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弱者拔刀,这违背了他过去所有的认知和信仰。
如果如今只有他一个人,那也就罢了,可他身后站着柳玉茹,他的妻子。
于是他握紧了刀,和他们僵持。
而这时候,一个男人突然冲了出来,他个子不算高大,他扑到顾九思面前来,哭着疯狂磕头道:“公子,公子您可怜可怜我吧,我娘子最后一口气了,她不行了,她马上就不行了,您给她一条生路吧。”
顾九思愣了愣。
也就是这个时候,这个男人猛地扑了过来!
他有刀!
哪怕那把刀很是短小,可是在这个时候,有一把刀那就是利器。他不顾一切朝着顾九思冲来,顾九思一脚将他踹开,而这时周边所有人都涌了上来,柳玉茹躲在顾九思身后,旁边人拖拽她,去抢夺她的包袱,顾九思不敢动手杀人,他努力将周边人踹开。
可人太多了,太多了。
他们密密麻麻,他们不顾一切,柳玉茹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她抱在怀里的包袱被人一把抓走,早已僵硬的大饼滚落出来。周边人惊叫出声:“是饼!还有面!”
许多人冲过去,抢到就往嘴里塞,没有半点迟疑。
这在流民中,那是何等珍贵的东西!
“他们还有!”剩下没抢到的红了眼,他们再没了顾忌,拼了命扑上来,顾九思看着那男子再次拿着利刃朝着柳玉茹捅过来,他终于忍无可忍,拔了刀。
鲜血飞溅出来,周边惊叫成了一片。
顾九思连斩三人,他一手护着柳玉茹,一手拿着刀,看着所有人,怒喝道:“滚开!”
终于再没有人敢上前,顾九思抓着柳玉茹,一步一步朝着远处走去,他死死盯着所有人,染血的脸上宛若修罗。
柳玉茹眼里噙着眼泪,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唯一的支撑,唯一抵抗着这一切的力量,都来源于那只抓着她的手。
所有人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出去。
有人想扑过来,然而顾九思身手却十分干净利落,回头就将人砍到在地,这样敏捷的身手,终于让所有人知道谁是不可招惹的人物,于是再没人敢偷袭他们,他们慢慢走去,消失在夜里,然后新一轮的哄抢继续开始。
等看不见人,顾九思就抓着柳玉茹疯狂奔跑起来,两人在官道上,一路都在跑,他们根本不敢停歇,感觉身后似乎是追着洪水猛兽。
他们看见人就害怕,跑到跑不动了,就开始走。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内心的惶恐、震惊,都在无形中传染着。
等太阳升起来,他们走的路上已经没有了人影。之前的人,都是从沧州北方往南方走,而他们却是逆流往北方走,人自然越来越少。
他们很疲惫,可他们不敢停下步子,比起那些流民,支撑着他们的,还有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
他们要去幽州。
在幽州,他们还有自己的亲人,在等待着他们。
柳玉茹拉着顾九思的手,两人走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他们就一直走,一直走。
人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他们从一日两顿,变成了一日一顿。他们困了就睡找个地方,靠着大树睡下,随着他们北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人。
没了柳玉茹的包袱,他们的粮食从面前管够,变成了彻底不够,于是一路上,他们看见树,看见草,但凡看见能吃的,都努力吃下去。
如果遇到水源,他们一定要努力喝水,然后把顾九思的酒囊装满。
可随着日头越发毒辣,遇到水源的间隔时间就越长。
他们头一次见到那种一眼望过去没有边际的荒凉,没有草、没有树,房屋空荡荡的,土地仿若龟壳一般大块大块干裂过去。
先倒下的是柳玉茹,她体质弱,有一天睡下后,顾九思发现醒不过来。他吓得赶紧给她灌水,然后打开了包袱,想要给她喂吃的。
然而在打开包袱的时候,顾九思惊讶发现,包袱里剩下的粮食,远比他以为的要多。
他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
这些留下来的饼,应当是柳玉茹故意少吃剩下的。他感觉眼里有些酸涩,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是情况也不容他多想,他赶忙拿了饼,喝了点水,嚼烂了之后,嘴对嘴给她喂了下去。
那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他满脑子只想着,她得活下去,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他给她为了吃的,就背起她,开始继续走。地面上的温度很高,他的鞋早已经烂了,他能清楚感觉到脚上皮磨破的疼痛,可他不敢停下。
他一直往前走着,等到下午,天气转凉,柳玉茹趴在他背上,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感觉到他的温度,看着周边的场景,沙哑道:“九思?”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高兴道:“你醒了!”
“我怎么了?”
柳玉茹没什么力气,她感觉全身都是软的,顾九思背着她,似乎是怕吓着她,温和道:“刚才你晕过去了。”
“抱歉……”
“说什么抱歉,”顾九思笑着,声音里有些喑哑,“该抱歉的是我才对。”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背着她,他努力想要让语调轻快一点,却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与绝望,愧疚与难堪。
“我该早点发现你没怎么吃东西的。”他语调似乎很轻松,可柳玉茹却还是听出了哭腔,“我该早点知道的……”
“没事的。”柳玉茹趴在他背上,声音有些无力,“我愿意的。”
“你愿意什么啊……”顾九思声音有些颤抖。
柳玉茹感觉累,她太累了。
“粮食不够的。”她开口,慢慢道,“咱们一起吃,到不了幽州。我少吃点,你就能多吃点。我算过了,我还能再撑几日,等到时候还有一半的路,粮食没了,你要没找到水,你就放我的血来喝……”
“你胡说八道什么!”
顾九思怒喝出声,他其实猜到的,他猜到柳玉茹的想法,可当柳玉茹真的说出口时,他还是忍不住暴怒出声:“你别想!”顾九思颤抖着声,“我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柳玉茹我告诉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要是死了,幽州我也不去了,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我就陪着你死在这里。”
顾九思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不会落泪了,以为自己成长了,可他却发现,这上天永远比你想象的残忍。
当他失去父亲,失去朋友,如今又要让他失去柳玉茹。
而且这份失去,是犹如凌迟一般,让他眼睁睁看着,瞧着,甚至于为了自己活下去,亲手送她去地狱。
可他绝不会让老天爷得逞。
他绝对不会,做出一个上天以为他会做的选择。
“我知道,你还想着你娘,”顾九思哭着出声,“你娘还在幽州等着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儿,你没了,她怎么办?我不会帮你照顾她的,你就算死了,我也绝不会管她。我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我不会愧疚,我会陪你一起死在这里,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你死得没有价值。”顾九思低喃,“柳玉茹,你得活着,你一定要活着,知道吗?”
你不能死。
你死了……你若是死了……
顾九思抬起头,环顾着四野。
她要是死了……他怎么办?
他想不出来。
她如今的命,就是他活着的念头,所以她不能死,绝对不能。
然而柳玉茹回应不动他了。
她有意识,可是已经没有了张口的能力。
她就是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这个男人,他固执的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毅力和决心,让他没有停下。
他们吃光了所有粮食,就剩下半袋水囊,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吃的了,于是顾九思就和她一起饿着,每一天喝一点水,勉强维持生存。
临近幽州只剩下一百余里地时,顾九思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摔了下去。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夜里了,柳玉茹静静躺着,他慌忙过去,去探柳玉茹的鼻息,柳玉茹的鼻息很微弱,顾九思却还是松了口气。
他伸出手去,将柳玉茹抱紧怀里,他收紧了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紧了她。
“玉茹,”他沙哑出声,“你一定要陪着我……”
他将脸贴在她的脸上,颤抖着声道:“你是我的命,你得活着,知不知道?”
柳玉茹不出声。
其实他很想流泪,很想有点眼泪落下来,至少柳玉茹能喝一点。
然而他已经没有眼泪了。
水分的缺乏,让他整个人也到了极限。
他抬头看着那火辣辣的太阳,他知道,再这样熬下去,他和柳玉茹都要死。
他咬了咬牙,从腰间拿出刀来,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鲜红的血落下来,他捏住柳玉茹的下颚,全数倒在了她的嘴里。
有些落在她的脸颊和唇上,顾九思见伤口快要凝住,他赶忙吮在了伤口上,喝了最后一点血。然后他看着柳玉茹脸上的血珠,他低下头去,轻轻舔舐在她的脸上、唇上。
那本是没有半点旖旎的一个吻,然而当柔软从他的舌尖一路传来时,他仍旧感到了内心那种令人发悸的颤抖。
他慌忙退开,看着柳玉茹脸上不知道是血留下来的颜色,还是他的错觉,亦或是真的,有了几分血色。
他重新背起她,继续往前行去。其实他也已经没了力气,可是背上那个人却成了他所有信念。
他不怕死,可他一想到如果他死了,柳玉茹就要死,他就怕得要死。
于是他只能一直撑着,行在无人的荒野大地上,一直走,一直走。
走过了日与夜,他终于见到了一点绿色,见到了人。
他背着柳玉茹再往前去,便看见了界碑。
界碑上是已经不甚清晰的两个字,幽州。
顾九思看着那两个字,唇微微颤抖。
“到了……”他沙哑出声,“玉茹……我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读者:可以众筹机票给柳玉茹和顾九思吗?
墨书白:不……不可以。
读者:一个火箭炮。
墨书白:……
读者:两个火箭炮
墨书白:够了,我是这种人吗?!
读者:三个火箭炮
墨书白:安排,立刻安排,大荣科技飞速发展,造出飞机,柳玉茹顾九思乘坐飞机,两小时后抵达望都。亲,你要不要考虑再加一个深水鱼雷,我还能让他们坐飞船。
读者:……不,刚才三个火箭炮均申请退款。
墨书白:大屁眼子!!!
第39章
到了。
柳玉茹恍惚间听到了顾九思的声音。她有些茫然,到哪里了?阴曹地府, 还是……
柳玉茹艰难睁开眼睛, 看见了“幽州”二字。
她是做梦吗?
她竟然……竟然活着到了幽州?!
“九思……”她勉强出声, 顾九思听见她的声音, 赶忙道,“玉茹,我在!”
“到了……”
“到了!”顾九思激动到变了声:“我们到了!”
“真好。”
柳玉茹闭上眼睛,声音微弱:“我们可以见到娘了……”
顾九思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滋味,只觉百感交集,他人生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感觉,狂喜与辛酸夹杂, 痛苦与希望并飞, 他背着柳玉茹, 一步一步往幽州第一个城池鹿城走去, 其实这里距离鹿城还有五里路, 可顾九思却生出了无限希望。
走得完, 他一定走得完。
他已经走过了那么多里路, 他已经踏过了那么残忍的地狱, 如今幽州就在眼前,他怎么会走不完!
然而饥饿与乏力却还提醒着他,他双腿颤抖着, 咬牙往前走着,走了没有几步路,就听见马蹄声急促而来, 而后来人将马猛地勒停,惊喜喊出:“九思?!”
顾九思猛地抬头,看见马上的周烨,他恍惚了片刻,随后狂喜出声:“周兄?!”
“当真是你。”
周烨赶紧翻身下马,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顾九思道:“你娘到了望都,立刻来寻我,我已听闻你家中之事,派人多番打听,便猜测着你会横跨青沧二州过来,最近算着日子,已在鹿城门口徘徊了半月有余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内心大为感动,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如今见了周烨,他仿佛是终于跋涉到了彼岸,所有支撑着他的意志都溃散开去,他勉强一笑,便直接晕了过去。
等顾九思再次醒来时,已经睡在了温软的床上,他赶忙起身,焦急道:“玉茹?!”
“你别急,”周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端着粥,来了顾九思身边,坐到顾九思身边道,“弟妹在另一个房间,她身子太虚,我已经让大夫给她抓了药,现在还在睡着。”
听着这话,顾九思舒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忙道:“我去瞧瞧她。”
“瞧什么啊,”周烨揽住她,“好好瞧瞧你自个儿吧,你身上的伤可比她重多了。”
“我没事,”顾九思摆摆手,只是道:“她没事儿吧?”
“没什么大事儿,不过这一次她元气受损,大夫说,若想要孩子,可能要休养好几年了。”
顾九思愣住了,周烨说着,有些担心看了顾九思一眼,他斟酌了片刻,还是道:“九思,虽然咱们见面不多,但是也算是交浅言深,我心里是将你当兄弟的。”
“周兄有话不妨直说。”顾九思明白周烨有什么话不好启齿,便道,“在九思心中,周兄便如兄长,没什么不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