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藏娇(重生)——衮衮
时间:2019-09-20 07:39:24

  外间飘起秋雨,淅淅沥沥,轻纱似的,在廊檐屋顶上织出一片飘渺水雾。
  雨珠携寒意穿堂入户,裴老太太打了个激灵,手往袖子里缩,正要唤人进来关窗户,裴行知却抢先去关窗。
  堂屋是一长排长窗,他站在窗前,一扇扇耐心地关过去,不断响起的关窗声和插销落定声,遮没雨声,屋子越发幽静。
  “祖母可还有什么需要?”
  裴行知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裴老太太瘦削肩头,仔细掖好边角。
  暖意实实在在裹来,裴老太太满心熨帖。裴行知正要收手,她忙抓住,攥紧。
  “祖母知道,你如今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祖母也管不了你。同顾家这门亲事,你若当真不想结,祖母也不强迫你。只是这科考仕途,绝不可由着你性子胡来。”
  “你打小就聪慧,五岁时便能七步成诗,从没给祖母丢过脸。祖母也知,你不喜官场风气。可如今裴家,也就只有你一个有出息,便是为了成全你亡父亡母的遗志,祖母也得逼你这一回。你怨也好,骂也好,就当祖母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吧!”
  裴老太太松开他的手,便强行撇开头,不去看他。
  枯槁般的手紧紧攥住扶手,手背隐隐绽开青筋。
  裴行知静静看着,不语,眼睫微垂,在眼睑投落一片弧影。
  雨势大了许多,嘚嘚推响木窗,更衬此间气氛凝涩。
  沉默许久,裴行知终于开口:“倘若孙儿答应入仕,祖母可否将婚事交由孙儿自己做主?”
  裴老太太眼睛一亮,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
  裴行知但笑不语,将她露在氅衣外的手拢入掌心,慢慢搓暖,送回氅衣里盖严。
  裴老太太心焦,“那你到底......”
  不等她说完,裴行知就先一步后退,撩开下摆跪地,“孙儿答应过的事,决不食言,还请祖母放心在家养身子,孙儿先告退。”
  他朝上郑重磕满三个响头,便起身离去。
  屋门打开,寒气携来泥土的气息。
  外间烟雨朦胧,雨水轻叩孟宗竹叶,涂抹出一痕浓郁的新绿,于青砖黛瓦间簌簌沉浮。
  小厮跑来给他送伞,抬袖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明明自己也打了伞,形色却匆忙狼狈。
  裴行知颔首道谢,接伞撑开,走入雨幕,步子不疾不徐,从容澹定,仿佛行游在水墨蜿蜒的画卷里。
  他眉目本就生得俊秀,过月洞门时,灯笼摇曳,在他身上晕开昏黄团光,雨丝显出清晰的走势,勾勒出他侧脸,美皙如玉,顾盼烨然,无一处不让人心驰神往。
  裴老太太隔窗远远瞧着,自豪之余,又不由“嘶”声,总觉得眼前这人有些不认识了,偏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
  裴家别庄在姑苏城郊,依半山而建,画梁雕庑,精美清雅。
  因山巅有清泉流经,整座山庄皆可闻得溅珠漱玉之声,故而又名,漱玉山庄。
  这趟行程因是临时起意,顾慈原也没指望戚北落能安排得多周全,有辆能载人的马车,能免去步行之苦,她就已经知足了。
  不想才短短一晚上工夫,戚北落不仅备好了马车,还一口气备了好几辆。
  前头两辆坐人,后头跟着的几辆则用来装吃食衣物被褥,甚至还有熏香澡豆。每样都预备了好几种,全是顾慈平时惯用的种类和气味。
  次日一早,众人动身出发。
  一溜马车,华盖朱轮,在路人驻足欣羨的目光中,绝尘出发。阵仗弄得,比姐弟三人初来姑苏探亲还热闹。
  换做平时,顾蘅早摇着顾慈的手臂,一通打趣,然而眼下,她只默然靠坐在窗边发呆。
  小慈和萝北一左一右围绕她,各咬一只袖角,喵喵呜咽。
  顾蘅牵了下唇角,摸摸它们脑袋,复又望向窗外,安静得不像她。
  顾慈收起书卷,挨着顾蘅坐下,充当解语花。
  雨后秋光正好,姐妹俩或促膝漫谈,或临窗听鸟鸣。顾蘅似抒出心中块垒,渐渐有了笑模样。
  后头第二辆马车,奚鹤卿靠窗小憩,亦是一言不发。
  只是每到拐弯处,他眼皮总会撑开一小道缝,自作主张望向窗外,绕着前面那辆马车盘旋。
  “二叔,抱!”
  璎玑高举双臂蹦跳,冲天鬏一晃一晃。半天不见搭理,她嘟起嘴,转向戚北落告状。
  岂料戚北落的脸色,竟比奚鹤卿还难看。
  今日,他特特安排两辆载人的马车,是为了方便自己和小姑娘独处。
  眼下倒好,前头大车被姐妹俩占去,成了她们的私人马车。不仅他这东家被她们撵下车,就连顾飞卿这个亲弟弟也被抛弃了。
  可偏偏留下了两只猫?
  他堂堂一国太子,竟还不如两只猫?
  简直岂有此理!
  戚北落的脸更黑了。
  非常不愿承认,自己现在很想和萝北换个身份。
  所幸这回那姓裴的不在,没人能打扰他的好事,他还有时间风花雪月。
  如此一想,他缓缓松口气。
  然这口气,在马车行至目的地之后,又猛地提到嗓子眼,直冲脑门。
  “这别庄已许久不曾住过人,听闻表妹和表弟要来,裴某恐诸位住得不大习惯,昨日连夜赶来,命人特地打扫了遍。”
  裴行知立在大门前,含笑向众人行礼。眼圈些些泛青,却依旧不掩其清贵风华。
  奚鹤卿本能地就要将顾蘅拉到自己身后,手伸到一半,自嘲地笑笑,又无声收回去。
  视线扫过停在道边的马车,裴行知嘴角挑起一丝轻蔑。
  戚北落敛眉,目光充满敌意。
  裴行知扬起下巴,正面迎上,不卑不亢道:“别庄里一应物什都已预备妥当,每样俱是拔尖,足可与禁中贡品媲美,外头根本采买不到。诸位可安心入住,无需再自备其他。”
  赤|裸|裸的挑衅!
  戚北落狭长凤眼微眯,缓缓勾起一边唇角。
  裴行知佯佯朝顾慈踱步而去,他轻巧地往旁边一挪步,便挡住了他去路。
  四目相对,火星滋滋。
  顾慈夹在中间,一脸牙疼状。
  这两人平时就算再不对付,也只是私底下暗暗较劲,怎的今日突然就把火气搬到明面上了?且还是裴行知主动挑起的?
  这可一点也不像他。
  “慈宝儿舟车劳顿,不想见外人。表兄若有什么话,直接同孤说也是一样的。”
  他故意咬重“外人”二字,给裴行知下马威。
  裴行知不接招,只挑了下眉峰,闲闲地拢起袖子,直截了当地噎回去:“可是我不想同你说话。”
  ——这回,连“殿下”这一尊称都省了。
  气氛一瞬凝滞。
  戚北落眉心拧起个深深的“川”字,众人心里皆踉跄了下。
  本该飘落的枯叶打了个颤儿,死死抱住枝头,不敢轻举妄动。
  顾蘅悄悄挪到奚鹤卿身后,揪住他衣角,探出半颗小脑袋。璎玑也拽着顾飞卿,蹬蹬躲过去。
  “你......”奚鹤卿蹙眉,伸手想掰开她,余光一扫。
  小姑娘两眼闪着兴奋的光,并未觉察有何不妥,好像躲到他背后,完全是她下意识之举。
  奚鹤卿指尖一颤,顿了半晌,默默收回袖底。
  嘴角忍不住上扬,他忙不迭捏紧拳头,使劲儿按捺。
  璎玑盯着他眼梢一点点浮起仰月笑纹,歪下脑袋,奶声奶气地唤了句:“二叔?”
  “啊......啊?”奚鹤卿身子猛地一抖,笑意差点从齿间漏出。
  顾蘅仰面狐疑瞧来,他赶紧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抬手掩在鼻下。
  露出来的半张脸沉静如死水,底下半张却在掌心里开出甜腻的花。
  那厢裴行知恍若不觉气氛有异,长身玉立,略略侧歪脑袋,望向顾慈。
  一绺乌黑长发斜切过隽秀白皙的下颌,狐狸眼掩在发丝下,似笑非笑,泪痣若隐若现,清冷中透着种别样的妖冶诱惑。
  “山庄里有几处亭台楼阁,是我仿摩诘诗画韵味布置出来的。表妹若有兴趣,我可带表妹四处逛逛。”
  顾慈神色一滞。
  摩诘是王维的表字。真奇怪,明明她和裴行知并无交集,他又是从何得知,自己在书画上的偏好的?
  裴行知似瞧出她的疑惑,笑而不语,耐心地等她回答,仿佛她不答应,自己就不走了。
  咯吱——
  像是有什么木头类的东西,被某人硬生生踩成了齑粉。
  还是截......酸木头。
 
 
第41章 
  这邀约自然是不能答应的,否则某人不得当场活吃了她?
  不等戚北落开口,顾慈就很果断地拒绝了。
  裴行知也不恼,仿佛早有所料,耸耸肩,淡笑着道了声“可惜”,便没再强求。
  “今日山庄里进了不少野味河鲜,可供诸位解馋,诸位若有什么偏好,亦或是什么忌口,都可提前说。”
  “晚膳设在语冰榭,四面临湖,风景乃山中一绝,岸边设有画舫。诸位若喜欢,也可提前过来泛舟游湖。”
  说完,他躬身行礼拜别,只是在转身前,朝戚北落勾了下嘴角,神色挑衅。
  戚北落不甘示弱,也还他一记冷眼,“难为表兄有心了。”
  ——就像裴行知不愿尊称他为“殿下”,戚北落也一直顺着顾慈的叫法,唤他为“表兄”,无时无刻不在强调自己和顾慈的关系。两人就这么暗暗较劲。
  话音未落,他便很不客气地撞了下裴行知的肩,大步流星进门去。
  双手在背后紧攥成拳,青筋根根分明。
  顾慈无奈地轻叹。
  这个呆子该不会是属木头的吧,怎的一点就着?想追上去安抚,可又放心不下顾蘅。
  眼下顾蘅和奚鹤卿关系微妙,加之她今日心绪不稳,倘若误会还没澄清,两人再起冲突,那关系只怕就真要走到尽头了。
  权衡良久,顾慈跺跺脚,还是跑去同顾蘅说话,全然不知,大门后头的一株老槐树下还猫着个人,双目凶凶,直要在老树皮上烫出两个洞。
  半片玄色袍角气呼呼地飘在风中,而他的脸色,竟比衣裳还要黑。
  山庄里各处屋子早已安排妥当,顾慈和顾蘅同住一间小院,顾飞卿则挨着姐妹俩旁边住。
  相隔一片竹海,就是戚北落和奚鹤卿的住处。
  裴行知则心安理得地住在主屋,俨然从一个不速之客,摇身变成此趟山庄之行的东道主。
  璎玑本被安排由奚鹤卿照看,可她本人却还记得马车上被无视的仇,死活不肯进屋。
  奚鹤卿被吵得心烦意乱,要强行拎她进去,她却一个漂亮的闪身,抱着小包袱颠颠跑去顾飞卿院子,死皮赖脸地住了进去。
  一番简单休整后,顾慈便匆匆赶去顾蘅屋子,帮她梳洗打扮。
  “慈儿,我一直以为,你这双手这辈子大概就只会翻翻书,画两幅画儿。真想不到,你也会侍弄脂粉的一日。”顾蘅揽镜自照,惊喜万分。
  “原先,我也这么以为来着。就这几天,我稍稍打扮了下,他瞧过之后,好像还挺开心的,我就......”顾慈低头拨弄篦子,抿嘴浅笑。
  顾蘅从镜中望去,但见她风鬟雾鬓,眼波盈盈,面颊透着清浅的菡萏色,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她不由恍惚。
  自己的妹妹有多漂亮,她做姐姐的最清楚,且一向引以为傲,恨不得拉着顾慈满天下炫耀。
  只是从前,顾慈这美太过清冷,她总觉少了点什么。不想遇上良人后,这份清冷就如冰雪初霁,全心全意为那人绽放。
  女为悦己者容,大约就是这意思吧。
  也不知自己将来会不会也有这么一日?
  顾蘅抚着袖口的金银线双面刺绣,眼前恍惚出现一个身影,心头涌起一种难言之感。
  *
  月色升起,星光渡野。
  庄内灯火一盏盏亮起,光晕大大小小,错落点染在山间涳濛雾气中。
  众人行过曲桥,入语冰榭落座,把酒酹月。
  璎玑累了一整日,到现在还没睡醒,顾飞卿留下照看,两人都没来。剩下五人,彼此各怀心思,酒过两巡,依旧无话。
  尴尬又压抑的气氛无形地弥漫开。
  小慈和萝北受影响,乖觉地叼着自己的小碗,蜷缩在椅下,不窜不跳。
  来之前,顾蘅已做好充分的准备,可现在瞧见奚鹤卿,她又忍不住打起退堂鼓。
  顾慈不停给她使眼色,她进退两难,盯着面前的酒盏,心一横,抓起来一口闷下。
  酒壮怂人胆,借着这酒劲,许多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应当就能说出来了吧......
  这酒入口甘甜,顾蘅喝第一杯时还不觉有什么。
  岂料三杯下肚,她身子晃荡两下,便歪歪栽栽,软靠在奚鹤卿肩头。
  奚鹤卿身子陡然一颤,酒盏晃出酒水,袖口的滚云纹瞬间濡湿一片。
  “喂,醒醒。”奚鹤卿耸了下肩,寒着嗓子道。
  顾蘅不悦地蹙眉哼哼两声,继续睡自己的。
  奚鹤卿剑眉紧拧出疙瘩,伸手想推开她的脑袋,快触及她发丝时,又停了下来,抬头朝顾慈他们道:“喂,你们谁能管管她?”
  顾慈低头勤勤恳恳地吃饭,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戚北落和裴行知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侍奉在旁的丫鬟面面相觑,应声上前帮忙,还没碰到人,顾蘅就先鼓着粉嫩软腮,甩动身子拒绝靠近。
  忙活大半天,顾蘅还赖在奚鹤卿身上,展臂熊抱住,像是找着了窝,舒服地蹭了蹭他肩头。
  月色皎皎,芙蓉娇面镀满柔光。
  平日风风火火的小姑娘,现在安静下来,竟难得显出几分风娇水媚的楚楚之感,夜风徐来,暗香幽浮,直熏胸臆。
  奚鹤卿背脊绷得笔直,不由自主地不敢看她,接连灌下三盏酒,想将腹内那股燥热浇灭,不想却越烧越旺。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对她彻底死心,可临到关键时刻,他还是不能置之不理。
  “难不成真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奚鹤卿自嘲地牵了下嘴角,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将人打横抱起,送往她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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