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和神棍,则随路三明坐了头车。
五百弄乡位于桂西北,确切点说,广西四道弧,它位于第二、第三道之间,从桂林过去,满打满算,也要接近一天的时间。
山谱上看,五百弄乡斜往上走是凤凰山,斜往下去是镇龙山,这么个龙凤簇拥之地,居然山贫地瘠,是个“被魔鬼诅咒的地方”,着实让人嗟叹。
路三明给他们做介绍:“除了五百弄,还有七百弄乡呢,人家七百弄是发展起来了,还申报了国家地质公园,五百弄不行,太偏了,要么说现在荒废了呢。七十年代还有住户,九几年的时候,最后一家搬离,你算算,荒了快三十年了。”
又压低声音:“一到晚上,黑森森的,伸手不见五指,满地都是大粽子石头山,有时候风大,风在石山间穿梭,呜呜的,像鬼哭。”
神棍觉得这话太夸张了:“又不是雅丹魔鬼城,哪来那么多怪声啊,人家雅丹魔鬼城有怪声,也是因为地理环境特殊,并不是说有山有风就可以的。”
路三明说:“这我还骗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又突发奇想:“我们要是搞旅游申报,也可以蹭雅丹魔鬼城的热度啊,就叫广西石山魔鬼城,保准能吸引不少游客。”
……
从桂林出来,起初还会走公路、过城市,再后来,车队基本上就都在峰高谷深的山岭间穿行了,一路上都没能见几个人。
路三明频频回首看后车,生怕这山绕路颠的,孟千姿会不舒服,还没到中午,就一迭声吩咐司机:“找个地方,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司机对路况挺熟:“前头就是劳平乡了,今天是圩(xu,平声,音虚)日,到了就热闹了。”
江炼不懂什么叫圩日,问了才知道,在南方一些地区,把赶集的日子叫圩日,而劳平乡是壮族、瑶族和高山汉族的聚集地,圩日时会分外热闹。
果然,没过多久,就到了个人来人往的大市集,车队停下,不少人下去看热闹——这市集热闹,赶集的人也热闹:一身黑衣的,都是壮族人,叫黑衣壮,以黑为美;满头银饰打扮得花哨的,是瑶族,但都打赤脚,跟湘西的花瑶毫无相似之处;还有穿蓝上衣黑布裤彩布围腰的,是高山汉,据说这些人原本是汉族,为了避灾遁入少数民族地区的高山,久而久之,得了个高山汉的名头,竟也成了少数民族。
江炼且走且看,忽然瞧见辛辞,陷在一群彩衣姑娘里,也不知道是要买什么,一口一个“阿妹”的,惹来姑娘们阵阵哄笑。
江炼回头看不远处的那辆房车,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车门虚掩着,江炼推门而入。
车里头,比外头要安静多了,尽管仍有喧哗声进来,但淡如背景音,孟千姿裹着毯子蜷在床上,睁着眼,眉头不时蹙着,估计是确实不舒服。
江炼走过去,在床边的卡椅上坐下。
孟千姿听到动静,略抬了下眼,说了句:“是你啊。”
江炼问她:“感觉怎么样?”
孟千姿说:“身子有点虚,这么热的天,还老觉得冷。”
又问:“辛辞说外头是市集,好玩吗?”
江炼说:“没什么好玩的,就是人啊,东西啊,东西啊,人啊。”
孟千姿说:“哪有你这么总结的,照你这么说,这全世界都是人啊,东西啊。”
说到这儿,吸了吸鼻子:“好香。”
是香,满集市的玉米浓香。
江炼说:“高山汉擅种高山玉米,煮出来香气特别浓,据说甜度也高,跟内地玉米不一样——神棍已经啃了两根了。”
孟千姿让他说的,不觉舔了下嘴唇,呢喃了句:“我也想吃。”
江炼瞥了她一眼:“你这人,怎么不长记性呢,为什么躺这的,忘了?还想吃玉米。”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孟千姿没好气,拽了毯子遮住自己的脸,不想看他。
哪知江炼继续讨她的嫌:“这样,吃上吃不上,我给你掐算一下……”
还掐算,真心欠收拾,孟千姿一把掀开毯子,伸手就去抓他的手:“我早说了,再掐,非折了你的手指头……”
她以为,他必会像之前一样,迅速护住他的宝贝手,不让她碰到的。
没想到,居然抓实了。
这一抓实,她反倒没了主意,总不能真拗折了,正犹豫间,江炼的手轻轻一抽,从她指间滑出,又反包了上来。
他的手真大,把她整个手都包住了,掌心的温热透过她的手背,瞬间浸透肌肤,孟千姿听到他说:“既然觉得冷,还老掀什么毯子。”
说着,就这么握着,把她的手送回毯子里,又把毯子盖好,这才缩手出来。
孟千姿也忘了该答什么了,半晌才拉了拉毯子,说了句:“也不是……很冷。”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蜷在毯子下的那只手微微颤着,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忽然就有点糊涂,对刚刚发生的事没了时间概念:一忽儿觉得,江炼握住她的手,似乎握了有几秒;一忽儿又觉得,人家只是很正常地、帮她把手送回来而已,并没有什么其它意味。
正心绪纷乱,听到外头喇叭响,一般这是车队再出发的信号,但她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那喇叭声像响在天外,只余一线余音穿透下来、拿尾梢触碰着她的神经,又听到辛辞上来,似乎在和江炼打招呼,然后江炼就下去了,因为,有车门关阖的钝响传来。
再然后,车子摇摇晃晃,又上路了。
辛辞兴冲冲地过来,他手里拎了一袋煮好的玉米,走动时,塑料袋哗哗作响:“千姿,我跟你说啊,他们这个高山汉人种的玉米,就是不一样,可好吃了,我特意买了让你尝尝……”
玉米的浓香就飘在鼻端,孟千姿心里盘缠了事,胃口全无:“不吃。”
辛辞还以为她是不舒服:“千姿,越不吃越没劲,越躺越没精神,来来,你吃一口,就一口,我担保好吃!”
没完没了了还,孟千姿怒了,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吼他:“不吃!说了不吃!”
辛辞吓了一跳,半天才说了句:“千姿,你这……这么精神,可一点都不像生病的。”
孟千姿一肚子没好气,心说:你懂个屁!
她挪了下手,左手无意间碰到右手的手背,触了电般收回来,又低头去瞧右手的手背。
好像,江炼掌心的温度,还停在她的手背上似的。
还有,她的皮肤好细腻啊,有赖平日精心养护,但是江炼的掌心很粗糙,是该粗糙,他前些日子下崖时,磨掉了掌心的皮,估计还没长好呢……
他握了她的手,他是什么感觉呢?他有觉得她的手背很……细腻吗?还是说,人家真的只是出于关心,那么客气地一送,跟送辛辞的手、神棍的手,跟送个猪蹄、送个鸭掌,都没分别?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抬头时,看到辛辞那一脸莫名其妙,更来气了,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你就知道吃!”
辛辞悲愤极了。
整个车队的人都下去买玉米,神棍啃了三根,路三明买了二十斤没剥叶的,说要带回去给孩子吃,他只买了这一小袋子,还是献宝样先送到她嘴边的,阖着轮到最后,变成了他只知道吃了?
这世上,做个实诚人太糟心了!
第83章 【10】
下午, 孟千姿换了辆车, 房车固然舒服,但实在hold不住接下来的路了,听路三明那意思, 现在还算好的, 最后那段路, 别说这种四轮驱动suv了, 连拖拉机都进不去——当地接待的山户还在想办法。
日暮时分,孟千姿见识到了这办法。
十一头骡子组成的骡帮。
赶骡子的农工有四个,来自广西百色, 是被当地负责接待的山户重金从就近的工地上“挖”来的:据说大山里太狭窄崎岖,兴建工程的话大型机械根本施展不开,运送石子石料等等,只能依靠骡子这种最原始的运力。
车队到达时,十一头骡子一字儿排开, 如待检阅, 每头骡背上,除了留出坐人的位置外, 都已经满载装备,骡脖子上还各挂两三双雨靴, 滑稽而又好笑。
十一头骡子, 只能坐十一个人, 骡工为了省钱,甘愿卖力气不坐, 那去掉孟千姿、江炼、神棍、路三明四个,就还能坐七个,这七个人,必须精明强干能办事,还得包括向导和医生,一番挑拣,辛辞自然被排除在外。
辛辞乐得不去,只把孟千姿该吃的药托给路三明,路三明捧着那药,如奉纶音,自觉肩上的担子又沉三分。
负责接待的山户姓皮名丘,人送诨号貔貅,此人长得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因为貔貅是能转灾化厄的吉瑞之兽,所以山户出任务时,多喜欢和他结队,图个吉利。
一见面,貔貅就向孟千姿检讨,说是知道来的人多,奈何骡子少,只能找到这几头了。
孟千姿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脚走、一定要坐骡子,不过也懒得问,人家这么安排,必有道理。
至于骡子不够,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山鬼办事,很少全员投入,一定会在后方留个后备的营地,那些剩下的人,正好留作备用——这样一旦出什么事,还能有个策应,省得像水鬼那样,一灭灭一窝子,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人能说得清楚。
江炼上骡子时,还担心骡子上已经驮了这么多东西了、不一定能应付得住,牵骡的人满不在乎,用蹩脚的普通话向他吹嘘:“我们在山下往山上运石子浇高压线杆,一次驮一方石子,有两百公斤呢,一天上下九趟都没事,你放宽心。”
……
一列骡队,就这么向着山内出发了,道路狭窄,没法并驾,只能单列行进,辛辞远远目送,觉得那队列越走越纤细,到得后来,像是一列蚂蚁没入莽莽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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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半程时,孟千姿就明白这骡子和雨靴的用处了。
去五百弄乡,并不需要翻山越岭,之前车队已经翻过太多山头了,这一片恰是个地势偏低的盆地,只不过是盆地上散落太多大粽子石山而已,而那些石山是没法爬的,只能在石山之间的“弄”穿行——现在是夏季末梢,这儿雨季刚过,地被泡得宛如沼泽,一脚下去,湿泥能齐到大腿根,那几个骡工已然宛如泥人,骡子也好不到哪去,四条腿都没在泥里,远远看去,像是只用肚腹浮在泥上游走的怪物。
打头的貔貅回头跟她解释:“现在还算好的,前一阵子雨太大,这弄全淹了,底下的漏斗眼下不去水,这些石头山跟淹在水里的岛似的。”
这道理,就跟家里的洗菜池子差不多:平时是可以下水的,但是水一大,或者下水口淤积的杂物一多,那口子就堵住了,得慢慢放水,或者动手去掏——大自然的积水放水,可比洗菜池子慢多了,但凡多泡上几天,那泥地就松软得不能看了。
貔貅怕孟千姿她们坐骡子无聊,还往后分发地图:“这个,是路老哥吩咐我做的,我们参考山谱资料,又根据段太婆上一趟来留下的那些照片,标注了可能的住户点,但不知道哪户是阎罗住的,实在打听不到了。”
纸张哗啦有声,一张张往后分发,颇似学堂里往后传试卷,那几个骡工一点都不好奇,只顾赶骡子走路:他们这骡帮,除了运石子外,也搭过不少视察工程的人,那些人嘴里聊的,什么绩效啊、考核啊、卫星图啊,尽是些他们听不懂、也不关心的。
后头的神棍往前头喊话:“那个皮……貔貅啊,段小姐当年为什么要去五百弄乡呢?”
貔貅见他喊话怪费劲的,就晃了晃手里的对讲机,神棍这才留意到,自己骑的这头骡背上也挂了一个,刚好奇地拿起来,就听到貔貅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段太婆当年,不是只去五百弄乡的,她那属于巡山,去了很多地方,只是到五百弄乡之后,不知怎么的,就结束了,没再往下走了。”
神棍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因为实在不会用这高级玩意儿。
还能因为什么啊,多半是遇到阎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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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到达五百弄乡时,天已黑透,每头骡背上都备了照明设备,还有手提式探照灯,那光打出去,可当真强劲,把周围一隅,照得如同白昼。
可是那一隅之外,黑得太过浓重了,这儿废弃之后,没有再开发,却像是比从未开发过还要原始,因为不长林木,所以没什么生物来栖,静得有些可怕,光柱打出去,不时被巨大而厚重的石块阻断,那就是峰丛粽子山了。
路三明硬着头皮向孟千姿建议:“孟小姐,你看,要么今晚先住下?”
他自觉这安排不是很到位,但即便是一大早赶骡子进来,走完这淤泥路、探完那些废弃的住户点,也要到晚上了,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时候来,这“住一晚”总是免不了的。
都到这了,那是肯定得住下的,孟千姿擎起探照灯往周围扫了一圈,这范围内有几幢房子,大多塌朽了,那些采石搭起来的,墙体倒还都完好,她吩咐路三明:“你派人四下看一圈,捡大的、比较牢的石头房子,大家凑合一晚吧。”
没想到的是,连这“凑合”都没机会。
前去查看的人回来说,因为这儿每到夏季就淤水被淹,这几十年下来,都不知道淹过多少次了,那些木头房子,自然已经朽得跟棉絮似的,即便是石头房子,内墙外墙都是一道道的水线,而且长满了石苔青藓,日积月累,新长的固然是密密麻麻布满墙面,那些泡烂了的,就堆在屋里,滑腻如浆,臭不可闻,即便硬着头皮清扫,那味儿也祛除不了,在屋里站个一时三刻都受不了,更别提是住一晚了。
这就棘手了,这儿的烂泥地虽比路上的要硬实些,但五十步笑百步,打地钉搭帐篷也不合适,与其窝窝囊囊夜不能寐地将就一晚,还不如打起精神来干活,孟千姿心一横:“都穿戴起来,做事吧,一鼓作气,出去了再好好休息。”
她套上雨靴,扎紧靴口,从骡背上滑了下来,其他人也纷纷下骡。
只不过,人可以熬夜干活,骡子走了这大半天了,可得好好休息,不然明儿返程够呛:几个骡工靠骡子赚钱,很是心疼牲口,当下就要拽骡子去饮水。
这种山间洼地,雨季一过,势必有大小水塘,远近而已,水塘的水虽脏,牲口是不在乎的,孟千姿让路三明挑两个身手好的人陪骡工一道去,说句不合适的话:山鬼出事,内部尚好解决,这种外人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就太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