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怎么叫世家大族呢?我教你一个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说的他们这样人家。子弟做官的多,哪怕有一个犯了死罪,只要家中另有杰出重臣,朝廷也不可能为这一人,就把他们全族给灭了。何况当年先帝登上大位,李家确实出力不小。”
“是啊。这么说的话,宋先生是不是因为害怕李家,才说自己要守孝,不肯出山的?”
刘琰惊奇地看她一眼:“你今日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若此番能请得宋先生进京入朝,你居首功。”
许京华得意:“没想到我这么聪明吧?”
“这可不只是聪明。”刘琰忍不住感叹,“真不愧是娘娘的亲孙女。”
他语气太过真诚,许京华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哎呀,也没什么,都是你告诉我的呀,这不是随便一想就能想到的么?”
“许姑娘高明,随便一想就抓住关节,在下佩服。”刘琰笑着拱拱手,“以后还请多多赐教。”
用玩笑语气,许京华就自在多了,“客气客气。那我们就在这里留几天?”
“我正想问你意下如何?”
“我觉得这老先生挺有趣的,而且是个厉害的人,对朝廷有用,他肯出山,娘娘和皇上应该都会高兴吧?”
刘琰点头:“当然。”
“那我也算将功赎过了。到时候你和宋先生一起回去,还能省了一顿罚。”
“我和宋先生?那你呢?”
许京华躲开他注视,嘟囔道:“我还不想回去。”
刘琰眉梢一挑——她居然自己说了“回去”?他瞬间有种鱼儿咬钩、须得更小心才能钓上来之感,当下放平眉毛,道:“到时再说吧,未必那么顺利。”
没想到一语成谶。
晚间打探消息的人都回来,查到确实有人接济宋怀信,但接济他的只是他表弟和学生,表弟耕地为生,学生在邻县做知县,一个月才来一次。
山上和尚也有和宋怀信往来的,不过平常见面只谈诗文或下棋,别的一概不知。
“这些人没有能出面帮我们说服他的。”说话都不够分量,刘琰琢磨一会儿,“明日我再去一次。”
许京华没意见,第二天刘琰走了,她就自己满山溜达,玩够了回去,刘琰一脸深沉独坐。
“怎么?没请动?”她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边问。
刘琰叹口气:“他就说要守孝,且并无入仕之意。而且,我借了贺家人的身份,宋先生只拿我当孩子敷衍,我想直接表明身份,又怕他不信……”
“要不你送封信回去,让皇上再派人来?”
刘琰看房中没别人,低声说:“那功劳可就不是我们的了。”
也对,许京华端起杯子一口喝干,“我去一趟吧。我自己去。”
“你去?”刘琰觉得自己去了,宋怀信都不理会,许京华这种摆明了不好学上进的,恐怕更不行,“他不会听你劝的。”
“我不劝,我去求教。”许京华放下杯子,抬脚就往外走,“你等我的消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火车上,没啥好吃的,只有昨天买的麻辣兔腿,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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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京华的心结
宋怀信好不容易送走大的,又来一个小的,很是无奈,“你是个实诚孩子,实话同你说吧,我隐居在此,除了为父母守孝,还另有缘故,现下实在不是时候。”
“先生误会了,我不是来劝您的,我是有些想不通的事,想跟您请教。”
宋怀信只当她是托辞,“人生在世,难免有些想不通的事,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
读书人说话委婉,不肯直说“我帮不了你”,许京华也就假装听不出来,她四下看看,见只有藤椅旁的圆木橔上面空着,就走过去坐下,说:“其实我们说了谎,我不是去探亲,而是自己从家里跑出来的。”
宋怀信看见她自顾坐下,已是震惊,哪想到她一开口说话,更加惊人。
“跑出来?为何?”
许京华点点头,继续语出惊人:“我爹也染了时疫死了。”
本来稳稳坐在书案后头,提着笔准备继续写信的宋怀信,顿时写不下去,只得放下笔,说:“孩子,你也看到了,我孤身一人,未曾娶妻生子,实在不懂怎么哄孩子。”
“我也不懂怎么哄老人,不过他们说,能好好听人把话说完,总不会错。”许京华回敬老头儿一句,紧接着就说,“再说我也不是来您这儿哭诉的。”
宋怀信上了年纪,眼神本来就不太好,屋子里又昏暗,他看不太清这“少年”的神色,又拿这种耍赖皮的行径没辙,只好说:“外面说话吧。”
许京华跟着老先生去了院子里,照旧在木桩上坐下,宋怀信抬手一比:“说吧,老朽洗耳恭听。”
“其实我早知道我爹身子骨不行,也没指望他长命百岁,但至少等我真的长大成人吧?”
这话就有点触动宋怀信了,一叹道:“他又何尝不想等呢?只是老天不给他时光等罢了。”
许京华摇头:“不是的,如果今年他没有急着进京,寻亲的人没有找到我们,时疫流行的时候,我们没到京城,他就不会死。”
宋怀信一愣:“你们是才到京城,就赶上时疫的?”
“对。其实,就算他非要今年进京,只要寻亲的人没来,我们就得变卖家产做盘缠,然后没有车马,自己赶路,这样算一算,总得再晚两个月才能到京。那时时疫没了,他也不会有事。”
“你说的寻亲,是什么亲戚?你们原本居于何地?”
“幽州。”许京华顿了顿,终于从头说,“我爹原是京城人,太和之乱之前,随我祖父去幽州逃难,却跟我祖母失散了。神都收复后,他一直想回去,我娘遗愿也是落叶归根,回京安葬,正好有人寻到幽州,说是我祖母托他们去找人的……”
“找到了么?”
许京华点点头:“找到了。”
宋怀信先替他们欣慰,再回过头一想这“少年”刚说的话,明白过来:“你是觉着,若非京中你祖母托人去寻亲,你爹就不会这么早死?”
许京华低下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但若你祖母托的人没找到你们,你爹岂非抱憾终生?”宋怀信怕这孩子不能明白,又加一句,“不瞒你说,我这一生,最觉遗憾的,就是父母临终时,不在他们跟前。”
“我们进了京也可以再寻祖母啊!只要错过两个月就行啦!”
“谈何容易?茫茫人海,别说错过两月,只错过两日,都未必追得到。”
“怎么不能?我祖母……我祖母再嫁的夫家有钱有人,只要一直找,总会找到的!”
宋怀信看她渐渐红了眼眶,怜惜她少年丧父,温声问道:“是你祖母的夫家,待你们不好么?你爹多大年纪,染上时疫,医药可及时?”
“没有不好。相认之后,他们就找好大夫给我爹看过,那时应该就知道不太好了,但没有告诉我。”
身体本就不好,旅途劳累,认亲难免大喜大悲,再加上时疫,宋怀信叹了口气。
“我也没有怨别人,我就是怨自己。当时不那么听话就好了,我要是就不肯走,出去躲上几日,他忙着找我,也许寻亲的人就找不到他……”
许京华说着说着,声音里就有了哭腔,老先生最怕小孩儿哭,忙接过话来:“你先别怨自己,我问你,假若有神仙现身,说可以让你再见你爹一面,但要拿你几年寿命来换,你肯不肯?”
“我当然肯!”
“那就是了,人同此心。”宋怀信伸手拍拍许京华肩背,“孩子,你爹一定也愿意拿几年寿命,换一场母子重聚。二十八年离乱,多少人/妻离子散,能重新聚首的,十不存一。你爹一定去得了无遗憾。”
许京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宋怀信手足无措,他这番话,有什么刺痛孩子、让她大哭的吗?
“哎,别哭别哭,真不怪你。人生在世,本就如同朝露,再长也长不到哪儿去,所以最要紧是活得尽兴、活得没有遗憾。”
许京华已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正拿绢帕擦拭,听见这话,抽抽嗒嗒问:“他才没尽过兴,吃苦受累一辈子,刚有好日子,就……就……”
宋怀信见她抽噎着又要大哭,忙说:“那你更不该为此自责了!你爹是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许京华点点头。
“刚你说你娘也不在了,也就是说,这世上他仅剩的牵挂就是你和你祖母,只要你们好好活着,替他享受了他没享受的,活得足够尽兴,不就成了吗?”
许京华泪眼朦胧:“可、可我跑出来了,还不、不想回去。”
宋怀信一想也是,亲爹死了,祖母另嫁的人家再好……等等,这个故事怎么这么耳熟?上次光庭来,提及太后寻到失散多年、与前夫所生长子,圣上还加封其为保定侯的许俊,不也是从幽州找到的吗?
他对在意的事,一向记得清楚,脑子里转一圈,实际也不过一瞬,“好好回去,长辈不会怪你的。你祖母多大年纪了?身体好不好?别吓着老人家。”
“祖母……”许京华抽嗒一声,“明年五十吧。”
年纪对上了,宋怀信又问:“那你多大了?我瞧着你也就十四五吧?”
“十四。”
“贺家那孩子呢?他是同你一起跑出来的,还是出来找你的?”
许京华这会儿难过劲儿已经过去了,也冷静下来,听见问刘琰,想起此行目的,就说:“是出来找我的。他是我祖母夫家的亲戚。”
祖母夫家的亲戚?宋怀信有个糟糕的猜想,“那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不会只为看我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吧?”
“我想回幽州去,他劝不动我,就说送我一程。”
“……”宋怀信胡子动了动,憋回去教训的话,耐着性子问,“你不想回去,可是因为那里不像自己家?”
许京华点点头:“那里本来就是别人的家。而且我一直觉着,京城也不是我的故乡,幽州才是。”
“你在那里生长,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是,令尊令堂不是都要葬于京城么?父母在处,即是家。你回幽州,连个祭拜父母之处都没有,又如何称得起故乡?”
许京华无话可答。
“回去吧。出来时间也不短了吧?长辈们定都急坏了。少年人,一时意气做错事,并不要紧,改了就好。”
“那您能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宋怀信一愣:“我?”同他有什么干系吗?
“我表哥说,只要您跟我们一起回京,我们就不会挨罚。”
宋怀信:“……”
怎么感觉自己上当了呢?
许京华吸吸鼻子,抬头看向宋老先生,“我一直不想回去的,直到刚才听了您的话。您救人救到底,就当送我们一程,不行么?”
“不行!”老头儿气得站起来,“走走走,赶紧回去,我没空跟你们胡闹!”
“这叫胡闹吗?我看您才是胡闹,明明什么庄稼活都不会干,却非要隐居,假装什么隐士。您看看您那菜园种的,该结果的不结果,该长叶的瘦干巴,菘菜萝卜得间苗,黄瓜得架秧掐尖!”
宋怀信让她教训得一愣,脚步就没迈出去。
“您不是说做人得尽兴么?您在这儿住着,说得好听叫隐居守孝,说得不好听,就是遭罪。”许京华也站起来,指指茅屋,“这屋子这么不严实,少不了蛇虫鼠蚁进去做客吧?难道您令尊令堂愿意您过这样的日子?”
宋怀信转头就往屋里走。
“还有院子里,到处都是鸡屎,夏天气味应该不错吧?”许京华跟在老先生后头进了堂屋,又指指东面那间,“您这屋子弄得这么暗,您还要读书写字,眼神是不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你这臭小子恩将仇报起来还没完了!”宋怀信回身冲外面喊,“郑伯,送客!”
许京华叹口气:“那算了,人各有志,强求不来。我们反正也不急着回去……”
她嘟嘟囔囔地走了,宋怀信自己在堂屋里来回踱了两圈,到底忍不住,又追到院里,大声问:“不回去,你们往哪儿走?”
许京华出了院子磨磨蹭蹭,正等他问呢,“还没想好,先生也想同行,一起四处走走吗?”
“不想!”
这气恼的,都没有隐士高人的风度了,许京华肚子里嘿嘿笑,面上却只有遗憾,还冲宋怀信行了个礼,说:“多谢先生教我,我现在真的好受多了,可惜我们下午就得启程,恐怕以后再不能得先生教导了。”
“下午就走么?”
“嗯,还来得及赶到潞州城。宋先生,有缘再见了。”
许京华再不留恋,摆摆手潇洒离去,还记得在回五龙祠之前,找溪水洗了把脸。
“吃完饭,我们就收拾行李走吧。”见到刘琰,她笑嘻嘻说。
刘琰只当事情不成,也没多问,吩咐下去,吃过午饭,便真的下山走了。
没想到第二日,宋怀信竟追到了潞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