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人,也不分批了,这黑灯瞎火的,分批怕出事,都聚在一处,依着地图编号,一路去查看那些废弃的住户。
去了两个陪骡工的,孟千姿这头便剩了九个人,分工明确:貔貅和另一个孔武有力、名唤汤壮的,负责出力气,抬盖掀框,清理现场,孟千姿一行四个主要是查看,剩下三个,两人照明,一人从旁放哨。
一行人便这样,且走且看,但老实说,看不出什么异常的:这乡里的人搬走时,大多带走了家什,剩下的,多是不好带的大件,而那些床板朽桌什么的,即便大剌剌摊放着,又能看出什么端倪呢?
孟千姿有点沮丧,觉得这趟五百弄乡之行,多半是一场空忙,来了,只求个心安而已。
江炼瞅了个空子,上去跟她说:“别人都是搬走的,阎罗未必,他走得一定匆忙,应该剩下不少东西。”
孟千姿不看他,但总想呛他两句:“那不一定,没准他有老婆,他走了,老婆可以搬家啊。”
江炼笑:“阎罗那样,流落在外的,而且出逃时都……四五十岁了,还顾得上讨老婆?”
他回想了一下:没错,况家被劫杀是在四十年代,当时阎罗二三十岁的样子,六十年代出逃,怎么着都四十来岁了。
阎罗的出逃路上,还能伸发出爱情线?他有点接受不了。
孟千姿哼了一声:“段太婆的照片,有阎罗的那两张,他的穿着打扮,跟当地人毫无二致,也就是说,必然住了好多年了,如果不是那张脸,你会认出他是个外来的?”
“一个人想要隐藏身份,最大的伪装就是让自己面目模糊,跟周围的人保持一致,他一个外人,又一直当个老光棍,太惹人注意了——为什么不找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婆,伺候他,给他打理一切,以便他能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呢?”
这儿这么偏僻,住在这儿的人也必然是与世隔绝、不理外头形势,也压根不认识字的,阎罗想要遮掩自己、快速融入,最好的法子确实是跟一个当地女人凑成一对,这事对阎罗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江炼一愣,半晌才说了句:“也有道理。”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所以说,男人啊,都这样。”
说完,一仰头出去了,吩咐貔貅:“去下一间。”
江炼落在了后头,总觉得孟千姿这话余韵绵长,明着在说阎罗,暗里要敲打谁似的……
正想着,神棍撵上来,问他:“小炼炼,你说,阎罗来五百弄乡,是随便选了个好藏身的偏僻之地,还是特意来的呢?”
江炼也说不好。
下一间是幢石头房子,还没进门,就觉得腐臭味感人,貔貅提前给几人分发口罩,江炼刚戴上口罩,就察觉到,这周围起风了。
盆地地势低洼,风的来势向来汹汹,而且粽山耸峙,风刮过来,没法畅通无阻,频遭拦挡摩擦,难免发出怪声,深夜听来,怪瘆人的。
神棍奇道:“还真跟雅丹魔鬼城似的!”
路三明洋洋得意:“神先生,我还能骗你吗?这就是气流的摩擦震动,这才刚起风,你等着,风再大的时候,跟鬼哭神嚎似的。”
果然,几人进了屋,四下看过无甚斩获,正想出门时,又一股劲风袭来,这趟的风,比上一遭要强劲多了,连朽坏的屋顶都被连连掀起,四野八方,幽咽声顿起,直如万鬼齐哭,而且这声音,跟雅丹魔鬼城还不同:雅丹地处旷野,声音来得快去也快,粽子山却在洼地,声音四下萦绕,一浪接着一浪,孟千姿正觉头皮发麻,忽听到不远处,有惊骇怪叫声传来。
听那声音,必是某个骡工无疑了,孟千姿急喝了句:“怎么了?”
话音刚落,屋内屋外,两个声音一起应和:“我去看看。”
外头的是那个放哨的,他占了地利,话音未落,人就窜了出去。
里头的是貔貅,和绝大多数山户一样,总想在大佬面前表现表现,哪知一时情急,忘了地上腻滑,一踏之下,直直往旁侧摔了过去,双手急抓时,却又没实物可借手,直接就在墙上的湿苔上猛抓了一把,然后一路抓下,重重栽倒在地。
这时候,忽听腰上的对讲机响,是陪骡工的一个山户,在那头解释说:“没事没事,乡下人胆子小,本来就疑神疑鬼的,忽然听到风声,又一脚踩滑,鬼叫个不停,才被我喝住了。”
阖着是虚惊一场,孟千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头,貔貅又窘又愧,手里抓了把又腻又臭的,简直是思之欲呕。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只是摔得太结实了,刚一用力,又是一声痛哼,江炼离他最近,见状弯腰俯身,把手伸给他。
他对貔貅印象挺好,这人这么大块头,却是个腼腆斯文的性子,有点反差萌。
貔貅满怀感激,说了声“谢谢”,换了干净的那只手握住他的,就待借力站起。
哪知一握之下,这力没借上,江炼并没有拉他。
貔貅奇怪,抬头看江炼,就见江炼眉头紧皱,一直盯着石壁,俄顷喉结滚了滚,叫了声:“千姿。”
孟千姿闻声回头,一时间没看出玄虚,只看到苔藓壁上,一行接地抓痕,那是貔貅栽倒时,一路抓出来的。
江炼咽了口唾沫,语气有些激动:“灯光,赶紧把灯打过来,这石头上有刻痕。”
灯光立马就过来了,是有刻痕,就在貔貅抓下的苔藓某一处,非常无序,来来回回,像是有人用刀在反复刻画、试图挫磨掉什么东西。
孟千姿看了会,心头砰砰直跳,直觉有什么东西,就快被发现了。
她说了句:“把这面墙上的苔藓,都给我清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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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这面墙上的苔藓就都被清拽掉了。
确实是有字,都集中在下半幅,那个高度,像是有人坐在小马扎上、对着墙,一笔一划刻出来的,然后长久瞪视、抓耳挠腮、苦苦思索。
而那些字,后来又都承受了挫刀的挫磨,应该是想毁去的,也的确成功毁掉了一些,但没毁掉的那些,因为苔藓深深附在了刻痕里,这么一清理,反而更加清楚了,更何况,有两盏射灯,自左右打在了那面墙上。
江炼一眼就能看清楚那些凌乱分布的字。
大禹。
涂山氏生启。
三过家门。
谁生了大禹?
孟千姿也看见这些字了,却愈加糊涂了:谁刻了这些字?阎罗吗?应该是,五百弄乡这种少数民族聚居地,应该找不到第二个会写汉字的吧,但阎罗,怎么研究起大禹治水来了?
正想着,听到神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
江炼看了他一会,低声说了句:“所有人都出去,别影响神棍。”
他拽着孟千姿出来。
孟千姿还是一头雾水,频频回望屋内:“干嘛啊,他怎么了?”
江炼喉头发干,觉得自己的手都有些轻微颤抖:“他可能就要想到些什么了,别影响他,给他空间。”
这样啊,孟千姿不吭声了,过了会,嘟嚷了句:“我怎么想不到。”
江炼失笑:“你嫉妒他这个吗?千姿,人家神棍可从来不嫉妒你能剖山、动山兽、伏山兽。”
“术业有专攻,他在那些玄异事里浸润了二三十年了,读的相关书籍比你多,经历的事也比你多,有些联系,只有他能勾连起来——反正他是你的莲瓣,有什么功劳算你的,揪死了别让这瓣花掉了就行。”
孟千姿想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听到神棍在屋内叫:“小炼炼?”
孟千姿和江炼对视了一眼,一起进了屋。
神棍还坐在地上,一只手颤微微扒在“大禹”那两个字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大禹治水的传说,你们都听过吧?”
孟千姿答了句:“听过啊。”
神棍转头看她:“讲讲看。”
又补充了句:“要具体,前因后果,要具体。”
孟千姿想了想:“就是上古时候,洪水泛滥,当时的皇帝是尧吧,他就任命大禹的父亲鲧治水,听说鲧用了息壤,只知道堵而不知道疏,治水失败,就被尧给杀了。”
神棍纠正他:“不对,杀鲧的是舜,当时,舜帝已经即位了。”
这有什么区别么,不都是皇帝吗,孟千姿满不在乎:“后来,舜又任命鲧的儿子大禹治水,大禹比鲧聪明,就治好啦。”
江炼在边上听着,听她眉飞色舞来一句“就治好啦”,不觉微笑,觉得她实在是可爱。
孟千姿自觉答得不错,看到石墙上的字,又主动添加了点:“大禹嘛,治水很努力,三过家门而不入,他老婆是涂山氏女,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是启,后来就不兴禅让制了,禹传子,家天下,这就是夏朝了。”
神棍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舜杀了鲧,跟大禹有杀父之仇,大禹为什么不恨他,还帮他治水呢?”
孟千姿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那当时……灾情严重,大禹一心为民,不计较个人恩怨呗。”
搁着是她,她估计自己会计较。
神棍说:“好。那我再问你,大禹是谁生的?”
孟千姿不假思索:“禹他妈生的啊。”
话音未落,就听边上江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千姿怒道:“有那么好笑吗?”
说到后来,自己也笑了,倒不是觉得自己错,而是觉得“禹是禹他妈生的”这话,说出来太搞笑了。
只有神棍没笑,他定定看着孟千姿,说了句:“不是的。”
“孟小姐,你对神话还不是那么清楚,神话传说里,从来没有提过大禹的母亲。神话里说,鲧被杀死在羽山,从他的肉骨里,孕育出了大禹。”
“而《山海经》的《海内经》是这么说的: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还有人说,那个复通腹,腹部。但不管是复生禹还是腹生禹,大禹都是鲧生的,而且,是死后生的。”
孟千姿愣了一下:“但是鲧,是大禹的父亲啊,父亲怎么能生孩子呢,还是死后生的。”
神棍说:“没错啊。可是,是什么让我们觉得只有母亲才能生孩子呢,最早的时候,如果父亲也能生呢?不对,不是父亲生,是自体繁殖,另一种繁衍方式,现代科学,不是还有克隆繁殖吗?鲧又生下了一个新的自己,所以,对于下令杀他的舜,并没有什么仇怨。”
江炼听得心下发凉,电光石火间,脱口说了句:“阎罗……”
神棍看向他,问了句:“大飞为什么会被吓疯?一般死人诈尸,是吓不到他的吧?为什么现场的尸体数量,跟找到的焦骨数量是一致的?那多出的神秘人又怎么解释呢?”
“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有没有可能是……阎罗生阎罗呢?老阎罗的尸骨还在,但新阎罗……已经孕育而生,而且,迅速长成了。”
第84章 【11】
阎罗生阎罗?
风还在刮,迂回幽咽, 破败的房顶不时掀起, 又很快落下, 发出啪嗒的单调声响,路三明他们站在门外,不知道里头的人在聊什么,又不好擅入,只得继续守着, 还知趣地往外站开了些,以免听到些不该听到的。
江炼只觉自己两边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但说来也怪,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 又觉得,这种事儿, 并没有什么稀奇。
自然界本来就充满秘密, 而生物是多样性的,存在各种繁衍生殖方式:海洋中的一些鱼类, 如鳕鱼、鲱鱼等,就既有卵巢也有精巢、能够自行产出下一代;黄鳝可以雌雄性逆转,刚生下来时都是雌性,成熟产卵后又会变成雄性;就更别提很多植物的自花授粉了……
所以, 为什么人类就一定得拘泥于两性生殖呢?上古时代, 本就是一段无法考证的神奇岁月,鲧复(腹)生禹, 也许那个时代,真的存在自体繁殖呢?
这“生”的过程,也许是可怕的,不然在火葬场当工的大飞,也不至于被吓疯了,但转念一想,女人生孩子,也是血腥的吧,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再加上进入现代文明之后,有医院、产房、各种辅助器具等阻隔视线——如果自体生殖时,也被推入产房、掩上手术室的门,有专业的医生接生,那整个过程,好像也顺理成章。
江炼打了个寒噤,有点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
孟千姿没说话,只喘息声略急:她在想另一件事,水鬼的事,和眼前发生的,有相似之处。
神棍吸了吸鼻子,觉得少了发挥的道具:“有纸笔吗?有吗?”
这么一嚷嚷,外头很快就送进来了。
纸就是先前印好的那些住户方位图,背面可以落笔,神棍将纸铺在地上,紧攥手中笔,连咽了几口唾沫:“我再强调一下,我们追着‘箱子’,一路追到这里,一定要有全局观念,不能分裂地看问题,事情一定是有着关联的。”
“还记得那口箱子上的雕镂图吗,都是上古神话,就我记得的,就有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伏羲制八卦、燧人氏取火……”
他在纸上写下这几个人的名字,齐齐整整排成一列,第一列。
“而我们在湘西忙活了一场,最后的关键,集中在蚩尤身上,蚩尤和黄帝之争。”
说着,又在纸上写下了黄帝和蚩尤的名字,仍是一列,第二列。
“再接下来,找阎罗,最后发现,阎罗躲进这个偏僻的山乡,在琢磨什么大禹、大禹从哪里来。”
他写下第三列名字:尧、舜、鲧、禹。
写完了,抬头问两人:“看出什么来了吗?”
孟千姿一心二用,居然还能抢答:“这是时间顺序啊。”
说是时间顺序也没错,但神棍想问的,其实是这些人的共同点。
他说:“大致是时间顺序,中间有交叉,总之就是,这些人或前或后,都处在一个过渡的动荡年代里,亦即上古神话时期到末期,而且,非常确切的是……”
他指向禹的名字:“从他开始,夏朝开始了,而夏朝是被记入中华民族的朝代纪年的。也就是说,上古神话时代由此彻底结束,人类的主宰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