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眠坐在床上,静静地打量着正在帮她收拾箱子的林城。她最初试图和他一块整理,在不出五分钟就将刚刚组装好的书架给碰倒后,就被对方勒令坐在床上老老实实看着了。
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跪在她的箱子前拆着胶带的光景无论怎么看都有点违和,特别是男人还留着一头快到肩膀的黑发,上至眉梢下至唇角都慵懒地下垂着,颇有上个世纪电视剧里出现的古惑仔的风范。
然而男人无论怎么看都算不上年轻了,那已经爬上脖颈和眼底的细纹都在昭示着他早已不是热血当头的年纪,无神的双眼偶尔瞥向她寻求意见时,那被耷拉的眼皮半掩着的黑色眼睛内是她如今还不能理解的沧桑和疲倦。
宽厚的后背也一直微微保持着躬起的弧度,仿佛有什么重担一直压在他的肩头一般,他似乎总是那么有气无力,她起初以为是作息问题,后来才意识到,那股如影随形的疲惫和颓废已经成为了他周身气质的一部分。
这样一个人,单从外观评判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正义感冲昏头脑见义勇为的英雄,也不像是收留了一个年轻女孩结果只是老老实实照顾了对方一夜的君子,更不像是还会跑来帮一个只会添麻烦的邻居收拾房间的烂好人。
然而他的确那么做了。
林城又拆开了一个纸箱,里面是一大沓杂志,清一色的时尚周刊。他没有回头看鹿眠,挥了挥手上的杂志:“这些摆在书柜里?”
“嗯。”鹿眠点头,“麻烦了。”
林城“哦”了一声,开始一本一本将杂志竖起摆进了柜子里。
“你已经搬进来了一个月了吧,这期间都是那么生活的么?”他一边收着,一边问。
“嗯……”鹿眠心不在焉地点头。
“和家里闹矛盾了?”
“嗯?”同样的音节,语调截然不同。鹿眠不置可否,歪了歪头,像是疑惑他为什么会那么问。
“没什么,随口问问。”林城摇了摇头,正准备将最后一本杂志放上,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无意窥视别人书籍的欲望,只是正巧瞥了一眼,发现封面上的女孩有点眼熟。
海滩旁边的棕榈树下,女孩站在阴翳下,一袭坠着满满流苏的镂空长裙被海风吹起,及腰的长发被烫成蜷曲的波浪,明艳的鲜花穿插在她的发丝之间,阳光穿过林叶的缝隙,在她的脸上打下了明暗对比极强的一道光线。
林城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的鹿眠。她支着下巴毫不遮掩地一直看着他,就像是一只领地被擅闯的小兽谨慎地缩在灌木下,睁大着眼睛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猫一样的眼睛还带着些许试探。
不怪他没有一眼认出来,倒不是照片和真人相差甚远,而是他不曾想过那个清冷孤傲的女孩,竟然能在照片上露出那样明媚艳丽的笑。那因为光照微微眯起的眼眸比上好的琥珀还要光泽晶莹,木槿花般明艳的红唇勾起一个张扬的弧度。
单单从女孩的神态之中,就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南国的热浪,朝气蓬勃,热情澎湃。
“是我。”鹿眠注意到了他手上持着的杂志,也注意到了他刚才瞥向自己的目光,便主动开口承认,“工作照,我在兼职模特。”
林城沉默了一会儿,他贫乏的词库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赞美,最后只能干瘪瘪地瘪了一句:“那么年轻就会自己赚钱了,很厉害。”
这句委实听不出到底是夸赞还是讽刺的话让室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沉寂中,正当林城准备再说些什么补救之际,他听见鹿眠轻笑了一声。
最初的轻笑像是给洪水打开了一道闸门,女孩很快就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声,变成了放声大笑。
林城转过头,冷不防跌进了一双盛满了笑意的眼睛里。
“好土。”鹿眠笑得捂住了肚子,“好土的说法,现在还有人会这样夸人吗?”
一如照片上一样灿烂明媚,每一根发丝都洋溢着青春的爽朗之气。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话到底戳中了女孩的哪一个诡异的笑点,但是她如今笑靥如花的模样总比之前胆战心惊拘谨小心的姿态要好上不少。
林城一时也没有接话,静静地看着她笑。
终于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于夸张的鹿眠在林城无奈的目光下逐渐收声,手背轻轻抵着自己的嘴唇说:“不好意思……实在是没有忍住。”
“小姑娘。”林城带着点调侃的语气说出自嘲的话,“就算是上了年纪的大叔,也是有自尊心的,以后就拜托你稍微忍耐一下上一代人的见识短浅吧。”
“噗。”
又是一阵大笑。
残存于空气之中那最后一丝尴尬终于消失不见,两个人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攀谈起来。
“林先生呢?林先生是做什么的?“鹿眠主动问道。
林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回复道:“一个三十五岁失败的待业中年人而已。”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这让鹿眠反而有些无措起来,以为自己的问题冒犯到了林城。
不曾想林城话音一转,目光含笑地望向她:“不是瘾君子,也没有混黑帮,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大叔而已,是不是朴素得令人有点失望?”
原来邻里的闲言碎语,他都知道。
不等鹿眠回答,林城就自动转移了话题:“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
“大学生?”
“嗯,在S大上学。”
“S大么,很好的学校啊,为什么要搬出来?”
“不喜欢宿舍,住得很难受。”鹿眠抱着膝盖闷声说,难得露出一点任性的小脾气,“大家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
林城开始将废弃的纸盒开始折起,带上了年长者训诫的语气:“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住很不容易,也很危险。”
鹿眠沉默起来:“嗯……”
林城突然用绳子将废纸盒捆了起来,扛到肩上,挺直了背部,走到她跟前,俯身在她耳畔沙哑道:“独居在外,让像是我这样不熟悉的人进家门,对于你这种年轻的女孩子而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随随便便把别人当作好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言罢,他就直起了身,扛着一肩的纸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鹿眠的房间。
徒留下鹿眠一个人坐在床上,迟迟没有回神。
“好近。”
她喃喃自语着,摸了摸自己刚才被对方贴着说话的那只耳朵,热得发烫。
明明知道对方那么做的目的是处于戏弄和调侃,她还是忍不住在那一瞬间心脏漏跳了一拍。
好人?
这个关键词让她的思绪一下倒退回了昨夜,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记忆也随之苏醒明晰起来。
她在对方家门口哭泣时的无助,跌倒在他浴室里跟个小孩一样求对方拥抱的模样,缩在对方被子里追问对方帮自己的理由时的死皮赖脸。
所有的一切又如同跑马灯一样在脑里一一倒带。
男人托着她的头喂她喝粥时的耐心,将跌倒的她抱在怀里宽厚的肩膀,在雨幕中朝满身泥泞的她伸出的手,那个清晨在她饿得发慌时扔给她的包子,以及——
她又想起了那个晚上。
男人将施暴者从她身上拽下时没有及时掩饰好的狠戾和凶残。
他浑身上下都是矛盾的气味,令人琢磨不透。
越是细想,心跳就越是加快。
鹿眠倒在了床上,捂着胸口,蜷起了身子。
某种模糊却奇妙的感觉在她的心间发芽了,它像是一株没有经过主人同意就擅自在他人心间的花园扎根生长的野花,一不留神就破土而出了,主人闻香而来,看到的是以往从未见过的花蕾,想要触碰却瞥见了花蕾下的荆棘,于是只能站在一旁,止不住向往,又害怕被刺伤,于是眼巴巴地等待着接下来会开出怎样的花朵。
鹿眠过去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里从未有过这样新奇的体验,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这样的情绪,更不知如何安放这份朦胧的情感,她将头埋入被单之中,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连带着内心中焦灼的情感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就表白!【不,你做不到的,不要瞎许诺!】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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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她的日常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那微妙的变化悄无声息地开始出现在生活的各个角落里。早晨醒来喂鸟的时候,偶尔碰见同一时间开窗抽烟的林城,如果这个时候朝他打招呼的话,他就会顺便让她将家里的垃圾交给他,在她洗漱完毕后,丢完垃圾的他会顺便捎上一份早餐敲响她的门。
鹿眠往往会将早餐的零钱塞到他手上,他也不会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后就走了。
明明刚搬来的时候将近一个月都没碰见过林城,自从认识他后,却总觉得每天都能碰见他,起初鹿眠以为是碰巧,后来才注意到,是自己有意无意地在寻找他的身影。
单身,无业,深居简出,似乎连朋友都没有,看上去有些冷漠,实际上是个相当不错的邻居,对她一直保持着克制而礼貌的关照,偶尔会将多做出来的饭菜分给每天都在叫外卖的鹿眠,顺便以长辈的口吻训斥她一句不要整天吃没有营养的东西。
他的作息几乎是昼夜颠倒的,她起床的时间是他睡觉的时间,她的早餐是他的夜宵。鹿眠自知两人虽然因为一些因缘,关系不只是普通的点头之交,却也并非熟识到无话不谈,因此她从未询问过缘由,不过总是会在出门之前下意识往他家门缝那里瞥一眼,留意一下他的情况。
鹿眠后来又去了一趟警局。何雨申的事情基本有个结论了,行政拘留十天,后面会由检察机关提起公诉,不过对方也委婉地说了,这件事情的影响程度并没有到那么严重,鹿眠本人人身也并未受到实质性损伤,如果不是当时物证和人证都十分齐全,这件事情本来就极有可能不了了之,就算是现在,判刑的可能性也不高。
这些后续的事宜就是鹿眠也无能为力,不过学校那边已经给了相应反馈,开除了何雨申并且记录在案,她也对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也没有能够抱怨的地方。
她第二次去警局,是在林城的陪同下去的。
林城对警方的一系列流程相当轻车熟路,也提前告诉了她需要准备什么回答,这让鹿眠倍感意外,不禁再度臆想了一番林城的背景,不过林城没有解释缘由,她出于尊重他人隐私,也没有询问他的打算。
事后,她坚持要请林城吃一顿饭表示感谢,林城没有推脱,她将时间定在了周六,等到周五晚上时,又犯起了愁。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请一位异性单独出去的经验,不清楚林城的口味,最重要的是——
鹿眠看着在床上堆积成山的衣服。
穿哪件比较好呢?
秋天的话,还是穿暖色调的衣服吧?可难得夏末的余热还未散去,还能再穿一会小吊带,露出自己引以为傲的双腿和锁骨,不过这样在别人眼里会不会有点过于轻浮?
鹿眠一件又一件地在试衣镜前更换着。她自知自己容姿端丽,可如今却无端觉得总有每一套穿搭都有些微小的瑕疵,在整个衣柜的衣服都要被她掏空时,鹿眠猛然反应过来了一件事情。
她只是请对她有恩的邻居吃个饭,这顿饭之后,两个人就不会有更多的交集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鹿眠,满腔的热情和期待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冷静下来会儿,开始坐在床上焦虑起了自己近段时间的变化。
她对一个不甚了解的邻居投以了过多的关注,而她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有一个绮丽而不切实际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之中。鹿眠立刻甩了甩头,在它完全浮现之前,就将其狠狠地按回了水中。
过于轻浮了,太过草率了,实在是太不慎重了,所以她不愿意多想。
周六当日,鹿眠起了个大早,跑进浴室里捣鼓起了瓶瓶罐罐。
她其实是没有日常化妆的习惯的,模特工作之外习惯了素面朝天,工作时也有专门的化妆师来打造妆容,虽然她自己是会化妆,但是手法并不熟练,因此特地在前夜找了个妆教视频,今天一边看,一边学着化。
粉底润湿了海绵蛋,慢慢在脸上铺开,用完散粉定妆后,鹿眠看着镜中五官浓艳的自己,忽然有些忧虑起来。
她很少认真地端详自己的容貌,却也绝不是美而不自知的人。有别于传统东方女性的婉转清淡之美,她的五官透露着盛气凌人的艳丽——这也是为什么摄影师和模特公司钟爱她的缘故,她的容貌鲜明得能够立刻在他人眼中镌刻下难以忘怀的印象,一颦一笑都具有极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可这张脸,会不会让人觉得过于难以亲近了一些?如果再细细化妆雕琢,会不会显得过于疏离?
浓密的眉毛不需要眉粉的填充,眼睛的睫毛长耳卷翘,连眼线都能一并省略,最后整张脸除了打上了单色眼影和腮红外,也没有其它可以修饰的地方了,视屏里讲的大部分技巧,最后都没有用武之地。
涂上了口红,抿了抿嘴唇,鹿眠凝视着唇尖的亮色,又开始思索自己为什么要将今天那么庄重仪式化。
约定的时间是中午,而才不到九点,鹿眠就已经自己的一切打理好,她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凝视着墙壁上的时钟,等待着时间的静静流逝。
只是请吃一顿饭,是不是显得有些不够诚意?再买些礼物么?该送点什么呢?她在人际交往上一窍不通,更何况跟林城的相遇过于戏剧化,并不能用普通的逻辑常识去代入思考。
尽管鹿眠一直试图将注意力分散给诸多琐事,仍感到度秒如年,坐立难安。
在无数次地在镜子面前检查自己是否有疏漏的地方之后,鹿眠终于按捺不住,打算自己先出门在附近随便走走,舒缓一下焦躁的心情。
结果刚开门,就正巧撞上了准备敲开她们的林城。
那股郁闷的情绪在看见男人的那一瞬间,尽数化作了同等的紧张。
林城的脸色仍然不是很好,眼中的红血色透露了他昨日又彻夜未眠的事实,不过今天的他换上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胡子也被刮干净了,平日里随意垂在肩头的头发被扎到了脑后,总体看上去仍然比平日里精神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