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在那头,这边却静谧异常。
两人谁也没说话,飞蛾围着牛皮纸做的灯笼,颤颤悠悠打转,翅膀细细颤动,翻书似得声音连绵悠长。
顾慈还在等他开口主动跟自己说,可等了半天,他还是一声不吭。
如此冗长的沉默,还是他们互相表明心迹后的头一遭。
原以为他们已经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平时瞧着花团锦簇,可当真正的考验落下来的时候,还是经不住打击。
顾慈由不得嗟叹,主动问起方才的事。
戚北落肩头轻轻颤了下,月色映着他的脸,线条锋锐的嘴角微沉,旋即又笑开,“无事。不过是打听到方才那群人的身份,和同他们勾结的人罢了。”
话里头惊天动地的消息,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化去重量,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可顾慈还是明锐地觉察到,这话语背后的暗潮汹涌,情不自禁攥紧阑干,“难道是......潞王?”
戚北落扬了下眉。
虽他此前就一直知道,小姑娘聪明通透,但却没料到,她在这事上反应还能这么快,都快赶上他在东宫里养的那群谋士。
“我的慈宝儿真聪明。”戚北落轻轻刮了下她鼻尖,一脸轻松。
顾慈的小眉头反而拧得更深,捉了他的手攥紧,“那你、你、你......”
她想问他会不会有事,可话到嘴边,她又觉这孤零零的一句话,太过单薄,该再多问一些。琢磨半天,似乎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的问话。
说句自私的话,朝堂如何,她并不慎关心,她只关心自己的男人会不会出事。
纠结半天没说斟酌出合适的话来,顾慈急出一脑袋汗,惘惘然抬眸。眼前一花,额间便落下一抹温热。
“我知你在担心我的安危。未免你多想,我同你说实话,眼下是有点麻烦,但我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若说准备,我比他们做得都足。无论怎么斗,我都奉陪到底。”
戚北落将小姑娘搂到怀里,氅衣顺势空出一块地,他揪起衣角,仔仔细细裹在小姑娘身上。
阴冷的游丝,从他嘴角滑过。顾慈见了,莫名松了口气。
戚北落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然他说有准备,那应当便没事。
再想想戚临川前世的下场,她的心略略安定下来,展臂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胸前,轻叹。
“我知道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更不愿拖你后腿。以后你有什么心事,可否都告诉我,别总闷在心里。”
赤诚的语气,一下戳中戚北落的软肋,牵扯出他心底深处的柔软。
他收紧臂弯,将她脑袋压在自己颈窝里,贴着她耳畔,笑涡里漾起无边璀璨,“只要你好好陪在我身边,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顾慈蹙了下眉,直觉自己又被敷衍了,一口气提上胸膛,想把话说得更直白些。抬眼,瞧见他一脸倦色,心头由不得一抽。
既然自己现在还不能为他分忧,那便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陪着他,让他在前朝打拼时,无后顾之忧,便是自己该做的事。
有了目标,顾慈一下打起精神,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就像小时候,母亲哄她时那样。
刚拍第一下,手底的背脊猛地僵硬,顾慈也跟着停住,以为他不喜欢这样。
过了会儿,顾慈见他并不反抗,便壮着胆子,一下接着一下地拍抚起来。
觉察到他身板慢慢柔软下来,闭着眼,脸埋在自己颈窝里轻蹭,像只被顺毛顺舒服了的猫,全身心的依赖于她。
真想不到,戚北落平时那么强势霸道的人,竟也会有脆弱、需要人安慰的一面。
而这一面,只出现在她面前。
顾慈心底柔软得不像样,边拍抚他后背,边情不自禁地凑到他耳边哼唱。
戚北落低低笑了声,拥着她,和着歌声,小幅而惬意地左右摇晃,轻轻起舞。
泠泠月色满撒肩头,像是在为他们喝彩。
屋子里,顾蘅到底还是趁奚鹤卿不注意,偷喝了一盏照殿红,眼下醉得六亲不认,直把奚鹤卿当马骑,不给骑,便哭闹着在地上打滚。
“你不服我!你不服我!说话不算话,哇——”
奚鹤卿实在没办法,左右各瞅一眼,见没人,涨红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了那马。
屋子外,氅衣圈出一片狭小空间,四唇缠绕甜蜜,两颗心隔着胸膛紧密相贴,慌张又沉稳地跳动着。
秋夜深寒,如此,倒也不觉得冷。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先把这张发出来,晚上二更大概十点以后,等不及的话就先睡吧,么么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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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赫连铆在丰乐楼闹事,随后又在街头遇袭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第二日便传遍帝京城大街小巷。
他虽没丧命,但却比丧了“子孙缘”。
于男人而言,这比丧命还严重。他还未正式在帝京城,以北戎王族身份露面,就已经先贻笑大方。
赫连铆上头有两个王兄,一个唤赫连铮,一个唤赫连铭,这回也一道随使团进京。
亲弟弟被人害成这样,他们气得眉毛胡子乱飘,听赫连铆奄奄一息地说了“太子”二字,便直接认定戚北落就是幕后主谋,当晚就气势汹汹杀进皇宫讨说法,非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宣和帝刚和他的皇后舌战了三百回合,输得一败涂地,心情郁愤难抒。内侍宫人们见了,都能躲则躲。这两人便成了他现成的出气筒。
不等那二人说完,他便扬手打断,“这事先暂且不提,朕倒是有一问,北戎使团既然还未抵达帝京,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先到了?若只是脚程提前了,那又为何不上报朝廷?”
两个问题连珠炮似的砸下来,兄弟俩当场愣住,一个举目望天,一个低头瞅地。
宣和帝撑着额头,轻声一笑,“既如此,后日迎接使团的宫宴,还请两位准时赴会。来早了,可没东西吃。”
兄弟俩互觑一眼,讪讪应是。
杯酒抿恩仇,这两件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揭了过去。
只是回去官驿后,兄弟俩瞧见弟弟的模样,心生愧疚,这口怨气便再次提上心头。偏巧这时候,外头来了名访客,一身白狐裘,将自己裹得跟头熊似的。
正是这次游说他兄弟三人提前入京的潞王,戚临川。
“本王......咳咳......可以......可以助两位一臂之力,帮令弟报一箭之仇......只要在宫宴上动点手脚......咳咳咳!咳咳咳!”
风一吹,唾沫星子横飞,跟下雨似的。人也晃晃悠悠要倒,身子板比姑娘还弱。
两个赫连:......
齐齐抹脸把脸,道:“你还是先助一助你自己吧。”
*
武英侯府。
南面闺房里,四面门窗紧闭,光线昏暗。
帘帐萎地,零星散落着细碎瓷片。青碧色茶水蜿蜒其上,泅出不规则水渍。打翻的熏炉里散出淡淡柳岚香,同茶香混成一股难言的气味。
王若伏倒在床榻前,脸埋在枕头上呜呜啜泣,浑身狼狈,全然不见半点贵女矜娇的模样。
“姑、姑娘,您多少吃点吧。出嫁前若是饿坏了身子,可如何使得?”侍画颤着手,哆哆嗦嗦捧上食盘。
“出嫁?”王若脑袋动了动,微微侧过一只眼,便瞧见门口挂着醺红喜服。
料子的剪裁和花纹刺绣俱是一等一的品质,光是瞧着,便可想象出穿在身上该是如何明艳动人。
可她偏偏,只能看,不能穿!
整整一天,她打发人跑遍帝京,甚至连京郊那些不入流的裁缝店都进去了,却还是没有一个人,肯给她做喜服。
她气不过,硬着头皮去到潞王府,想求未来夫婿帮忙。谁知,她这个准王妃在大堂干等一下午,连戚临川的影子都没瞧见,末了竟是被府上的几个侍妾给硬生生挤兑走的。
就连昔日总在她跟前巴结奉承自己的小姐妹们,听闻自己得罪顾慈后,都避她如毒蛇猛兽。
什么世道!
火气涌上心头,王若一把推开食盘,踉踉跄跄起身,眼底攀满网状血丝,比喜服还红,“剪子呢剪子呢剪子呢!”
见妆奁旁边有一把,她二话不说便冲过去抓住,朝喜服飞奔去。
“姑娘,使不得啊!姑娘,使不得!”侍画惊叫着,慌忙抱住她的腰,“外头的禁军还在,您若是将这喜服毁了,岂不又要挨巴掌?”
这话宛如一句定身法,直接将王若怔在原地,细细颤抖了会儿,便一动不动。
她转头瞧眼门外,窗纸上映出的两抹背影挺拔如他们手中的长|枪,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颊边火辣辣的刺痛感再次被唤醒,她由不得抬手“嘶”了一声,想起那日在金绣坊,戚北落和奚鹤卿对顾家两姐妹的维护,心头的委屈便比昨日更浓一层,顺着枯黄的脸颊簌簌滑落。
论出身,论才学,论相貌,她哪一点比不上那姓顾的两姐妹?凭什么她们就能嫁得风风光光,而自己却要嫁给个半截身子都已经入土的病秧子,且还没有一套像样的喜服?
她的手紧紧攥成拳,淡青色血脉如小蛇,蜿蜒爬满手背。昨儿出门前才刚染好的尖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却仿佛不知道。
骨头“咯咯”摩擦声入耳,侍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低头不语,目光滑过襟口,忽而一亮。
“姑娘姑娘,婢子有主意了。”她惊喜地扯了扯王若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王若僵硬地低下头看她,目光空洞森然,逆光下更显可怖。
侍画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忽然不认识了似的,慌慌垂了眼睫,颤颤巍巍递上帖子,“姑、姑姑娘,后日宫里头要大摆宴席,给北戎使团接风洗尘。您只要稍稍使点手段,不就......”
她不再多言,点到为止。
王若眼睛微眯,接过帖子,草草翻看两眼前后,“顾家那两个小贱蹄子也去?”
“去!自然会去。依照她们如今的身份,即便不想去,也得过去撑场面。”
王若秀眉扬起些,抬手一遍遍反复抚摩帖子。鬓上步摇乱颤,整张脸艳光四射。
既然她们姐妹二人害她婚事惨淡,那她们也别想顺利嫁出去!
*
定国公府。
婚期越来越近,裴氏每日起床都要先喝一碗人参汤提神,好保证精力,给两个小冤家忙活婚事。
宫里头和忠勤侯府挑在同一日,送来彩礼,凑到一块,足足堆满了一个院子。
因着姐妹俩属猪,除却各色锦缎和珠宝等物外,还有二百五十六对足金肥猪,约有两千两。
许是怕她们区分不开,顾蘅的那一百二十八对金猪屁股上,还被某人大剌剌地镌刻上了“蘅”字......
真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蘅”字。
顾蘅气了个倒仰,四处找刀。
顾慈劝了她半天,没见成效。最后反倒是裴氏亲自过来,孔武有力地将顾蘅拎回房去绣嫁妆。
在第一百零八次翻窗失败后,她才终于老实下来,不情不愿地捧着绣绷,坐在窗前绣胖头鸭,哦不对,是绣鸳鸯。
顾慈倒是想救她出来,可钥匙由裴氏亲自保管,她也无能为力,只能在窗口同顾蘅深情对望两眼,回去自己屋子。
宫宴的帖子是和喜服一道送来的。
“姑娘,这宫宴,咱们能不去吗?”云绣枯着眉头,忧心忡忡。
那日她和云锦虽没陪姑娘一道进丰乐楼,可里头发生的事却有耳闻。那赫连铆夺门而出的时候,她还瞥见过。
先遑论其他,就那张脸,看过一眼就叫人食不下咽,跟太子殿下一比,那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这样,竟还敢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调戏姑娘?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是对癞蛤|蟆的侮辱!
瞧见帖子,顾慈心头也堵得慌,将帖子小心放回抽屉里。
“我也不想去,可有什么法子?换做从前,我不想去也就不去了,可眼下不同,再有几日就要大婚,旁人都已经把我视为太子妃,若我不去,北戎人该如何瞧殿下?到时丢的可是咱们大邺的脸面。”
云绣也知这其中的无奈,长长叹了口气,又安慰道:“姑娘莫怕,左右有太子殿下在,一定不会有事。”
“就是就是。”云锦捧来熨好的喜服,俯身凑到顾慈面前,指着上头的海棠绣纹道,“姑娘你瞧,这纹样,瞧着倒是和那支海棠步摇是一对。”
顾慈迟疑了下,抬指轻轻抚过,暗淡的眼眸一寸寸荡漾柔光。缎面上微微凸起的绣线,轻蹭着她娇软指腹,似一柄槌子,咚咚敲响她心房。
那海棠步摇,是戚北落亲自绘制的纹样,眼下这喜服也是如此,他大约是想让自己成婚那日,戴上那支步摇吧。
女子出嫁后挽发,唯有其夫君可替她摘去发簪。莫非......他心底还藏了这层心思?
一股子温热燥意含羞带怯地爬上面颊,日光莹莹照落,氤氲出水一样的清浅深浓。方才那点烦恼,也在这抹红晕中烟消云散。
步步锦隔窗外,母亲忙碌奔波,一刻也没停过,嘴上虽抱怨,可嘴角的笑意却一日盛过一日。
多少年没打理过庶务的祖母,这回也出马,亲自监督婚礼各处环节。顾飞卿亦不闲着,主动帮忙打下手。
丫鬟婆子家丁们也都上下一心,任劳任怨。
家里头,已经还久没像这般齐心协力,将所有力量都拧成一股绳,就为了做好一件事。
顾慈眼眶隐隐湿红。
前世,她抗旨嫁去承恩侯府,别说喜服,就连个正经的花轿都没坐过,一顶小轿就把她打发了,哪里享受过这样的温暖?
萝北仿佛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喵喵”凑过来,在她脚边轻蹭。
顾慈揩了揩眼角,破涕为笑,俯身将它抱到腿上,挠了挠它的下巴,又抚两把脑袋。它立马舒服地翻过身,两眼眯成弯弯的线,扭着身子,乐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