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尾鱼
时间:2019-09-20 07:41:37

  后来,山鬼在其中一个山头出了事,这一块成为重点地域,营地自然也要迁到附近、方便调控,但营地也不能张扬,景茹司考虑再三,相中了这个原本就有的公路“社区”。
  这儿有十几间板房毡房对客服务,临街的七八间是简易商店、修车铺和饭馆,半山平地上的七八间就是大通铺毡房,两排房之间的空地上有两个简易便厕,一东一西,一男一女。
  店主以东北人、四川人为主,景茹司派人和他们聊,以大价钱买了他们一个月的营业期,换言之,各个店铺都照常开,只不过开店的、光顾的、吃饭的、住店的,都换成了山户,真有游客经过,心情好就接待个一两车,心情不好就推说客满——没撒谎啊,山左山右都是客呢。
  ……
  原来如此,江炼觉得这样也挺好,很自在方便,他犹豫了一下,问她:“孟小姐的腿伤……好点了吗?”
  陶恬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听说队医在帮她瞧腿,但昨儿见到她,她不是……身手挺利索的吗?”
  江炼这才想起陶恬是跟自己同车过来的,又是下头的人,这种事,问她没用。
  他低头去咬红薯。
  陶恬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会,问了句:“你和我们孟小姐……很熟吗?”
  这问题,路上她曾偷偷问过况美盈。
  况美盈是个心大如网眼的,一心记挂韦彪的情况,只嫌车子开得太慢撵不上,回她:“不熟啊,从没听江炼说过和她熟啊。”
  这话没能给陶恬什么安慰:她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江炼是叫了声“千姿”的。
  你和我们孟小姐……很熟吗?
  这个问题,可怎么答啊?
  江炼一时怔愣,拈着红薯发起呆来。
  他和孟千姿,好像就那么水到渠成的……在一起了,没征求谁的同意,也没向谁宣布,连神棍这样的,都还不知道呢。
  山户内部,孟千姿是明星一样的存在吧,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被人议论,她没“官宣”之前,他还是别瞎嚷嚷的好吧?
  但总不能答不熟,这种昧良心的话,他可说不出来。
  他嗯了一声,说:“挺熟的。”
  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留意到,他的唇角,已经不自觉翘弯起来。
  陶恬看了他一会儿,心里头有点空,又有点怪羡慕的,她垂下眼,抠了抠车座上的皮套,又偏转头,看边上车窗开的那道缝——西北的风沙可真大,那道缝里,积满了细细的灰。
  她喃喃说了句:“挺好的。”
  江炼没听清楚:“什么挺好的?”
  陶恬吓了一跳,旋即就笑了,她指江炼手中的红薯:“我是说,那个红薯,挺好吃的。”
 
 
第122章 【16】
  江炼被安排跟况美盈、神棍、韦彪他们共住一个活动板房,和一般山户比, 算是中高级待遇了。
  进房时, 先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韦彪, 江炼想起孟千姿说的,司机把车开走时,居然是韦彪大吼着要下车,不觉心头一暖,正想说点肉麻自己感动别人的话, 韦彪阴阳怪气来了句:“呦,咱们炼小爷还活着呢, 真能折腾。”
  江炼一腔暖意化归无踪, 回他:“没你能折腾, 听说人家山缝本来是裂开的,因为有你, 又合为一体了。”
  况美盈瞪他:“韦彪都伤成这样了, 你还挤兑他!”
  这心偏的,江炼气得牙痒痒, 想强调一句自己也受伤了,又觉得势必也是自讨没趣,于是去找神棍说话。
  神棍也没空理他,他正对着个平板电脑抬颌侧首、挤眉弄眼, 江炼这才看清他在配眼镜:也不知道那是什么APP, 各色镜架待选,打开照相镜头, 随便点击,就能看到镜架上脸的效果。
  估计又是山鬼给他提供的配镜服务,江炼觉得,神棍这三重莲瓣当的,还真是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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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尽管况美盈已经发病、箱子毫无头绪,事态也不容乐观,但肩膀上一个血窟窿是实实在在的,三两天内长不好。
  江炼耐着性子,安稳养伤。
  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山鬼小队进山,八人队只找到四个,另外四个下落不明,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一般都在外一整天,日暮归来,有时是冼琼花带队,有时是景茹司带队。
  景茹司跟仇碧影年纪差不多,中等身材,长相亲和且周正,一张脸总是笑嘻嘻的,颇似女弥勒,第一次见到江炼时,她就主动过来跟他说了不少话,基本都是好话,夸完样貌夸胆色,夸完胆色夸人品,江炼受宠若惊,直到景茹司走远,还沉浸在被认可的沾沾自喜中。
  然后突然想起,陶恬说过,这位四姑婆有个绰号叫“笑面虎”,一般都是当面夸背后损,再回思那番溢美之词,登时就觉得不是那个味儿。
  第三天,江炼见到了孟千姿。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从队医那知道了孟千姿动了个手术,因为腿肉挫动得太厉害,最终缝了针,队医的说法是:究竟能不能恢复如常,要看疗养的情况,但伤疤么,必然是会留下的,而且不会美观。
  这话让江炼情绪一度低落,他觉得孟千姿本质上是个爱美的姑娘,那么漂亮修长的腿上留下难看的疤,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势必难受。
  孟千姿跟两位姑婆共用毡房,江炼硬着头皮去探望了两回,时机不巧,她都在睡觉,倒是遇到了冼琼花,冼琼花让他有点耐心,解释说孟千姿一来手术之后精神不济,二来动用“山风引”,本就是伤元气的事,睡个三五天是正常事。
  江炼窘迫非常,不住称是,第三天就管住了腿,免得在长辈眼里像个没耐性的愣头青,没想到的是,辛辞推孟千姿出来换气,居然就把她推到了门口。
  当时是傍晚,供电有点不稳,屋里拉的灯泡一闪一闪的,江炼正吃饭,忽然觉得门口一暗,于是下意识抬头,看到孟千姿笑盈盈坐在轮椅上,被辛辞给推了进来。
  她没化妆,没了那些鲜妍的色彩压身,整个人有点雅淡,又轻又薄,穿得很厚实,还围了条毯子,反把人映衬得消瘦,很不真实。
  江炼端着碗看她,一时也忘记了去打招呼,反而是况美盈慌里慌张迎上去道谢,架着加急送到、时尚新眼镜的神棍也忙不迭嘘寒问暖,连韦彪都半抬了头,努力跟孟千姿说谢谢。
  这一趟,这一屋子人,确实都承她的情,你一言我一语的,江炼反被冷落在外,无从插话。
  后来即便说上话了,也是客气的寒暄,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她深情款款。
  不过,还是找到机会,暗通了款曲。
  她离开的时候,轮椅的轴沿被门框别了一下,辛辞没留意,还在使力,江炼说他:“等会,要挪一下。”
  边说边过去,蹲下身子,一只手握住轮椅底边的钢管,把椅身往边上移了移,起身的时候,忽然看到,孟千姿的一只手,从盖毯的边缘滑出来。
  他不动声色,借着身子和盖毯的双重遮盖,伸手裹包住她的,拇指指腹在她的腕根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对辛辞说:“轴沿被卡了,不能硬推。”
  孟千姿没看他,指节颤颤弯起,蜷在他手掌温暖的大小鱼际之间。
  辛辞让他放心:“没事,我不会硬推的,那样会颠着千姿。”
  江炼便倚着门框,看辛辞将轮椅推远,垂着的手微微攥起,似乎那滑腻触感和温度还留在掌心,舍不得放跑。
  回屋时,还遭况美盈一顿数落:“你看看你,那么不热情,孟小姐救了我们的命呢,人家进来的时候,你还坐那,碗都舍不得撂下,饭就那么好吃啊?”
  江炼斜了她一眼,慢吞吞回了句:“没错,就是那么好吃,她耽误我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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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两天,同样是吃饭的时候,陶恬拿着两部平板电脑找了过来。
  况美盈这两天心思都扑在韦彪身上,没空想别的,看到陶恬,才记起这个新结识的朋友,忍不住说她:“怎么好几天都不见你?也不说过来看看。”
  又指江炼:“人家江炼还救过你呢,恩人你也不过来瞧?”
  陶恬面上一窘,嗫嚅着说了句:“这两天,有点……忙。”
  她把平板分别交给神棍和江炼,说是这次三江源事件的调查资料都在里头,请他们帮忙看看,有需要补充的也提出来。
  江炼还想问她这几天山鬼小队搜山,有没有什么进展,哪知她像避讳什么似的,急匆匆就走了,惹得况美盈一阵嘀咕:“这个陶恬,路上跟我们挺好的,怎么到了这儿,关系还疏远了呢。”
  江炼没顾得上搭话,先点开界面。
  这调查资料做得还挺详细,滑页互动式的,很多标注的地方可以点击看图文详情,扉页是张注明了经纬位置的路线图,清楚标示出了车祸、垒石埋尸、山洞、山裂缝以及最后的那个山谷位置,曲曲绕绕,深入山内有好几十公里。
  江炼先点开了山裂缝看,里头有不少张实地图片,有一张高处俯视的,整条裂缝像极了黑色的长虫,深不见底,看得人生理不适。
  况美盈也凑过来看,一页页图片滑过,两人都不觉沉默。
  韦彪这一趟,可真够受罪的。
  过了会,况美盈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开,说了句:“发生都发生了,还弄这些调查资料,有什么意思呢。”
  神棍头也不抬:“这话说的,得总结经验教训啊,照你这么说,历史书都是没意义的——发生是都发生了,还得给后人参考啊……”
  说到这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把正查看着的一张照片放大再放大。
  江炼有点好奇:再多凶险,都已经实地亲身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他凑过来瞧。
  是石子在山洞的地面上硬划拉出来的几行字,有点没头没尾。
  我认识你
  天梯,你在那里
  你要小心
  你会死在那里
  好在边上有注解,说是孟千姿和螳螂人对峙时,螳螂人故意写下一些字,引她靠近,想趁她放松警惕时偷袭,结果被孟千姿识破云云。
  江炼总觉得这几行字意味不祥,忍不住要聊点什么,帮自己打消这念头:“它们还真是挺喜欢玩这种‘我认识你’的伎俩,上次,阎罗体内的那个人,也说认识你。”
  神棍像是没听到,眉头攒起,呢喃了句:“天梯……昆仑山……昆仑……天梯……”
  什么天梯?江炼只听过一首歌叫《天路》,好像是歌颂青藏高原修铁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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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待发问,神棍突然把平板一扔,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江炼也懒得去追,反正还会回来的。
  果然,一刻钟之后,神棍抱着一叠书,又兴冲冲地回来了。
  江炼还以为是什么好书,看到最上头的那本《养生鼻祖彭祖》,立刻意识到就是从西宁出发时、陶恬帮神棍准备的那一摞书,后来翻车出事,书都散在车里了,估计是山户收拾现场,又把能回收的都回收来了。
  江炼问了句:“怎么着,彭祖还爬过天梯……锻炼身体?”
  神棍嫌他聒噪:“小炼炼,我这研究事情呢,你别打岔。”
  江炼没好气,也就不再理他。
  这儿供电都不稳,就更别提网了,没什么娱乐活动,屋子里又以伤员居多,所以晚上都睡得早,江炼临睡前,还看到梨形的灯泡在屋顶一晃一晃的,而神棍坐着个小马扎凑在灯下,慢慢翻过一页书,又翻过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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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到半夜时,江炼不知怎么的就醒了。
  睁眼便觉得刺眼,那灯还亮着,四周鼻息声四起,江炼还以为是神棍临睡前忘了关灯,皱了皱眉头,正要起身代劳,忽然发现,神棍的铺位是空的。
  实实在在的空,人不在,连被子都不在。
  稀奇了,难不成挪房了?江炼自觉这屋里的人都还好,不至于闹出什么“宿舍”矛盾,再一看,神棍的枕头在,随身的物件也在。
  挪房的可能性不大,江炼思忖了一回,穿上衣服下床。
  开门出来,只觉朔风凛冽,高原夜间的风,可真不是盖的,叫它这么一扫,脑壳里瞬间一片凉,江炼把羽绒衣的雪帽拉上,缩着脖子去向守夜的山户打听。
  还真打听着了,那山户指向高处,顺着这方向,再借助微弱的营地灯,江炼终于看见了神棍,那臃肿的身形轮廓,像长在山梁上的一个窝窝头。
  江炼一路过去,走近一看,啼笑皆非,说了句:“你也知道怕冷啊。”
  原来,神棍正裹着那床被子,呆呆看向半空。
  看什么呢,看星星吗?江炼挨着他坐下,也循向去看。
  天上的确有星,但这规模和亮度,绝称不上惊艳,江炼瞧了会,觉得自己可能是想错了,神棍好像在看山。
  山有什么好看的呢?
  江炼也跟着看,看着看着,心头升腾起一股极其微妙的情感来。
  这是昆仑山。
  朔风带来山的寒凉气息,清冽而又冷漠,黑暗中,看不到山的细节肌理,只能看到一个接一个的矗立山头,横向无穷,竖向无尽,连成不绝的柔韧曲线,那起伏里藏着筋骨劲道,谷地间升腾磅礴气息。
  中国无数创世神话、历史传说、神仙列传,都跟昆仑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它是万山之祖、万水源头,也许也是人文之宗,是华夏最厚重的历史典籍,也是不语的观望者,观望这片土地由死寂至沸腾,由荒芜到繁盛,由寥寥数人成泱泱大众。
  神棍忽然问他:“小炼炼,你听说过‘绝地天通’吗?”
  江炼摇头,不过他直觉这几个字特拗口,为什么叫“绝地天通”呢,“绝天地通”听着都还更顺溜些。
  神棍说:“‘绝地天通’的字面意思,是断绝天与地之间的沟通。《山海经》、《国语》、《尚书》里都有记载,经手这事的,是黄帝的孙子颛顼大帝——而且,黄帝是隔代传位,位子没传给儿子,直接传给了孙子。”
  听到“黄帝”两个字,江炼心中一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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