得真兰同她一样喜欢吟诗作对,常先生对真兰一定青眼有加。
而我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粗鄙之人, 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自然也入不了常凤卿的眼。
想到此处又好气又好笑,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兰比窦娥还冤啊, 既然张三小姐如此喜欢吃醋, 那我就再送她一罐老坛陈醋好了。
打定了主意,真珠直起身子,抬头,笑眯眯地对张文澜说道:“张家姐姐你是晓得我的,我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看完姐姐这幅大作,我心里特别想夸夸姐姐,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夸才好。哎呀呀,我这满肚子的话,就像茶壶里煮饺子,死活倒不出来,你说急人不急人。”
张文澜方才吃了瘪,正在气着,看真珠装模作样地瞧了半天,竟然一句赞美之词也没有,更气了。
偏偏对方一脸谄媚的样子,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很想发火,却无从下口,只能忍着气说道:“妹妹心里觉得好就行了,不会说话就不必说话了,回去坐着喝茶罢。”
真珠本来就是故意惹气的,当然不愿意回去喝茶,她假装听不懂张文澜的话音,笑得更殷切了:“张家姐姐如此心疼妹妹,妹妹这心里实在是,太感激姐姐的体谅了。妹妹虽然自己不咋会说话,但是看到张家姐姐这幅画呀,突然想起我家大姐前日做的一首诗来,张家姐姐你这幅画,和我姐姐做的那首诗真是太登对了。”
张文澜已经完全不想理这块狗皮膏药了,更不想听赵真兰的什么狗屁诗,她木着脸不说话,转身打算想回母亲身边坐下。
真珠的老坛陈醋还未送出手,怎肯让她走,忙上前拽着她的衣袖,笑道:“张家姐姐别急着走嘛,我家大姐那首诗是真的好,连常大人都夸她才思敏捷、妙笔生花呢。”
常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张文澜明显神情一变。
凤卿哥哥!
我倒想看看这小贱人写得什么狗屁歪诗值得我凤卿哥哥夸她妙笔生花。
张文澜转头狠狠剜了真兰一记白眼,挤出一个生硬的笑脸对真珠道:“那你就说出来大家暂且听听吧。”
真珠心想,你愿意听更好,你不愿意,我也照样要讲:“大家听仔细了啊,我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是我嗓门大,念诗念得又响又好。”
深吸一口气,心里默默地说:对不住了,苏大学士,我是你的小粉丝一枚,就借用一首,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然后她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是苏轼脍炙人口的一首诗,九年义务教育必学的,刚刚真珠看到张三小姐那幅画的时候,脑子里立刻冒出来这首诗。
她看到张文澜听完脸色有变,心说,果然是个识货的,看样子这家伙才女名号确有几分属实。
厅内众人根据文化水平的不同,有的没有任何反应;有的面露惊奇之色,看向真兰。
真兰脸红了,嗫嚅着想说什么,还没等她说出来,就听到坐在刘御史太太身旁的那位小姐轻声说道:“寥寥数语,春意盎然,真是一首好诗,妙哉,跟方才张小姐那幅画果然绝配。”
此刻首座的张夫人冷冷开口道:“刘家妹妹,你家闺女懂得不少啊。”
“哪里哪里,别听她胡说,小孩子懂什么干啊湿啊的。”
刘御史太太立刻转头瞪了女儿一眼,让她别说话,刘小姐看母亲瞪她,无奈地对真珠笑了一下,低头不言语了。
张文澜半信半疑问真兰道:“真是你写的,你竟能写出这样的诗?”
真兰脸红得像新娘的盖头巾,在众人的目光下如坐针毡,此刻被张文澜这样诘问更加慌了神,她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不是我写的。”
真珠满头黑线,她立刻拦住了真兰的话头,接话大声道:“没错,这诗确实不是我姐姐写---的,这是她踏青的时候随口吟----出来的,我在旁边听着觉得特别好,就记下来了。常言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诌,大家都瞧瞧,我家大姐随口胡诌的诗都这么好。”
真珠一边说一边拼命给真兰使眼色,真兰看到了妹妹对自己挤眉弄眼,可是却不知道妹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更急了,这诗确实不是自己所做,以自己对真珠的了解,也绝对没有能耐写出这种水平的诗来。
此刻认下来虽然有面子,但是若传开了,原作者闹起来,自己落个剽窃的名声多么难听,如此有辱斯文、有辱家声的事,爹爹非打断自己的腿不可。
真兰只好心一横,硬着头皮对真珠道:“妹妹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的!天!呐!
真珠觉得自己一口老血就要喷到真兰脸上。
大姐啊,少说两句你会死吗,不指望你配合,你也别拆我的台好吗。
她强撑着自己,继续顽强地圆场:“大姐,你好好想想,这是前几个月咱们一起去岳城的路上,经过苍水河的时候,风景独好,你随口得的几句诗。我记得当时你第一句是:水边桃花三两枝,当时大家都夸你写得好,就是缺点意境,后来常大人给你改成的:竹外桃花三两枝,这首诗才更有春趣了,想起来了没?”
眨眼,眨眼,再眨眼。
微笑,微笑,再微笑。
真兰终于看明白了,真珠今天是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认下这诗,没办法了,只能舍命陪亲妹了。
她尴尬得笑笑,结结巴巴道:“你,你这一提醒,我好像,好像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这诗是我偶得几句,登不上大雅之堂,大家过,过奖了。”
终于圆过去了,真珠长吁一口气。
张文澜听到她提常大人,却忽然反应过来,大声道:“不对,你去岳城的时候,凤卿哥哥正在京城准备殿试,如何替你改诗。”
真兰一听立刻僵住了,她焦急地望着妹妹,心里想:糟糕,怎么办,你不是说漏嘴了。
第89章 为谁含笑在墙头?莫负后园今夜约。
真珠不慌不忙解释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谁人不知常大人曾在我家当过西席先生,学生偶得佳句,向先生请教也是寻常,出门在外不能当面讲,难道不能写封书信求教一下?”
张文澜对真珠的话半信半疑了,信的是常凤卿对赵真兰青眼有加,不信的是赵真兰能写出这样水平的诗句。
“说什么书信指导, 你莫不是在拿凤卿哥哥写的诗哄骗我, 这几句诗意境隽永, 行文洒脱,实在不像是出自闺阁女儿家之手。”
听张文澜这样一说,真珠心里倒是对她有几分钦佩了,看来她确实有几把刷子,居然能看出来这诗不是女人写的。
但是转念一想, 我能被你几句话唬住才怪呢!
李清照也是女人,还不是写出了“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于是她故作惊奇道:“姐姐这样说, 倒是让妹妹长见识了, 我只知道姐姐画上的野鸭分雌雄,今日才知道,原来诗句竟然还能分出公母?”
她这样一说,把众人都逗乐了,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轻笑声。
真珠假装没看到张文澜铁青的脸色, 继续笑嘻嘻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整日待在四方的院子里虚度光阴的人,如何能体会到快意山水间的那份自在?整日带在家里闭门造车,生搬硬凑的人,自然也不知道醉心山水之间,直抒胸臆是何等洒脱。”
张文澜无话可说了,她不仅嫉妒真兰能写出这么好的诗,而且嫉妒真兰竟然可以同常凤卿鸿雁传书,谈诗论文。
简直嫉妒得要发疯,,一抬眼看婢女还举着自己那副画,鬼使神差一般,画得还正是应了赵真兰那首诗的景儿,更气了,摆摆手示意婢女把画赶紧拿走,她再也不想看见了。
眼瞅着气氛有些尴尬,张夫人身边的婆子适时开口道:“小姐们不如都坐下看看戏折子,选选戏,老奴好知会老板们准备一下。”
林氏拿到折子便交给了孩子们:“娘看什么都行,你们点些爱看的。”
这一番闹腾真兰哪有看戏的心思,又推给了真珠。
真珠哪懂这些东西,但是看别家都点了,不能露馅啊,随手翻了翻戏折子,点了第一页第一行《墙头马上》。
没成想她刚点完,张夫人便摇着扇子笑着对林氏道:“想不到你家闺女竟爱看这种戏,你这个闺女啊,能说会道的,一看就是那种,在婚姻之事自己有主见的人。”
张文澜听她娘这样说,也似笑非笑道:“我们府上规矩大,这种戏,爹娘从来不让我看呢。其实我私心里倒是觉得,若是像赵家妹妹如此伶俐的话,恐怕能藏十七年不被发现吧。”
这种戏!
哪种戏?
真珠听她俩说话阴阳怪气,一时没反应过来,又翻看了一下戏折子,发现标题底下还有一行绳头小楷写着:为谁含笑在墙头?莫负后园今夜约。
真珠明白了,这出戏写得应该是青年男女追求爱情私奔的故事,张家这娘俩合伙在挖苦我不知廉耻啊。
她顿时有些来气,我哪看过什么戏,我哪知道演的是啥,懒人懒办法,选第一个图省事罢了。
正打算怼回去,就见林氏微笑着对张夫人道:我家这两个闺女,自小性格内向胆怯,处处唯父母之命是从,婚姻大事,更是只知道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起来,若有张家小姐一半儿的胆识,多去庙里上几炷香,求佛祖赐个如意郎君,恐怕早已觅得良缘。”
这话说得就很有趣了,张家对常凤卿的那点心思,虽然不至于是人尽皆知吧,但是知道的也不少。
林氏这几句话,乍一听是在夸奖张文澜,暗里却是取笑她频繁上香,奔着状元郎而去。
张家母女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厅内众人多少也知道点这事,状元郎犹如一颗无主的明珠,光耀闪烁,有未出阁女儿的人家很难不起心思,无奈上场竞争的几个选手都太强了,她们有自知之明,但是不敢下场去争是一回事,心里暗暗嘲笑,又是另一回事了。
真珠听完有些诧异地看了林氏一眼,母亲今日怎么变了个人一样。
岂不知为母则刚,再憨厚的母亲也由不得别人如此羞辱自己的孩儿,面对老鹰的利爪,老母鸡也要变斗鸡。
她更没料到真兰也微笑开口道:“张家姐姐没看过这种戏,竟对这种戏的内容了如指掌,见微知著,真是令人佩服,姐姐这份聪慧,我家妹子再学十年也学不会。”
保护妹妹,人人有责。
真珠觉得今天简直跌破眼镜,她娘和她大姐战斗力爆表,根本不需要自己开腔,看来撕逼这种能力是女人天生的,只要在有恰当的外力触动,都能激发出来。
被林氏和真兰说中了痛处,张文澜气得要翻脸,张夫人一记眼风拦住了她,快别提这茬了,越描越黑:“来来来,听戏听戏。”
一想起常凤卿的事张夫人就火冒三丈,本以为郎有情妾有意,再让相公点拨一下那个榆木疙瘩,这事就算成了。
谁知道不仅那姓常的小子不解风情,半路上又杀出许多程咬金,旁人倒也罢了,靖江王妃娘家小妹和华国公家的六闺女却是不能得罪的。
下人们一听主母吩咐了,忙拉开屏风,几个伶人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这一页算翻过去了,大家不再说话,开始认真听戏。
真珠捧着腮帮子发呆,只觉得哎呀妈呀脑瓜疼,刚才那一番唇枪舌剑,实在太耗费脑力了。
心说这什么时候能唱完啊,不是说不好听,只是这慢吞吞地吟唱也太催眠了,再听下去我眼皮打架了。
她只好拿出上辈子的绝技,睁眼睡觉,记得以前上课困得不行的时候,就是这样,双手托腮,眼神迷离,半眯着眼睛打盹,看起来是睁着眼听课,其实目光没有焦点。
真珠昏昏欲睡,仿佛是高二结束的那个夏天,坐在教室补课,因为准高三狗是不配拥有暑假的,那好像是下午的第一节课,半秃的数学老师正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代数题,外面蝉鸣阵阵,困意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人从背后拽她的衣服,真珠立刻坐直了,乍一醒来有片刻茫然。
“下课了?”
没人理她。
“老师来了?”
还是没人理她。
揉揉眼,看清眼前的情景之后,真珠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原来是一折戏唱终了,伶人退场,真兰坐在她旁边,怕别人发现妹妹在睡觉所以拽了她一下。
众人都莫名奇妙地看着这姐妹俩,张夫人看真珠的眼神更是像看一个傻子,似笑非笑对林氏道:“林夫人,你家这二闺女莫不是留下病根了,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我看着竟像是陈年旧疾没好透呀。”
林氏的脸上腾地起了一团红云,她有些焦虑有些自责地看了真珠一眼,心里有些懊恼,早知道张家这场堂会是一场鸿门宴,就不该带孩子们来。
兰儿亲事已经订好了,但是眼瞅着珠儿也到了要说亲的年龄,传出去一个落下病根的话把儿,将来怎么好找夫婿。
真珠如何听不懂张夫人话里的意思,这个妇人,故意说这样的话出来,简直其心可诛。
她正琢磨着该如何回敬几句,突然外间来了一个丫头通报道:“禀告夫人,门房来报,老爷下朝了,和常大人一起往花厅来了。”
闻言真兰立刻大声道:“这也太神了,小妹你未卜先知啊,怎么会知道常老师来了?”
第90章 凤卿哥哥是不小心路过
一听说常凤卿来了, 众人谁也没心思管真珠刚才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了,看向门口的目光都有些期待,不能将状元郎收入囊中,能一睹风采也是极好的。
张文澜更是惊喜交加,前日大罗山一别之后,她第二天又去觉明寺上香,常凤卿却避而不见, 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今日家中宴客没有上山, 他却主动寻上门来, 可见男人都是口是心非之徒,嘴里说着不要,心思倒是诚恳,最后还不是乖乖地拜倒在本小姐的石榴裙下。
冯侍郎太太最是会察言观色,看张家母女都喜上眉梢, 便趁势对张夫人道:“老姐姐,昨日我去街上选花样子的时候, 听人说起你家文澜和这位常大人同游觉明寺呢,街上都传疯了, 说一个是才子美玉无瑕, 一个是才女红颜如花,两人站在一处啊,真真比那画上画得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