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字后面是什么,没写。
孟千姿愣了一下,这才发现江炼已经停下了。
他持着笔,整个人就定在那里,像是等谁来指引牵引。
孟千姿暗骂自己失职:江炼已经写完了,她居然醉心于看故事,忘了配合他了。
她赶紧将这张纸抽到边上,重新给江炼铺了一张新的,一手轻摁他后背,另一手握住他持笔的手腕,帮他做好伏案下笔的姿势,蓦地又生出促狭之心,拿手去抚他头发,怕惊扰了他,指腹只在他发梢发面上轻轻蹭过,还耳语般给他下指令:“来,乖乖的,继续画,画好了给肉吃。”
江炼其实听不见,但他本就是要继续画的,所以她话音刚落,他已接着下笔,看上去,跟俯首帖耳、听命行事似的。
孟千姿暗搓搓窃喜,仿佛占了江炼天大的便宜,心里别提多受用了。
她急着想知道况大的后续,又凑近前去。
出乎意料的,江炼这次没写字了,笔在他手中上下左右搓动,拖拽出流畅线条——他在画画?
孟千姿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牛皮卷应该不止一张,正面是字,反面是画,但江炼只看到了阎罗手中的那张,也就是说,这一趟的确有所得,但得到的信息和路线,都不一定完整。
“下”什么呢?孟千姿又把江炼写满字的那张展开了看,这一看,简直是呕得要吐血了。
“下”字下头,显然还有一句,且就在这一页上,但繁体竖版是自右往左书写的,阎罗当时,又是手执地图,那句话,恰好被他攥图的左手给攥住了。
这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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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更深,这山里冷得瘆人。
景茹司惦记着江炼贴神眼的进展,在帐篷里待不住,索性出来吹风透气,其他帐篷的灯都关上了,只孟千姿那一顶有光,这光被帐篷滤挡,再被大雾稀释,又浅又淡——山鬼进昆仑以来,一直避免晚上亮灯,怕被侦测到。
其实细想想,高处看这灯,只是一抹纤弱萤火吧。
身后有脚步声,紧接着,是冼琼花的声音:“四姐,来一根吗?”
不看也知道她说的是烟,景茹司伸出手:“来一根,解闷,也驱驱寒。”
她听到哧啦一声火柴燃起,这海拔,这温度,打火机远没有火柴好使。
再然后,冼琼花递了根点好的烟过来。
景茹司接过来,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云南烟?”
冼琼花的脸笼在薄烟细雾里:“嗯,小熊猫,大姐喜欢给我送洋烟,但我抽不惯那洋味。”
景茹司笑:“大姐那是……从没留过洋,洋派头比段孃孃还足,哎,我说……”
她拿嘴努了努孟千姿的帐篷:帐篷布上,两个安静的身影,偶尔相叠。
“咱们千姿,这趟是认真的?”
冼琼花把烟身在就近的石头上磕磕:“咱们姿姐儿,哪趟不认真?”
边说边掰手指:“第一趟,家不要,妈不要,要跟人私奔,说她两句,她还要跳楼呢;第二趟,王座不当了,还气得去祠堂发毒誓;这一趟,那个腿啊,我真是……”
景茹司想了想:“大姐什么意思?由着她和江炼……好下去?”
“大姐么,肯定要出来说话的,她原先是想跟那个神棍聊聊,估计这些日子出了太多事,还没顾得上。”
景茹司嗯了一声:“那你呢,到时候,什么态度?”
冼琼花没立刻说话,她又抽了两口,这才悠悠开腔:“江炼救过姿姐儿,现在不时兴讲江湖了,但是江湖道义,得承人家的恩,恩将仇报这事,我做不出来。我没态度,别问我意见,我弃权。”
“五妹怎么说?”
“五姐也是这意思。”冼琼花把烟头在大石上摁灭,转脸看景茹司,“你呢?”
景茹司不紧不慢:“我景老四你还不知道吗?七个姐妹,从前往后数行四,从后往前数也行四,中间派,骑大墙,永不出头,哪边人数多我站哪边。”
冼琼花皱眉:“你这什么态度?”
景茹司说:“中庸啊,实用,也好用,浑浑噩噩都大半辈子了……”
正说着,忽见门帘一挑,是孟千姿探身出来,说了句:“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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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早在自己的帐篷里等得心焦,一听孟劲松过来通知他“好了”,忙不迭奔了过去,中途又回来取氧气瓶——事情估计有大突破,还涉及到段小姐,他怕自己又激动。
一进帐,就看到冼琼花和景茹司头挨着头、在看有字的那张,另一张是路线,曲曲绕绕的。
但路线什么时候看不行啊,神棍眼巴巴望着冼琼花她们,那目光,简直是艳羡了。
孟千姿也是坏,等他抓心挠肝得不行的时候,才递了个平板给他:“我拍下来了,不过平板在这儿容易没电,你抓紧。”
神棍喜出望外,接过来急急打开,连道谢都忘了。
江炼刚耗费了大元气,头昏昏沉沉的,有点提不起精神,听到孟千姿问他:“喝葡萄糖吗?”
他点了点头。
俄顷,便有支掰开了头、插了吸管的葡萄糖送到嘴边,江炼顺手去接,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握包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微凉,在他的掌心中安静地微蜷了一两秒才抽出,然后,借着起身之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你不要脸。”
这句话,一下子把江炼给说精神了。
他不要脸?他怎么不要脸了?他拼着半条命在半夜贴神眼,也就握了一下她的手,他就不要脸了?他……
慢着慢着,他想起来了。
原来在说那件事啊,小账本翻得脆刮响,在这堵他呢?
江炼斜乜了她一眼,换了一个更加舒展和从容的姿势,愣把啜吸葡萄糖喝出了品红酒的派头,还把微甜的糖水喝出了带酒味的醺。
怎么着,你能怎么着?这儿这么多人,都在忙正事,你能把我怎么着?
……
别看神棍读得晚,但他看得快,很快就一脸愕然地看江炼:“小炼炼,这就……没了?”
江炼顺手从他手里接过平板,自己辛苦画的,都还没来得及看呢:“人要知足,怎么着,你还指望阎罗手里攥着大结局?”
那一头,冼琼花先看完:“怪不得况家后人没把这当回事,这又是蚩尤又是麒麟的,怕不是以为老祖宗精神错乱,编的。”
孟千姿嗯了一声:“况家的路子,是乡绅富户读书人,于三教九流了解得很少,反而是阎罗,在湘西做匪,湘西是个流传巫蛊、符箓、赶尸的地方,阎罗平日里听得多,再加上那口箱子确实蹊跷,他反而容易相信。”
神棍点头:“没错,而且建国后,阎罗这样的人,是人民专政的对象,反正走投无路,反而能豁得出去。所以说,时也命也,阎罗掺和进来,也是因缘际会。”
这记述不全,阎罗找到了龙骨残片,还有凤凰翎,估计都是从这记述里来的。
景茹司忽然抬头,一脸惊愕:“这里说,伏羲后人打卦,神眼看命,这莫非就是……打卦看命?”
神棍说:“是啊,伏羲创八卦,后世那些熟习卦术的人,严格说起来,都是伏羲传人。有一位葛大先生,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他就会打卦看命。”
冼琼花心头一突:“你知道葛大先生?”
“是啊,我的偶像。”
冼琼花和景茹司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又问他:“你觉得葛大先生,看得准吗?”
神棍猛点头:“那当然。”
冼琼花不死心:“他不会看错?”
景茹司忽然咳嗽了两声。
冼琼花反应过来,没再追问。
江炼蓦地冒出一句:“‘晶成之时,不羽而飞,不面而面’,这话怎么耳熟?”
孟千姿看得早,想到的也早:“水鬼的视频里有。”
江炼想起来了,水鬼之所以动了去找漂移地窟的念头,是因为他们开金汤不断翻锅,而水鬼的祖师爷曾经给过暗示,说是漂移地窟在“河流如帚处,地开门,风冲星斗”,至于适合开漂移地窟的时间,正是“不羽而飞,不面而面”。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晶成’?”
晶成了,你们来吧,这让他想到猪羊肥了,磨刀霍霍。
景茹司说了句:“现在年轻人不是总爱说‘坑爹’吗,水鬼家这是反其道而行之,坑孙子啊。”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头一凉,问冼琼花:“水鬼家这做派,我们山鬼奶奶,会不会……也坑我们啊?那个‘山胆’到底是什么玩意?只在那挂着,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用……我怎么越想越觉得,跟个定时炸-弹似的呢?山胆现在哪呢?”
冼琼花让她说得头皮发麻:“四姐你别吓人,山胆不是那回事儿。”
嘴上这么说,到底心头惴惴,转头又叮嘱孟千姿:“姿姐儿,你赶紧安排人,把山胆换个地儿——放在山桂斋,我这心里不踏实。”
孟千姿差点憋不住笑。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她把山胆带出悬胆峰林时,还挨了五妈一顿训,口口声声说这东西是要供着的,乱动太不尊敬了,这下好么,成烫手山芋了,急着发落出去。
她嗯了一声,凑向江炼,看他手中的平板:“这里说,集龙骨残片、凤凰翎、箱为牙错、山鬼叩门,可能是要集齐这些,才能得到麒麟晶?这个牙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问题,在场诸人中,还真只有神棍解答得了。
原来,古早的时候,社会生产力发展低下,没有箱子,也没有盒子,古人想收藏自己的私人物品,是拿兽皮层层包裹,然后用麻绳或者藤蔓什么的捆牢:为了保险,一般都打非常繁复的死结,而那些结扣,拿手是打不开的。
通常,会用石头或者兽骨磨成锥形,然后解结,这些被磨成锥的石头或者兽骨,就叫“石错”或者“牙错”,说白了,是钥匙最古老的雏形。
“箱为牙错”,看来这箱子是个关键,要用来打开什么,难怪阎罗入昆仑时,随行带了那口箱子,事成之后,箱子也就没了价值、被弃置在此了。
江炼自上一次发问之后,就一直看平板上的记述,没再参与讨论,他放大图片,把中间的几列记述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们不觉得,这里有些地方,逻辑上说不通……自相矛盾吗?”
“蚩尤族人在祖山之畔、净水源头,找到了一只活的麒麟。这件事,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
第129章 【23】
不可能发生?
冼琼花头大如斗:“你这是……什么意思?况家的口述是假的?”
阖着况家祖上跟水鬼的祖师爷一个德性,都在欺骗后人?这祖宗和儿孙之间, 还能不能有点信任了?
幸好江炼摇头了:“这倒不是, 阎罗根据这份口述, 确实得到了麒麟晶,也确实完成过一次‘阎罗生阎罗’——从这一点来看,口述不是假的。”
“我只是觉得,况家工匠探听到的这则消息,真实性要打问号。”
“现在我们都知道, 麒麟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麒麟晶,而麒麟晶是自体繁殖的关键, 往大了说, 是整个神族能否延续的基础。黄帝一族, 如果不是十分确认、极其肯定麒麟晶再也不可能有了,怎么会做出‘神人跨代’、跟人融合这样的决定呢?”
神棍咂摸出些意味来了。
是啊, 只要有麒麟晶, 就有希望,黄帝家大业大, 人手也多,人家不知道要找麒麟吗?
江炼字斟句酌:“我们用今人的观点来看,麒麟晶这么重要,麒麟都该是受保护动物、是被官方圈养的, 灭绝不是一天发生的, 是一个过程,麒麟是慢慢变少的, 神族人应该早在最后一头麒麟死去很久之前,就察觉到了这个不祥的征兆。”
话说到这儿,相当直白了,景茹司点头:“小江说得很有道理,这就好比对国计民生来说很重要的资源,在耗尽之前,国家要么想方设法找新矿,要么拼命开发可替代资源,不可能坐等到耗尽的那一天才知道着急。”
江炼说:“这是第一点:神族人拼命找了好多年,穷全员之力,都没找到。蚩尤方派出一个精英小队,居然就找到了。”
第一点就说到这儿,放诸人自行体会。
江炼继续说第二点:“我看到口述里提到伏羲后人、神眼看命,我才意识到,伏羲是八卦的创始人,而古早的时候,做重要的事习惯卜卦,要不要出征、要不要播种,打卦已经渗入到日常生活中了……”
孟千姿“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麒麟灭绝这件事,他们打卦确认过?”
江炼嗯了一声:“这件事这么大,老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想让全族死心、接受现实、寻求出路,必然要有个确凿的结果摆到面前,一次打卦,族人都未必相信,怕是一而再、再而三,由不同的人操刀,都得出了同一个结果,大家才最终接受。这是第二点,伏羲后人打卦的结果是麒麟灭绝了,但蚩尤方派出一个小队,找着了。”
听到这儿,这对比的讥讽意味,已经很浓了。
景茹司喃喃:“所以,根本就没有活麒麟这回事?它们对外放这假消息,何必呢,有什么好处啊?”
孟千姿说她:“好处多了去了,四妈,我们手下是带人的,我们没放过假消息吗?有时候,下头的人无所谓消息是真是假,他们最欢迎好消息。”
冼琼花叹了口气:“是啊,那个时候,蚩尤方战败,还退进穷山恶水的地方,整体士气应该都很低迷,你一下子找到了麒麟,简直是为追随者打了一剂强心针,是不是有种天命所归的感觉?让人觉得,又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