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尾鱼
时间:2019-09-20 07:41:37

  景茹司有点惊讶,重又看向场内,喃喃了句:“这能耐少见,这小伙儿……不错啊。”
  孟千姿没吭声,心下怪受用的:四妈背后从来都是损人,难得能夸上两句。
  很快,江炼就冲到了跟前,高原地带,疾奔快跑容易引发高反,一停下来,果然胸口发闷颅脑发胀,他用力摁住心窝处,大口吸气,然后抬眼去看。
  眼前这显像,比湘西那次可差多了,阎罗甚至会忽然竖向搓移成两半,更让他叫苦的是,阎罗是骑在牦牛上的,再加上举着个图,比他的个头高多了,想窥到卷图内容很不容易。
  他知道得抓紧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撵着牛屁股又蹦又跳,一会绕到左边,一会绕到右边,有两次心下一急,忘了这是蜃景,居然伸手去掰牛角,想把它阻停,结果差点把自己绊了个趔趄。
  原本蜃珠显像、段文希出现,情势相当紧张,人人都是摒了一口气的,但忽然来了这么一出,于旁观者看来,又实在笨拙滑稽……
  孟千姿听到四下传来压得很低的笑声,老大不高兴,嘟嚷了句:“你行你上啊,还笑!”
  景茹司原本想笑的,听她这么说,尽量忍住,轻咳两声,把那笑意化解了去,正待说些什么,眼前突然一空,定睛一看,只剩平展展一片地和空地上的江炼。
  什么牦牛、阎罗、段太婆,都没了。
  她脱口说了句:“这就没了?”
  孟千姿顾不上回答,只是盯紧了江炼。
  空地上,江炼左右看了看,然后朝向孟千姿的所在,比划了个“ok”的手势。
  这是看见了,孟千姿长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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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景回归现实,但江炼直觉,这趟山蜃楼,可能还没结束。
  不过四周都是人,他可不想大剌剌站在空地中央、聚光灯下,跟个模特似的接受那么多双眼睛的洗礼。
  他裹紧羽绒衣,向着边上走。
  才刚走了一半不到,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与此同时,头皮略麻,面上有点干燥拉拽,像是静电牵力……
  果然,下一秒,眼前一花,显像又出现了,这一次,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乍一看,还以为是成群的黑鸦四处飞散。
  江炼还未及细看,四周已经传来山户经受不住的惊呼声,有帐篷被撞歪、支架被绊倒,甚至有人猝不及防、拔腿就跑,骨碌滚下谷地。
  还有人失声大叫:“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
  江炼终于看清四周的情形时,明知是假的,还是心下一激,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
  他身前身后,整个谷地,乃至外围的营地里,居然高高低低、四下错落,漂浮着无数头颅以及残肢块躯!
  这一头,孟千姿也是头皮发炸:她是坐在帐篷里的,而就在她脚边,晃动着半颗头颅,正对着她的半张脸堪称丑陋,五官极不协调,居然还是活动着的,顷刻间已从她的脚边擦过,“飘”到了另一侧。
  幸好她对山蜃楼很熟,很快想清楚原委:“可能是出现的人物太多、场面太庞杂了,这颗蜃珠本来就不好,支撑不住,所以出的都是碎片。”
  冼琼花嗯了一声,探出身子,厉声向着外头大喝:“乱吵什么!假的也能吓到?丢不丢人!”
  这一吼果然有用,整个营地和山谷顷刻间鸦雀无声,冼琼花吼完了,恰瞥到不远处的洼地里,有半条腿正一步一步开迈,心头一阵不适。
  孟千姿也探身出来看,说了句:“上千年下来,这里的地形多少会变一点,古早时候,我们坐的这一块,地势应该也是低的,现在高了。”
  说着,抬手指向脚边的那半颗人头:“原本那应该是个人,有头有身子,后来地面慢慢变高,身子的部分都没入地下,就只能看到头了。”
  ……
  场内,江炼也渐渐冷静下来,猜到了应该不是残肢块躯。
  因为那些不完整的肢体,都是在正常“走动”着的,有转头的,有手臂托举的,有长短不一的腿脚匆匆而行的,如果给他一支笔,把那些残缺的轮廓给补全,可以想见,这确实该是个人来人往、嘈杂沸腾的大场面。
  江炼定下心来,忍住胸腔中那一阵阵的反胃感,细看身周的场面,渐渐的,他看出端倪来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神棍梦中的、大群人点算箱子的场景。
  因为,他看到了残缺的、不止一处的篝火,也看到了不止一只箱子,有的置于地上、只显出开盖的一角,有的浮于半空、不断前移:那应该是被人托着往前走、但人未能显像而已。
  他还看到了不下几十个人头,有的是半个,有的只是一只眼睛连着额头,还有的是头连住一侧肩膀。
  让江炼心惊的是,这些头颅中,有半数是正常的人头,但另一半,完完全全是可怕而又畸形的!
  换句话说,另一半的头颅,可以归入到螳螂人同属,脸如牛的、下颌尖如鼠的、头上另有头的,甚至脖子上诡异地长出触手的……
  它们和那些“人”擦肩而过,甚至并肩作业,彼此都很自然,似乎早已习惯、压根就不在乎这种形体上的巨大差异。
  江炼脑子里胀突得厉害,感觉自己就快抓到什么线头了,却又屡抓屡失,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踉跄步声,抬头一看,是抱着氧气瓶的神棍过来了。
  神棍似乎很激动,走几步就凑到氧气瓶的吸嘴里吸一口氧,但他目标很明确,目不斜视,甚至顾不上避开那些无实体的人,粗暴地从那些蜃景间冲撞过去,径直朝着一个方向。
  江炼循向看去。
  他明白神棍是向着谁去的了。
  是那个假神棍,那人还算显像完好,头是完整的,只不过身子只有一半,正和对面的一个“怪物”合力抬起一口箱子,看那架势,是要搬去什么地方。
  江炼目视着神棍和这个假神棍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同框对比,才能看到更多的不同,比如脸是高度相似的,但发型不一样,假的那个头发披散,还撷取了部分结辫,再比如衣着也不一样,昆仑自古苦寒,假神棍穿的是兽皮衣……
  就在这两人即将隔空会师的时候,一切归于虚无。
  什么显像都没了,连块残片都没留下,只余几十道白惨惨的射灯光,把阔大的谷地中央处照得更加空旷,空旷里站着还未回过神来、满脸木讷的神棍。
  江炼向着神棍走过去,在他面前三两步处停下,问他:“你做过那么多次关于这里的梦,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提到过,里头有一半的人,其实不是人的样子?”
  神棍足足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真是冤枉:“这怎么能怪我,小炼炼,你忘啦,我每次都没有看到那些人的长相和穿着啊。”
  想起来了。
  神棍第一次说起这个梦时,说的是“还有人影,也看不清,就知道有人,也挺多的”。
  上一次,在巨鳄的洞穴里做梦,说的是“那些人,只是憧憧的影子,但能看出,他们手上拿着不同的东西”。
  神棍由始至终,都没能看清那些点算箱子的人,到底是什么样貌。
  江炼笑笑,说:“我直到刚刚,才想明白一些事。”
  “美盈的老家是娄底,我为了查况家的事,去过那好多次,娄底有蚩尤塑像,那个塑像,蚩尤的头上,是长了两只角的。”
  “神话里,蚩尤长不同的样子,有时候是牛首、背生双翅,有时候是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又说他有兄弟八十一人,长相跟他一个路数。”
  “在湘西,我住在老嘎家,老嘎是个傩面师,会做各种各样的巫傩面具,他说,人不能直接跟神沟通,得带上巫傩面具,以神的样子出现——这种面具你一定看过,虽然也有耳目口鼻,但是都形容扭曲、很可怕。”
  “我又想起,传说里,女娲是人首蛇身,刑天是没有头,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你说,‘它们’会不会就是长这样的?”
  神棍听到一半时,就已经明白了江炼的意思,只是一直没打断他,直到此时才开口:“有可能。”
  水鬼的视频里,把九六年出事的那批人说成是“畸形”、“变成了怪物”,怀疑是转化不成功的残次品。
  他们这一趟,看到螳螂人,也是张口就称“怪物”,怕引起恐慌,还会委婉地以“那东西”作为指代。
  但所谓的畸形、怪物,完全是以“人本位”的审美为出发点的,也许在“它们”看来,它们才是完美,人反是奇怪丑陋、畸形的那一类。
  就好比,如果这世界的审美是“鸡本位”,大小公鸡母鸡,见到人时该多嫌弃啊:天哪,人真是好丑,没有尖尖的可爱小嘴,身上光溜溜没毛,还多长了一对胳膊,畸形!
  ……
  江炼心跳加快:“也就是说,九六年水鬼出事的那批人,其实在外形上,反而是成功的?”
  神棍说了句:“何止是成功啊,他们完美地回到了古早的体形样貌,最符合‘它们’的预期。反而是易飒那种样子没变的,在‘它们’眼里,是最失败的,长成异端、救不回来了。”
  江炼忽然想到了什么:“宗杭和阎罗,也没有变。他们不是水鬼,是外人,也就是说,水鬼的确体质特殊,他们是最完美的转化载体,唯有水鬼的重生,才能恢复它们古早的样貌?”
  水鬼们曾对祖师爷的话深信不疑:自家的老祖宗啊,怎么会坑后代子孙呢?照做就对了。
  孟千姿也曾嘀咕:都是一家人啊,祖宗奶奶有什么事,传下话来让我们做就是了,何必神神秘秘不尽不实,还编出瞎话来,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祖师爷要拿自己的后代下手,把他们引去漂移地窟。
  因为在它们眼里,什么后代啊,早已不是同一阵营了,只适合利用,不能相信,也不能倚仗。
  还有,这不叫下手,这些子子孙孙早已长歪,也走得太远了,唯一的作用,就是拿来回收、改造、再利用而已。
 
 
第127章 【21】
  江炼和神棍回到营地。
  众山户对诡异情状的接受度其实已经远超一般人了,但这次还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再加上绝大多数山户并不知晓内情, 如此逼真的场景突然迫到眼前, 难免会导致一些困扰。
  他们三五成群,小声但激烈地讨论着。
  “那些是什么东西?怪胎吗?”
  “会不会是拍戏啊?人魔大战的那种,蜃珠把拍戏的场景给记录下来了?”
  “屁,拍戏只有演员,没摄像机、没工作人员?”
  “也不像外星人, 外星人都是高科技,人家有飞碟。”
  ……
  冼琼花听得好笑, 招手让孟劲松过来:“这个……你想办法控制一下, 他们既然看到了, 讨论是难免的,但别往外扩散。”
  孟劲松处理这种事儿, 轻车熟路:“要么, 像洞神那件事一样,签个保密协议?”
  山户都挺懂规矩, 而且说来好笑,他们颇以能参与保密事件为荣,这种保密事件,一般会以“日期+地名”的形式命名, 个人的履历后头, 多几件这样的事,宛如缀了一串勋章, 彰显着个人有过不凡和奇诡的经历。
  怎么样都好,达到目的就行,冼琼花点了点头。
  这一头,景茹司已经大步迎上了江炼他们,劈头就问:“你真看到了?”
  江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贴神眼。
  他点了点头:“阎罗手里的那张牛皮卷,是正反面的,他看的那一面是路线图,反面写了很多字,极有可能就是况家祖上留下来的一些记述。”
  景茹司还是有些不相信:“你真能记下来?”
  她记得,江炼当时在场内追着牛跑,又蹦又跳,一会在牛前,一会又在牛左——前后只几秒钟时间,那幅蜃景就跳掉了,换了是她,怕是牛皮卷上是字还是画都看不分明。
  江炼笑笑:“我尽量努力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景茹司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岔开话题:“刚刚,你们两个杵在那儿,聊什么呢?”
  ++++
  这话题,就不适合当众说了,景茹司看出了江炼的顾虑,招呼他和神棍进孟千姿的大帐,留了孟劲松在外头料理杂事。
  江炼长话短说,把自己和神棍的推测讲了。
  孟千姿奇道:“‘它们’都长那样吗?可是我看黄帝的画像,挺正常啊。”
  神棍说她:“孟小姐,什么叫‘正常’?你这是又犯‘人本位’审美的毛病了。”
  景茹司若有所思:“这倒提醒我了,我常在华山伴山,离着宝鸡不远,那儿有个炎帝祠,我去祠堂里逛过,那个炎帝塑像,也是长了牛角的,介绍里还说,炎帝是牛首人身。”
  说到这儿,她看向冼琼花:“我还以为,这就是个艺术的象征手法呢,炎帝是务农的,所以把他塑造成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形象。”
  冼琼花啼笑皆非。
  江炼沉吟了一下:“其实不一定全长那样,我倒是觉得,一半一半。可能有些长得类人,有些则跟人的相貌相去甚远。”
  因为点算箱子封存宝器,是神族人的大事,不大可能让普通人参与,而且后来巨龙陨落,现场的那些人围着篝火大放悲歌,哀悼的明显是自身的命运,如果里头有普通人,跟着瞎嚷嚷什么“辉煌不再、我们将去往何方”岂不是太滑稽了?
  再说了,它们的长相反正五花八门,牛首也有,螳螂头也有,有一部分类人,也不稀奇。
  孟千姿冒出一句:“那黄帝那一边,类人的比率一定比较大,也容易和人族亲近,蚩尤那边正相反——怪不得蚩尤比较抗拒和人类融合这件事儿,他觉得自己美得很呢,血统也纯,说不定平时都看不上黄帝的样貌……这就好比,你让我以后长成个猴,我也不愿意啊。”
  江炼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孟千姿这比方还真是直击人心:也许在蚩尤一族眼里,人的样貌,就等同于孟千姿眼里猴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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