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贴神眼素有耳闻,也熟知其中的道道,建议孟千姿:“要么上手打吧,火烧,水淋都好,总能把人弄醒的。”
孟千姿不同意:“这种地方,一盆水浇下去,他不得冻死啊?再说了,江炼伤还没好呢,哪经得住打?”
冼琼花说:“法子嘛,我是教给你了,你舍不得,我有什么办法?”
说着,自顾自走了,想来是没怎么当回事。
孟千姿正一个脑袋两个大,神棍又发表意见了:“不对啊孟小姐,小炼炼这次这情况,有点特殊——他昨天半夜是贴了神眼,但后来,明明醒过来了,还参与了讨论。”
没错啊,孟千姿让他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所以呢?”
“他是再次睡下之后,才这样的,小炼炼多次贴神眼,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极容易发生意识层面的‘梦游’,搁在民间传说里,这叫‘丢了魂’,有人丢三五天,有人丢三五年——我劝你赶紧打他吧,我听说小炼炼人很能跑,魂大概也不慢,再迟点,谁知道他跑哪去了?”
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啊,孟千姿哭笑不得,但神棍的话,成功使得她更加焦虑了,她举棋不定,看江炼沉睡的脸,牙关一咬,啪地一巴掌就抽了下去。
虽说是神棍撺掇她打的,但他没想到孟千姿动作会这么快,自己反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倒对她生出几分敬畏来:孟千姿坐王座久了,确实自带杀伐决断之风,说打就打,倒是半点不黏糊。
江炼唯一的反应,就是半边脸很快泛红,如无意外,过一会还会肿起,孟千姿这一打,可不是做样子。
打都打不醒,事情好像真严重了,孟千姿把身子挪开,示意神棍:“我腿不方便,你来,捡他肉厚的地方,踢一脚。”
神棍犹豫了一下,冲着江炼腰际——他觉得那儿肉厚——猛踹了一脚,但他天生缺乏运动细胞,做任何瞄准动作,都像打弹弓那样脱靶八千里,这一脚,居然踹在江炼肋下。
孟千姿心头一紧,自己都替江炼疼。
神棍这一踹,把江炼踹得身体移了位不说,自己也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倒——他那尾椎,当年坐死蛊虫,是留了旧伤的,当下痛地哇哇乱叫,在地上蜷了好久。
孟千姿脑子里突突的,一瞬间,脑际已过了千百个念头:说真的,“暴打”这一招如果行不通,她对江炼,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她病急乱投医:“如果……如果江炼没法自然醒,我是不是得找人给他……招魂?”
“招魂”这两个字,提醒了神棍,他不哼哼了,顿了两秒,一个鲤鱼打挺,没能坐起来:“孟小姐你……拉我一下,我还有办法,我有神器!”
孟千姿一把揪住神棍衣领,硬生生把他拽坐起来:“什么神器?”
神棍的脖子被衣领一勒,险些没喘过气来,饶是如此,他还是努力歪了歪嘴,示意了一下自己扔在帐篷一角的行李袋:“老石寄给我的快递,你忘了?那个铃,盛家有个路铃,我收到之后,一直带在身边的,就在里头。”
++++
孟千姿动作麻利地拉开行李袋,从里头一个气泡塑料膜的袋子里,拎出那串路铃。
她头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串路铃的样子:古铜色,有一个莲叶形的莲盖,盖沿坠下许多不同形状的古钱币,有孔方形的,也有刀币——听说刀币是春秋战国时期才出现的,足见江炼的推测不差:这铃从箱子里取出时,必然不是这个样子,后世的盛家人根据自己的喜好,给不同的铃“穿”了不同的外衣而已。
那个叫老石的,显然也不珍视这铃:铃身上遍布铜绿,有些凹纹处,还有积年的泥痕,拿到古玩市场,兴许能卖个三瓜两枣钱,说是神器,还真没个神器的样子。
孟千姿拎着那铃,催问神棍:“然后呢,怎么弄?”
神棍说:“你在小炼炼边上一直晃那铃,绝对没错,我和老石在一道住了好几年了,他给我讲过盛家的不少事儿。”
“铃声,是唯一能够穿透阴阳两界的声音,科学一点来说,铃声,可以从这个物质世界,传入到非物质的意识世界中去,意识的世界就太广大啦。小炼炼多半是迷失了,回不来,铃声就是一道线,一根牵引绳,能把他引回来——当然啦,这些都是我的个人理论,未必真有用,但是你试试呗,试试又不花钱。”
妈的,前头说得煞有介事,跟真的似的,最后来这么一句,孟千姿简直是要吐血了。
不过管它呢,有法子就试,孟千姿手一抬,正要摇铃,忽然听到滋滋的电流音。
是挂在轮椅边的那个步话机响了。
这步话机,是她用来跟四妈她们联络的,一直处于“on”状态,孟千姿愣了一下,抬手做了个“嘘”的姿势,示意神棍噤声。
但是很显然,目前的通话效果已经相当差了,景茹司明显是叽里呱啦说了一大段,但传送过来,全是杂乱的电流音,孟千姿从头到尾,只听清了三个字。
“姿……画……水……”
这上哪理解去?孟千姿尝试呼叫,也没有成功:真是越忙越来事儿。
好在七妈那里也有步话机,大家一个频道,让七妈去尝试联系好了,而且,听四妈的语气,还比较平和,不像是遇到了危险,山风引什么的,也都还正常。
孟千姿长吁一口气,稳住心神,先顾眼前。
她拎起那串风铃,在江炼脑袋边晃了晃,脸色一变,正待质问神棍,神棍先一步猜到了,赶紧解释:“没错,没声音就对了,怨气撞铃,只有死人的怨气,才能把这串铃铛撞响,你找个人而已,它响的那个声音,你就是听不到的。”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最后有效就行。
孟千姿耐着性子继续。
++++
江炼临睡前,还真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只是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疲惫。
以前贴神眼,也不是没贴到过晚上,但大多只是画得慢、拖延到日落之后而已,半夜起贴,绝无仅有,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儿跟别处不一样,太空旷,也太寂寥了。
前辈们留下“不在半夜贴神眼”的规矩,也许是有道理的,自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触碰红线。
不过他太累了,羽绒衣脱了一半、一条胳膊还伸在衣袖里,就已经睡着了。
然后,他觉得自己起身了,慢慢地往外走。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陌生,历次贴神眼,都会经历:每一次,他都是这么起身、往外走,走到事发地,那些人仍在那儿,那些发生过的事,仍在发生,他会站在一边,细细观察,仿佛自己是这幕戏的主导者,让他们倒回就倒回、静止就静止,直到他把一切看得清楚明白,才放他们散场。
他往外走,走到了日光下,阎罗和段太婆的身边,段太婆在拍照,手很稳,姿势也潇洒,还剥了一颗巧克力糖,塞进嘴里。
继续走,走到了神族封箱的现场,还是老样子,像是无数残肢碎躯在半空中飘,他看到那个跟神棍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觉得,这人一定跟神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人在细细点算箱子里的物件,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注意力又不在箱子里——江炼看到有兽骨在箱子的角落中簇拥成堆,还看到一小撮土壤,悬浮在箱子里,不断跃动,似乎想向各个方向生长,但又被什么所迫,长不出去,于是暴躁地不断跃动、停不下来。
看到了,都看到了,他该回去了。
江炼转身,向着营地的方向走,营地亮着灯,一顶顶蒙古包样的帐篷里,坐着三三两两看客,他看到孟千姿,正朝着他笑。
他朝着她走,想告诉她,自己都看见了,不用担心,会画出来的。
但是,很突然的,他一下子走不动了。
走不过去了,那片营地像浮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上,从眼前渐渐漂远,而身后似有巨大吸力,有蛊惑似的声音,铺天盖地,覆盖到他身上,又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入。
而每一道声音,都在对他说:“你过来。”
第132章 【03】
江炼不想过去,但身体不听使唤。
他转过身, 向营地相反的方向走, 这一路并不顺畅, 他觉得走得很费劲,有时攀高,有时滑坠,有时穿过幽深逼仄的甬道,末了, 终于到达。
完全形容不出眼前是什么。
像雾团,巨大到接天连地, 左右都望不见边, 雾气是涌动着的, 有的地方浅淡,有的地方浓郁, 而浓浅转瞬即变。
没人跟他说话, 但他神经极敏锐,如同翼翅能感觉到风的流向, 他也能感觉到那雾流中释放出的情绪信号。
轻蔑的、讥笑的、看小丑般的、鄙视的……
江炼不是个轻易动气的人,但也不知怎么的,在这儿,轻易就被激怒了。
而且, 他的内心里, 升腾起极大的欲望:毫无缘由,就是想投身其中, 和那雾团融为一体,至于进去了之后,会不会发生可怕的事,完全不在乎。
他继续朝前走,但只走了两三步,就跨不过去了,那里像有一层柔软的结界,坚决地把他阻挡在此。
江炼开始暴躁,他伸手去抓、挠、拽、拧,上脚去踢、去踹,后退几步,又拼命前冲去撞,到末了,像一头不管不顾的凶兽,眼里都要充血了,面目狰狞地去咬、啃。
进不去,就是进不去,江炼真是快疯了,越是进不去,那股子想进的欲望就越强烈,像毒瘾发作的人渴求毒品,这种时候,能抛弃一切原则、做一切下贱下作的事,只要能让他进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线铃音,闪电般窜将过来,像是把头顶的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江炼浑身哆嗦了一下,忽然就清醒些了。
他想起自己是谁了,也想起来自己原本是要回营地的,怎么忽然像鬼附身一样,跑到这儿来了呢,还有,里头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那么想进去呢?
江炼退后几步,以便能看清这雾团的全貌,但失败了,这雾团太大了,他就像一只孤独的蚂蚁,逡巡于巨山之前,江炼觉得自己几乎要患上巨大物体恐惧症了,他继续往后退,可腿又迈不动了——和先前一样,内心深处,再次燃起了对这雾团的渴望。
也就是说,理智让他远离,但是身体的自然本性和欲望,又不断敦促着他靠近。
江炼冒汗了。
好在,第二记铃音又来了,紧接着是第三记,像尖锐但连绵不绝的波线,切入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江炼也不知道这声音的源头是哪儿,但他直觉,发出声音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
他转身,循着铃音传来的方向狂奔,小腿止不住发颤,有时候,偶尔一两个瞬间,声音忽然停了——他不知道那是孟千姿晃得酸了手腕,停下来休息——只知道声音一停,世界立刻沉寂、方向全无。
好在,那铃音断断续续,总还是响着的,江炼凭着这声音,终于气喘吁吁回到营地。
还是晚上的营地,孟千姿坐在帐篷里,身边是景茹司和冼琼花,山户们在关闭射灯,那些明亮的光柱,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渐次从黑暗中撤退。
江炼叫她:“千姿。”
孟千姿侧向冼琼花那头,小声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点头,显然在交换意见。
江炼心头有不祥的预感,又试探性地叫她:“千姿?”
这一次,他终于确定了。
孟千姿看不到、也听不到他。
++++
孟千姿坚持了约莫两个小时之后,放弃了。
她对神棍说:“我不能跟个傻子似的,一直晃一个摇不响的铃铛。”
神棍也没想到会这样,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江炼沉睡这事没那么简单:“不能……这样吧,怎么会这样呢?”
已经是下午了,因为是阴天,天色看起来就跟行将入暮似的,孟千姿问神棍:“这种情况,你还能不能行?你几十年‘研究’,我觉得你是能指望的,你要是不行,趁早跟我说,我再安排找别人。”
神棍咽了口唾沫:“我能找到……专家问,有卫星电话吗?我去问老石,老石是正儿八经懂这个的,要么就找小棠子,这两人都有经验。”
卫星电话是有,但这儿信号不好,也就是说,至少得往营地外走个三五公里才能跟外界通上话。
这种时候,最忌讳人员分散,派神棍出去打电话,至少又要分出四五个人陪同——但万一路上出了岔子呢?
这决定太难做了,孟千姿叫来冼琼花商量,冼琼花看江炼这情形,也怕时间拖得越久越糟糕:“这样,三五公里,快去快回,两个小时内应该能搞定,我带五个人,陪着神棍去,有我在,应该稳妥点。不过姿姐儿,营地这头,你可得分外警惕了,咱们的人数本来不少,现在越分越散,可不是好兆头。”
谁说不是呢。
冼琼花一行人走了之后,孟千姿觉得营地气氛都压抑了好多,她帮江炼盖好睡袋,然后就守在帐篷口,面朝着雪峰,一手拿望远镜,一手持步话机。
景茹司一行人,早就看不见了,她尝试着去和景茹司通话,大部分时候,都是电流音,要么就是完全中断,只极偶尔的时候,能听到微弱却嘈杂的人声。
……
天色又暗下去些了,半天上开始往下撒雪花,孟千姿心情不好,看这些雪花,片片都像灰败的旧棉絮。
有山户给她送了杯姜茶过来,硅胶折叠杯里,茶水滚烫,那些速溶的姜茶颗粒,尚未融尽……
就在这个时候,孟千姿突然鼻翼微动。
有味道出现了,臭,热,烘,骚,不止一道,三五道应该是有的,方向是山上。
孟千姿心头一紧,下意识操起步话机,一声“四妈”出了口,才想起通话瘫痪,犹豫了一下,吼了声:“往山上,放红色信号弹,两颗!”
这是之前作为后备方案定好的,红色代表危险,放一颗表示自己危险,两颗用于提醒对方,绿色代表求助,黄色是快撤。
不到万不得已,孟千姿不想动用信号弹:要知道,信号上了天,人人都看得到,军队看得到,热心群众也看得到,万一误以为是迷路的人对外求助,组织了人进来援救,那可是不小的麻烦——但事急从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