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今天,忽然又遇到你,这事也就真的过去了不是吗?”
他长吁一口气:“至于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你问问你自己吧,难道我和五姑婆,都只是杞人忧天,上窜下跳的瞎忙活吗?这话,我今天也跟千姿说过了,请她想想清楚,别搞得自己纠结,别人也不好受。”
他发动车子:“走了,放大假也好,老子堂堂一个山鬼特助,整天去堵防这种事,老子自己还憋屈呢,不如放大假。”
他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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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回到秀岚居,明显觉得氛围跟之前不同,他住的是顶层,一出电梯,就看到有两个人守着,往走廊里看,有间客房门口也立着人。
这应该就是孟千姿的房间了。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该过去打个招呼。
门口那人认得他是跟神棍一起来的,也没拦他,很识趣地退开了一段距离。
江炼敲门。
没人开门,但人必然在里头,不然外头的安保不会升级。
他持续地敲,里头终于传来声响,似是带怒,中途还踢翻了什么,那声响到门边时,又静下去了。
江炼知道,她大概是通过猫眼朝外瞧,于是朝着猫眼笑了笑。
过了会,门开了。
她已经换上睡袍了,长长的珠光色缎质睡袍直垂到小腿,赤脚穿酒店的棉质拖鞋,脚踝纤细而又白皙,踝上没戴金铃,大概那玩意儿贵重,寻常时是不戴的。
她抬眼看江炼,又很快垂下眼,眼睑处微肿,泛一点点红,往她身后看,真的是椅倒桌掀的,孟劲松说得没错,果然是大发雷霆,遭殃了一圈桌椅。
说点什么好呢?
江炼想起,原本,自己是要来解释的,现在,好像也不用解释了。
反而是孟千姿先开口,她说:“我刚刚,见过神棍了,他跟我说了你们这头的进展。”
哦,对,神棍,江炼几乎把他给忘了,从神棍切入最好了,不敏感,也不尴尬。
他点头:“对,从阎罗这儿查起,很多头绪,要一条条理……你既然来了,一起吗?”
孟千姿不自然地笑笑:“我就不了吧,我真是……我特别忙……”
她整个身子都倚在了门的侧边上,指甲轻轻抠擦着一侧的门面:“挺忙的,我看我,尽快赶回去比较好,就,辛苦……辛苦你们了。”
她退后一步,慢慢关门。
眼见门就快关上了,江炼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就把门给撑住了。
第80章 【07】
孟千姿吓了一跳。
江炼看向自己撑住门面的手, 其实他是手动得太快, 动手时,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过了会, 他低头看向孟千姿,说:“留下来, 一起吧。”
孟千姿被他弄得有点懵, 藏在门后的手又在不自觉地抠擦门面:“我是……最近,太忙了。”
江炼想笑:她可真忙, 是忙着把那扇门板给焐热吧。
他说:“千姿, 你得出来,你在里头太久了。”
孟千姿一片茫然:她在哪儿太久了?客房吗?她今晚才刚住进来啊。
江炼继续往下说:“你得多出来走走,多透透气,还有就是……”
他低下头,屈起左手,拇指在屈起的掌面上掐点了一下:“我算了一下, 你这趟应该留下来。”
孟千姿也盯住他的左手:他还会掐算?胡说八道吧。
生在山鬼家, 她从小接触三教九流人物,对一些门道很熟悉:古代术士常会伸出手来掐指一算, 是因为手指天然就有骨节,骨节间有横纹,手掌微屈,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指并列、横纹接起时, 会呈现一个天然的九宫格,拇指在格间来回游走, 是在点算九星飞伏,又叫排山掌法。
江炼还会这个?不太可能吧。
孟千姿满腹疑窦,但江炼煞有介事的,一边掐点一边嗯啊有声,还抬手在她额前虚抓了一下,说她:“抬头。”
孟千姿怀疑他在闹鬼,但还是下意识抬了下头。
他又仔细“抓”了一把,然后低头摊手,掌心明明空无一物,他却在那细细拨理,像细看一把待播的菜籽,神情郑重,孟千姿心里泛起嘀咕来,于是也跟着看。
顿了顿,江炼嗯了一声:“没错,卦象显示,你适合留下来,还有,我敢保证,你担心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真的,你信我。”
孟千姿盯着他看了半天:“你胡扯吧?你根本不会掐算吧?”
江炼说她:“你这人,怎么不相信人呢,我这一身才华的,平时低调,不怎么显露而已。”
要命了,还一身才华,孟千姿噗地笑出来。
江炼说:“说好了啊,就这样了。”
他笑起来,倒退着往后走,退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上前来,同时掏出手机:“加个好友,省得哪天又联系不上了。”
孟千姿犹豫了一会,回屋把手机拿出来,调出添加好友的二维码。
她觉得自己怪矛盾的:明明知道该往左走,可情不自禁的,总在向右靠,像悬胆峰林上争相向着光生长的绿植似的,不知不觉地、下意识地,就倾过去了。
江炼扫完了,看页面显示的个人资料,她的id居然叫“x2”,连头像都是个黑白的“x2”。
他问了句:“干嘛要叫乘以二啊?”
孟千姿嘀咕了句:“关你什么事。”
江炼笑,先更改备注,然后添加,孟千姿低着头,等着他好友申请发过来时好通过添加,忽听到江炼叫她:“千姿。”
孟千姿抬头。
江炼说:“我没开玩笑,我是说真的,你担心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
说完了,又笑笑,转身走了。
孟千姿看他的背影,忽然反应过来,江炼对她改口了。
他之前,一直叫她孟小姐来着。
她叫住他:“江炼。”
江炼回头,孟千姿倚住门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顿了顿,促狭似的笑,问他:“你今天见到我六妈,我六妈……好看吗?”
江炼略垂下眼帘,有些没奈何,又想笑,孟千姿要是计较起来,还是挺计较的。
他回:“大晚上,黑灯瞎火的,我也没怎么看清楚。”
又睁眼说瞎话了,孟千姿憋着笑:“那在戏院里,那么亮的灯,也没看到?”
“戏院啊,她不是上着妆吗,粤剧那种白脸脂粉妆,哪看得清人啊。”
孟千姿咬牙,她还就不信了。
“那然后呢?”
“然后,吃了个夜宵啊。”
“吃夜宵时,都没看到?”
江炼一本正经:“吃夜宵,眼里不都是吃的吗,谁还顾得上看人啊。”
孟千姿没辙了,恨恨瞪了他一眼:“满嘴跑火车。”
说完了,砰一声关上门,倚门而立,几乎笑弯了腰。
笑完了,又有些惆怅。
她站了会,踢掉拖鞋,光着脚往房内走,屋里头很狼藉,椅翻桌倒的,都是她方才的“杰作”,沿路还有倒翻的纸巾盒、倾覆的茶壶、烟灰缸、笔,她拿脚一样样拨开,再拨开。
还看到了些碎瓷片,来自那个被她砸碎了的茶杯,她拿脚去踩,踩上去之后,脚底有极低的碎声,微微刺痛,那感觉,有点像飞蛾闻见自己被火燎焦了的翅膀——其实还可以更痛些的,她无所谓。
她为自己理出一方空地,就在翻倒的茶几旁躺了下来,看大理石茶几面上自己那被映得略显模糊的脸,心里有个声音说:“留下来吧。”
不为江炼那个似是而非的“掐算”。
就是为自己,她也想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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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走回门边,想了想,又折了个向,敲神棍的房门。
现在这心情,说不清楚,不想一个人待着,有个人瞎三扯四地说说话也好。
揿了会铃,没人开门,江炼有点纳闷,待要再揿,门却一下子开了。
应门的神棍裹了条大浴巾,其实男人的浴巾多是齐腰裹的,不知道神棍是不是不习惯,扭扭捏捏地齐胸而裹,头上还包了条毛巾,扎得跟阿拉伯人似的,许是刚从浴缸里爬出来,周身还在滴拉拉往下流水。
看见江炼,他长吁一口气:“我说是谁呢。”
既是自己人,就没那么多客套了,他撒丫子就往浴室跑,就听哗啦水声,估计是又入水了。
江炼关好房门,路过浴室时,往里瞅了一眼:真是好大一口浴缸,神棍坐在里头,兴奋异常。
还推荐他:“小炼炼,你有没有用他们的浴缸?有冲浪按摩功能,我刚没注意,一揿,哗啦啦的,可舒服了。”
又感慨:“山鬼真有钱,有钱……真舒服啊。”
很好,江炼仿佛看到,浴缸中冉冉升起一个被奢华生活腐蚀了的灵魂,自群众中来的神棍,想要再回群众中去,可能要经历一番纠结了。
床上床下,依然扔满了山谱、资料和影集照片,无处下脚,江炼为自己理出块地方,在床边地上盘腿坐下,随手拿过一本影集看,真的是很老的影集了,掀开时,指上都会带灰,照片是黑白的,有些还有花棱边,每一页上,都带了薄薄的玻璃纸,用于保护照片。
江炼心不在焉地翻看,本想跟神棍聊聊孟千姿的,可惜没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再多翻几页,注意力就被照片吸引了过去。
有一张是高处俯拍的,这地形好奇怪,一重又一重的矮山,那数量,堪比峰林,但又不像:峰林都是冲天耸峙的,但这些山峰,矮墩墩的,看上去,有点像随意撒落的大石头粽子,左一个右一个的。
再往后翻,主要是景,也有房子、住户,看衣着,都是六七十年代的。
江炼从没见过这种地形:“你床腿边的这几本影集,是哪拍的?”
神棍答:“广西啊,都是广西的,那几本我都没细看,大概翻了翻,没段小姐。”
很好,没段太婆他就不看了,什么翻查资料,怕是追星来的。
江炼没好气:“那这地形,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神棍还是专业的,他哗哗拍水、洋洋得意:“这个你就不懂了吧。”
原来,那是一个乡,面积只有百十多平方公里,却有三千多个三角粽子一样零落分布的石山,石山间的小片平地,用壮语说叫“弄”,翻译过来,是“石山旮旯角”的意思,这弄有多小呢,有时候种上三五十棵玉米,就能把弄给填满,当地人习惯依照弄的数量给山命名,比如照片上那个乡,就叫五百弄乡。
神棍感慨:“现在这种地方,可以开发旅游,但放在旧时代,得穷死。那地儿,地无三尺平,山无三寸泥,山无泥长不了树,只能稀拉生点杂草,周围没河流,下雨也存不住水——喀斯特地形你了解吧,地下渗透性太好,跟漏斗似的,雨下来了,不但把山上那点可怜的泥皮给冲走了,还会渗进漏斗眼里,那种石山里又没矿,你说,可怎么住人?人靠什么活?”
江炼有些唏嘘,但又觉得这话不太对,他连翻几张照片:“不对啊,我看这照片上有房子,有住户啊。”
神棍说:“是啊,要么说我们中国人民,自古以来就是伟大而又坚韧的呢?这种居住环境,当地人自己都说,是被魔鬼诅咒的地方,结果还世世代代有人住呢。”
“看见那些粽子山没有,他们能在这山里凿房子,据说冬冷夏热,你说这罪受的,还有啊,地里不是漏斗眼太多,存不住水吗,他们就凿石头做水柜存水,路路通说,你要是从高空去看,那些大小水柜,星罗棋布的。”
让他这么一科普,江炼再看那照片上出现的人时,就仔细、也敬佩多了,他慢慢翻看,不觉问了句:“居住环境这么恶劣,这些人怎么不走呢?”
神棍哼了一声:“小炼炼,你说这话,就有点何不食肉糜了,你当然是说走就走,哪都能活——但你想想他们,大字不识一个,什么技能都没有,走出去,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顿了顿,又加了句:“不过现在,是真走了,我问过路路通,他说七八十年代,那儿还有零星住户,现在没了,一个带一个的,都走了。”
“人是走出大山了,这山也荒了。我跟你说,山加人,才是个‘仙’字,山都没人了,那还能成仙吗?”
江炼失笑,继续翻看,翻着翻着,心头突然一震,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
他空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往前翻,终于翻到。
照片很普通,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背着手扬着脖子,似是在瞧热闹,而且,这照片并不是在拍他,主要是拍景,他属于误入,紧贴取景的边角——放在现在,这样的照片,是即拍即删的,那年代是胶片机,没法及时查看,是以保存了下来。
江炼喉头发干,他看了又看,一把撕下那张照片,大踏步就往浴室走。
神棍正双目微阖、泡得惬意,忽觉光影有变化,再听到脚步声一路过来,登时就慌了,一把扯过边上的浴巾盖住自己,大叫:“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白色的大浴巾泡在浴缸水里,鼓胀着浮漂起来,江炼哭笑不得:“都是爷们,我能干什么?”
他把照片递给神棍:“你看这人,是阎罗吗?”
阎罗?
神棍愣了一下,赶紧接过来,又急急戴上满是水迹的眼镜,相片是黑白的,又是侧面,乍一看并不觉得什么,但有江炼的提示在先……
他迟疑着说了句:“是有点像,但就这一张,不敢确定……”
江炼打断他:“段太婆去五百弄乡的影集有几本?这一张只是无意间拍到的,别的照片呢,会不会也拍到了他?你只看有段太婆的照片,照片上的其他人呢,有没有留意看过?”
他耐不住性子,又折回床边翻看,神棍在浴缸里呆坐了会,蓦地反应过来,也赶紧擦干身子,胡乱套上汗衫裤衩,紧赶着出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