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哪有什么神眼可以借来贴,那都是经过严苛训练的。
简言之,选好的苗子,从最基础的开始练,先放二乘二四张不同的图,让你看两眼,然后拉下盖布,要你复述出每张图的位置;这关过了,又要你复述每张图的内容,然后加图,三乘三九张,四乘四一十六张,总之是一级比一级复杂——说白了,跟眼睛没多大关系,是脑子的活儿、最高明的一种速记。
据说练到最上乘,也不知是开发了大脑的哪块区域,整个人恍恍惚惚,意识完全陷在目标情境中,和梦游差不多,只不过梦游动的是身体,而这种动的是意识——只要手里有画笔,就可以把画面复制出来,慢的是精笔勾勒,一笔一划,连人脸上的微表情都惟妙惟肖,就是太耗元气精神;快的是涂色,用不同的颜色迅速涂抹,大致还原出看到的场景。
不过,万事都有个此消彼长的理儿,贴神眼的人,意识调动到极致,身体反相对脆弱,直白点说,没什么防御力,得有人从旁看护着以防万一。
另外,贴神眼有两大忌,一忌大的声响,一旦人被惊扰,“清醒”的过程对当事人来说就很痛苦,一般都得拳打脚踢、水激火烫,所以孟千姿让人“打醒”江炼,反而是歪打正着了;二忌夜晚进行,按说夜晚该是最安静的时候,但古人大多迷信,认为夜晚属阴,百鬼夜行,贴神眼的人属于“神魂出窍”,万一神魂在外飘荡时不幸被野鬼给带走了,剩下的,可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这技艺解放前已然式微,还不全是因为科技替代:好胚子实在难寻,资质普通者,再努力也是枉然。
江炼于这些老的叫法反而很陌生:“这叫‘贴神眼’吗,我干爷叫它‘请神眼’,差不多吧。”
每次钓完画子,他都会想办法原样誊出,夜里不能画,白天又容易吵,一般会选在下午、寨子里比较清静的时候,老嘎是做鬼脸壳的,干起活来免不了又凿又敲,所以他常以况美盈为借口,诸如“美盈身体不舒服”、“睡下了怕吵”,让老嘎小声点,好在老嘎这人天生没好奇心,说什么是什么,这么久以来相安无事,从未节外生枝。
贴神眼这种事,孟千姿没见过,但自小几位姑婆就爱给她讲些旧社会的江湖轶事,她听的着实不少:江炼要真是在贴神眼,刘盛被杀这事,确实攀扯不上他。
不过,还有些细节需要明确。
“你贴神眼的时候,为什么让况美盈守着你,而不是韦彪?”
韦彪孔武有力,实在是保镖的不二人选,况美盈那种……
一想到她被吓晕过去的场景,孟千姿就止不住心头不屑:山鬼上下崇尚强者,历来不欣赏弱不禁风。
江炼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韦彪虽然是我们一起的,但他不知道这个秘密,他跟老嘎一样,以为我们来只是为了寻宗觅祖。”
只区区三个人,彼此的关系居然还颇为复杂玩味,孟千姿一时歪了重点:可见人心难测,队伍难带,自己能当好山鬼这个家,真是不容易。
“所以从我贴神眼开始,发生的所有事,我都一无所知,你问我你们的人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好在我上来之前,得到这位孟先生的批准……”
他把头偏了偏,示意了一下孟劲松的方向:“跟美盈说了会话,也问了当时的情况。”
“她吓成那样,确认说的不是疯话?”
江炼又笑了。
自进屋以来,他未免笑得太多了,孟千姿觉得,笑之于他,不是习惯,就是武器,有些人会用温和笑脸来彰示自己无害、以降低对手的提防,她直觉江炼是后一种,又或许兼而有之。
他说:“美盈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受不了刺激和惊吓,经常会晕倒,家常便饭了。不过你放心,她的话还是能听的。”
“而且,我听说她还被你给吓晕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到,她吓晕的时候有个特点?”
孟千姿没好气。
那个女人说晕就晕,连点征兆都没有,还谈什么特点?
江炼大概也知道她没那心情打机锋,自己揭开谜底:“美盈吓晕的时候,是不会叫的,通常都是不声不响,直接昏厥过去。能叫出来,说明心理上还能承受——你们听到尖叫声后赶过来,想当然地以为,她是看见尸体尖叫的,其实不是,她第一眼看见尸体的时候,惊吓过度,直接晕过去了。她是醒过来之后,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才尖叫的。”
孟千姿心头一动:江炼好像在强调这里头有个时间差,但这很重要吗?
江炼长长吁出一口气,终于全都铺垫完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推论和盘托出了。
“真正的凶手,在楼梯口杀了你们的人,然后他把尸体搬过来,面朝里靠到了门上,这也是为什么门口会滴了一滩血。美盈一直在我身边守着,听到了敲门声,怕我被惊扰,才赶紧过去开的门。一开门,血尸就朝着她迎头砸下,她吓得连喊都没喊出来,就晕过去了。”
“孟先生一直追问我你的链子在哪,其实我就放在桌上,如果找不到,只可能是被凶手拿走了——我之所以要强调美盈晕倒过,是因为她如果当时没晕、立即尖叫,你们迅速赶来,时间衔接得太紧,那人就不会进屋,也不会有那个心情去翻找东西,而是会马上寻机逃跑。”
“但美盈的晕倒,给他提供了契机,再加上屋里没人能看到他,就等于没人,他有足够的时间翻找链子,逃走之前再把美盈弄醒。我问过孟先生,他说一进屋就看到我桌上很乱,画纸不齐,笔也杂乱摆放——美盈是个很有条理的人,每次帮我递送画笔,都会摆得整整齐齐,桌上那么乱,更加说明是被人翻过。”
“还有就是,孟先生说,你们的人在高处设了哨,我猜想,那个凶手应该是在设哨之前进的屋、下哨之后趁着混乱逃走的,你们赶过来的时候,他也许还在,也许藏在一楼,但你们都只奔着二楼去,忽略了其它地方。他知道你丢链子的事,不然也不会去翻找链子——那条链子在我看来没什么特别的,一般的贼也不会入眼,他却特地拿走了,这进一步说明,他是冲着你们来的,你们可以参考我说的,排查一下可能的嫌疑人。”
说到这儿,他的脸上露出真正轻松的神色来,挣了一下绳子,以提醒孟千姿自己还受着不公正的对待:“你看,误会讲清楚了,你们也得尽快布置追凶,我和我的朋友,是不是可以……”
孟千姿冷笑:“你是不是漏了点什么?”
有吗?江炼眉头蹙起。
“我的链子呢?”
“被那人拿走了啊,反正你们要追凶,追到了他,也就等于追到了链子。”
孟千姿说:“我姑且相信的话,但你抢了我的链子,又被贼偷了,转了十八省换了十九家,我还得一家家找过去吗?我只盯着你要,你拿走的,你还回来。”
江炼不吭声了,链子这事,确实是他的锅,没得洗。
他想了又想,抱了点侥幸:这女人看起来派头挺大,也许是不忿昨晚受伤,才这么大张旗鼓找过来,现在出了人命,哪会真的有心思盯住一根链子不放,多半是借题发挥,想狠狠为难他一下。
所以他的态度很重要,得用笑脸迎其锋芒,适当还得出点血:花钱消灾,以柔克刚,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试探性地提出建议:“要么,你那根链子多少钱?三万五万,你提要求,我愿意赔偿你的损失。”
他看过那根链子的材质,绝不是什么贵金属,即便是设计师款,上万也顶天了,他数倍赔偿,就当是被讹了,花钱消灾,顺便也展示一下自己是多么诚恳诚挚。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非常安静,以至于能隐隐听到山凹那头的人声,不远处有牛长哞了一声,可能是没吃饱。
什么意思?江炼有点小不安:莫非是自己表现得太豪气了?
他突然后悔:干爷给他讲那些道上的事时,说过什么来着?“财不露白”,随手就是三五万,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他要不要亡羊补牢一把,解释一下这钱是他辛苦打工挣来的?
人声渐近时,孟千姿才回过味来,也真是新鲜,长这么大,这是头一遭有人要花钱“摆平”她的事儿。
她觉得最好的回应就是不作回应,于是转头问孟劲松:“什么声音?”
“我担心出事,调了人来。”
后援来了,等于这满山凹里都是自己人,孟千姿骄矜之气更盛,也懒得再跟江炼费口舌:“这不是讨价还价,你拿走的,你送回来。”
她起身欲走:“你的同伙,就押我那儿,什么时候交货,什么时候过来领人。”
江炼怀疑自己听错了:“凭什么啊?”
什么凭什么?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有那么多凭什么。
孟千姿没理他,又吩咐孟劲松:“安排人清场,该带走的带走,房子有坏的地方派人来修,别让人说我们山鬼做事不地道。”
江炼恨得牙痒痒,却还得脸上不露,背在身后的双手慢慢活动着腕上的结扣——从清醒过来开始,他就一刻没放松过解扣,以他的本事,原不该这么费劲,但这帮人的系法很怪,跟常用的方结、反手结、渔人结、攀踏结都不是一回事,害得他一再尝试,有几次还假借活动肩颈、又挣又抽。
他看出来了,这事单靠讲理解决不了,她凭什么,当然是凭形势比他强,但反转也不是那么难:这女人是头头,只要制住了她,不怕她不松口……
腕上一松,绳头终于被解开了。
江炼反手握住,不动声色,装着无计可施:“你这样也太不讲理了吧?”
第19章 【06】
孟千姿充耳不闻, 带着孟劲松和辛辞往外走。
眼瞅着她从身边走过, 江炼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笑意,出其不意霍然站起,手里的捆绳就势拉成套索, 径直套向她脖颈。
电光石火间,孟千姿直如身后长了眼,手臂一探, 迅速从孟劲松腰间拔出枪, 旋即回身。
江炼的绳套才触及她头顶,她的枪口已经抵住了他左侧下颌, 用力极大,迫得他明明比她高, 还不得不仰起头来。
毫秒之差, 形势一落千丈,江炼犹豫着要不要负隅顽抗一把, 边上的孟劲松不咸不淡提醒他:“我要是你, 就会老实点——你朋友还在我们手里呢。”
这就尴尬了,江炼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末了认怂服软, 撒手松了绳, 很配合地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我其实没别的意思, 就是想让你再考虑一下……”
孟千姿嫣然一笑:“你刚坐在那儿, 跟得了多动症似的, 真以为我没防备呢?”
她枪口又是一顶,抬脚就往前走,前头是他,又不是路,江炼只得后退。
屋子不大,退了几步就是板墙,江炼后背贴住墙站着,还得保持双手高举,觉得自己的姿势跟耶稣受难也没两样了。
孟千姿问他:“我讲不讲理?”
江炼努力压住枪口低头,直觉下颌颈都要被枪口戳出洞来了:“你都拿着枪对着我了……”
枪口又是一顶。
江炼改口:“挺讲理的。”
“你对我的安排有没有异议?”
“没有。”
“没有吗?那我怎么觉得你很有情绪?”
这女人怕不是一个控制狂,对人的情绪都吹毛求疵,江炼深吸一口气,看向她的眼睛,努力展示出一个无懈可击的诚挚微笑:“没有异议。”
“那我们是谈妥了?”
算是吧,但这么答势必又会被说成态度敷衍。
他语气恳切:“谈妥了。”
那挺好,孟千姿笑得意味深长,并不收枪,侧了下头,吩咐孟劲松:“绑上。”
哈?
不是,都这么配合了怎么还绑上了呢……
++++
江炼老实在地上躺了很久。
起初人声嘈杂,又是抬又是搬,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意思挣扎和呼救——反正也是白搭。
后来喧嚣遁去,他开始想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报复他解了绳,这次的绑法虽简单,但极粗暴,手反绑也就算了,还专门拉了一根绳,跟脚上的绑索系在了一起,身体被扯得反向弯曲,无法借力,稍一挣扎,整个人就跟不倒翁似的左右摇摆。
男人也是要面子的,这造型,他不想让老嘎看到,但是几次三番尝试无果之后,又安慰自己虎落平阳这种事自古有之,看到了就看到吧。
可惜老嘎好像不在,叫了好几声都没回应。
没办法,只能自救了,这间屋里没什么可利用的,江炼记得,老嘎常在一楼的檐下凿刻挫磨,斧锤锯刨等工具都是随地放的,他要是能去到一楼,摸到把锯条小刀什么的,就能把绳子给割断了。
就是这下去的过程有点艰难,想站起来是不可能了,只能侧翻,江炼深吸一口气,咬紧牙根,重心侧倾,试了几次之后,终于成功翻了个面——跟烙锅里烙饼似的,从A面翻到了B面,原本是背朝天的,现在改作了面朝天。
江炼盯着被桐油漆得黑亮的顶棚看了会,默默酝酿着下一翻:得罪了女人可真要命,谈妥了还得“绑上”,这要是没谈妥,指不定怎么受罪呢。
他无比艰难地翻到了门口,幸好门是开着的,但如何出这个门又几乎耗去了他半条命,一路翻到楼梯口时,累得宛如死狗,心说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滚下去得了——然而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明明借着手推的力量把自己推下楼梯了,才磕碰了几级,身体控制不住地打横,又卡住了。
江炼不想动了,横卡在这不上不下的楼梯中央,让他觉得自己像串在烤签上的蛙。
他有点后悔:刚刚为什么不直接滚去阳台呢,这寨子里又不是没人住,上了阳台,居高临下,吼上几嗓子,总会等到有人解救他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炼精神一振:“老嘎?”
很快,有人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还真是老嘎,怀里抱了个白萝卜,大概是要做饭。
两人对视了几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