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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天亮还早,总不能干等,大家各自回帐补觉。
江炼走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折回孟千姿身边,低声问她:“没事儿吧?”
孟千姿笑笑,说:“没事。”
说完了,又有点惘然:“最初看完水鬼的视频,其实我心里没什么波动,就是觉得他们倒霉,还觉得水鬼真是没用,自家的事,要求到别人头上。但是啊,打过交道之后,就不一样了。”
打过交道之后,对方就不是平面的了,有血有肉,有喜有怒,有一张带笑的脸,会满怀希冀拜托,会忐忑不安等待。
她不想做那个带去坏消息的人。
江炼嗯了一声:“我懂。”
孟千姿想了想:“你说,如果那颗麒麟晶是完好的,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明知这种假设没意义,还是忍不住去想。
江炼说:“黄帝一族也不傻,蚩尤族人能想到的法子,他们会想不到吗,最终没去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果漂移地窟里那些葡萄串就是麒麟晶——麒麟要用两千年才育成一颗,息壤造就了成百上千,两者放在一起,真能一样吗?”
……
真能一样吗?
这个问题,一直在孟千姿的脑子里盘桓,果然有所思就有所梦。
她做了个梦。
梦见宗杭的女朋友易飒,那个在水鬼的视频里出现过的,安静清瘦,留着齐到颌边的短发,但眉目间总透着股犟劲儿的姑娘。
而自己拎了串好大的葡萄——孟千姿没实地见过漂移地窟里的那些,只是听说是葡萄串形状——所以折射进梦里,就是一大串葡萄。
她不断地从梗上把葡萄揪下来,左一颗右一颗地塞给易飒,话说得又快又急:“吃,多吃点,没准多吃几颗,又能多活几年呢。”
易飒手里满捧葡萄,低头看了会,没吃,然后抬眼看她,问:“如果吃多了,病发得更快呢?”
孟千姿被问住了,答不出来。
她只是愣愣站着,后来,易飒不见了,那串葡萄也不见了,她一个人站在昆仑山的垭口,天阴沉沉的,风声如同响哨,半空飘卷着一蓬蓬灰白色的雪粒。
好冷啊,梦里,她蹲下身子,缩成一团,裹紧羽绒衣,再裹紧。
……
景茹司被身侧的动静惊醒,拿手机照着亮看时,就看到孟千姿把睡袋口攥得死紧,人在里头蜷成了一团。
瞧瞧把这孩子给冻的。
景茹司叹了口气,拽过自己脱下的羽绒衣,加盖在了孟千姿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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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不用拔营。
依着往常,孟千姿这一觉大概要睡到下午,但心中有事时,人很难睡得安稳,再加上一大早,外头就窸窸窣窣好多声音,她愣是正常醒了。
帐篷里没人,她的睡袋上,又加盖了两层,应该是四妈和七妈给她添的。
孟千姿躺了会,听到史小海在外头嚷嚷:“那里!那里!掉下来,轰!”
何生知压着嗓子训斥他:“你小声点!孟小姐还在睡觉!”
这对答提醒了孟千姿,今天势必不得闲:得派人去探查史小海遇袭落崖的地方,还得根据江炼昨晚画的路线图,找出阎罗和段太婆当年的目的地。
她很快穿上衣服,先探身拉开帘门,一股冷风嗖地灌入,冻得她立马精神了。
今儿天气不好,跟她梦里一样,阴沉灰蒙,便携装的撕袋式漱口水和洗脸湿巾都快冻成冰坨坨了,孟千姿懒得喊人做事,索性塞进怀里去捂。
向外看时,见到四妈七妈她们,正带着人站在谷地边缘,或拿画纸,或捧平板,或持手机,对着不同的方向比对。
孟千姿心中咯噔一声:就一幅画,一目了然,是或不是,那不是分分钟就能判定吗?拉这么多人一起看,看这么久都还不确定,大概率是因为,画上画的,并不是这儿。
如此想时,忽然看到神棍从不远处经过,还大剌剌背负着手,跟领导下基层视察似的。
孟千姿皱眉,心说这人怎么忽然摆起派头来了,再一看,心头一紧,大叫:“神棍!”
神棍循声回望,然后加快脚步过来:“啊?”
孟千姿又惊又怒,指向他背后:“谁把你绑上了?”
难怪神棍走路时,是那么一副一言难尽的姿势:他的双手,居然是反剪着绑在身后的。
神棍兴高采烈:“我自己啊,主动要求的!”
不待孟千姿再发问,他已经滔滔不绝:“鉴于我已经连续两次说出了非常古怪的话,我觉得,我这个人太捉摸不定了,再发展下去,会不会更加失控呢?这可不行,本着对自己和他人都负责任的态度,我主动要求把我自己控制起来,这叫防患于未然。”
阖着是这么回事。
孟千姿沉默了一下,其实她也觉得,这样比较稳妥:神棍她是可以信任的,但如果这个神棍已经不再纯粹,掺进了别的什么呢?
她看向神棍:“你从前做梦,现在说怪话,你觉得……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像阎罗那样,身体里还有第二个人吗?”
神棍白了她一眼:“孟小姐,我都五十多了,活了大半辈子,才发现自己身体里有第二个人,我也太迟钝了吧?再说了,我又没吃过麒麟晶,阎罗找到麒麟晶那会儿,我正吃百家饭呢。”
“我觉得吧,这是一种潜意识,随着我对整件事的切入,慢慢被激活的。一开始,在电信营业厅听到冼家妹子说出的‘山胆’两个字,跟个开关一样,咔哒一声,开启大幕。”
“之后,每次有新的进展,我就会想起什么,想起的事儿以梦的形式呈现,后来,经历的多了,这种潜意识开始往显意识转变了,会突然从口头上蹦出来。也许,再过一段时间,那些事儿,会完全成为我的意识和记忆,我都能给你们把前因后果给讲出来。”
孟千姿嗯了一声,欲言又止,顿了顿,她压低声音:“神棍,你会不会真是……蚩尤方的那个内应啊?”
她声明:“我没有诋毁你的意思啊,他是他,你是你,咱们摆事实讲道理。”
“你做的那些梦,说的那些话,给人的感觉,是你在封箱现场、你偷偷和神秘人接头,你偷了凤凰翎和龙骨灰烬给对方,还表示要继续去找龙骨,你做了叛徒,东窗事发被开膛剖肚,你甚至还知道,蚩尤小队去挖死的麒麟。”
神棍想伸手推推眼镜,可惜了,手被绑着,鼻梁上渗汗,时尚的镜架欲坠不坠。
他结巴:“这个……是有可能的,但是,我们看问题,要……要考虑到多种情况,不能一叶障目,你看现在社会新闻上的反转很多啊,也许……也许……”
他拼命想“也许”出另一个可能性来,但越急就越没辙,这一下,不止鼻梁,连额头鬓角都冒汗了。
孟千姿体贴地帮他把眼镜往上托了托:“还是那句话,就算你是,我也不会歧视你的,这都几千年下来了,谁这么无聊去翻这种旧账啊……江炼呢?”
话题终于从“内应”这事上移开了,神棍暗自松一口气:“睡觉呢,半夜贴神眼,他也累得要命,昨晚回去,衣服脱了一半就睡着了……你找他有事啊?”
孟千姿“哦”了一声,如果腿脚方便,她多半要过去闹他了,但现在拖了条病腿,总不能爬过去。
正待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忽听到景茹司叫她,转脸一看,景茹司正揪捻着手里的画纸,气喘吁吁地过来,还没近前就抱怨:“要命了,不是这儿,我这看来看去,画的都不是这儿。”
孟千姿一愣。
她跟冼琼花的看法一致,这片营地,既有湖泊,又是史小海出事的地方,还在山蜃楼中显像了两次,不可能只是巧合。
她想了想:“会不会是地形变化?几千年了,各种各样的地质作用,不可能还跟当初一模一样。”
景茹司瞪她:“你四妈是老了,人还不蠢,这种情况我会没想到?它可以地质作用,也可以雪崩或者塌方削了一块山头,但是大体的轮廓不该变,但现在的情况是,它的轮廓都是不对的!完全不对!”
第131章 【02】
不对就不对呗,孟千姿觉得景茹司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那就说明不是这儿, 有山有湖, 范围已经缩小很多了, 再找呗。”
边说边从景茹司手中把画纸接过来。
神棍也发表意见:“有时候读图,不是那么直白的。兴许图中藏图、要用火烤或者药水来看……”
孟千姿心中一动,想到山鬼的认谱火眼。
“兴许要反着看呢?兴许要倾斜一定的角度,在特定的光照条件下看呢?”
景茹司被这一连串的“兴许”搅得脑仁疼,孟千姿倒是很有耐心, 还真把画纸上下掉了个向来看。
反过来好像也不像,但是, 说不清为什么, 有些地方又似乎……挺像。
孟千姿正犯着嘀咕, 冼琼花也回来了:“实在看不出来,要不然, 这个什么昆仑天梯先搁一边, 咱们得派人去史小海出事的地方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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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小海站在谷地边缘,闭了一只眼, 跟瞄准似的,手臂抬起有四十五度,指向环抱谷地的、诸多雪峰中的一座:“那儿。”
顿了顿,又加上那句必加的:“轰!掉下来!”
望山跑死马, 经常进山地的人就知道, 随手一指、近在眼前的山头,徒步过去, 至少要走好几个钟头。
派出的小队,一来一回,怎么着也得一天。
营地有四十来号人,景茹司细细看过各人的资料,选了最精干的二十人组队,除了必带的山鬼箩筐之外,又加带枪支、喷火器、臂发式弩-弓。
步话机的通话质量已经不大好了,卫星电话也有罢工的迹象,山地就是这点麻烦,说不准石头旮旯块里就富含什么影响磁场的矿物质——但还是带上了,聊胜于无。
至于谁来带队,也有一番争执,孟千姿先被排除了,此行得爬山,她那腿太不方便了,牦牛驮行不是不可以,太耗时,冼琼花有意接这担子:“我来吧,我年轻。”
景茹司听着心里不受用:“老七,年轻了不起吗?你长年在云南,云南的山跟西北的能一样?不该长在西北的人来吗?”
也是,山有山的秉性,谁熟谁上,最后还是定了景茹司带队,孟千姿不放心,又安排了孟劲松同行。
吃完早饭,这大队人就出发了,史小海最激动,走在队伍前头,嚷嚷着“向前向前”,孟千姿坐在轮椅上目送,人走得看不见了之后,她又端着高倍望远镜一路追随:那些人越来越小,有时候,会突然看不见了,过了会,又突然一长溜地进了视线。
除此之外,没有异状,山风也是森冷清冽的,这一带如果常起山蜃楼,有动物常居的可能性就不大:山蜃楼又叫“阴寮”,动物很不喜欢在里头待着,家安在这里,三天两头都要夜跑,搁谁谁也受不了啊。
看久了,孟千姿觉得无聊,她左右看看。
营地里一派平和。
冼琼花没留在营地,她带人送景茹司一行入山后,顺便侦测周围的情况去了;营地外围,有几个人来回巡守;剩下的,有在收拾装备的、有清理瓢盆的,还有准备接下来的午晚餐的……
孟千姿冲着神棍招了招手。
神棍还以为她发现了什么要紧的,小跑着过来,人跑步时,双臂左摆右晃,是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但他双手是反绑着的,跑起来像根摇摇欲坠的木头。
到了跟前,孟千姿问他:“江炼还在睡呢?”
“是啊。”神棍纳闷,“你又问,你找他有事儿啊?”
孟千姿奇怪:“怎么还不醒啊,不像他啊。”
回想一路以来和江炼的相处,他要么少睡、要么不睡,从没有睡到过日上三竿。
神棍反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孟小姐,你前几天说要养元气,还不是天天睡到下午?人家小炼炼,大半夜地被拉去贴神眼,人家也累啊,就兴你睡,不让他睡,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吗?”
孟千姿不放心:“你推我过去看看他。”
神棍一拧身子,给她看身后反绑的手:“你看我有手吗?还让我推?”
孟千姿没好气,索性自己揿动轮椅的手轮圈往那一处去,神棍原地站了会,忽然回过味来,又小跑着去撵:“怎么啦?小炼炼不正常吗?”
孟千姿先还只是有所怀疑,但被神棍这么一问,突然确定了:“不正常,肯定不正常。”
要说累,她才是最累的,进山这两天,一直都在施用“山风引”,昨晚还看了山蜃楼,她确实可以睡到下午,但那不代表有嘈杂声时不会被惊醒:从早上开始,四妈她们比对山形,然后营地用餐、全队出行,这么大的动静,江炼居然都没醒过。
这哪是睡觉啊,这差不多是昏迷了吧。
她越想越紧张:怎么着都得把江炼给叫醒,哪怕醒了之后塞回去再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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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江炼果然叫不醒,你推他也好,晃他也好,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也好,他只是没反应,有时候,阖着的眼皮下头,眼珠子会快速转动,似乎自己也想醒,但醒不过来。
孟千姿急得头皮都在突突跳,又安慰自己这事并不棘手:不是没发生过,两人第一次正式照面,江炼就是魇在贴神眼的状态里,被踹倒了都没醒。
神棍还在边上给她堵心:“我听说老一辈的规矩,贴神眼不能在半夜,因为夜晚属阴,百鬼夜行,哇,人的意识会非常飘忽……”
孟千姿反驳他:“江炼以前,也不是没晚上贴过神眼啊。”
神棍一句话就把她堵得没了词:“晚上跟半夜,区别很大啊。”
……
时近中午,冼琼花一行回到营地,听说这事之后,也来瞧了江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