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讲道理还讲上瘾了,许京华心里嘀咕一句,蘸了墨,继续鬼画符。
西偏殿里,太后也正和皇上说到先帝,“我不替你去说。早前先帝在的时候,你们父子俩就总让我给传话,总不成到你和琰儿,还要我从中传话,两父子有什么不能谈的?”
皇上叹口气:“我是想着,他是您一手带大的,您说话,他更能听得进去。”
“别的事也还罢了,事关文君,没有我和他谈的道理。再说,你非要同琰儿走你与先帝的老路么?也没人说父子就必得一板一眼、拘拘束束吧?”
皇上沉默一瞬,苦笑道:“您不说,我还没发觉,原来我竟是学着先帝来做父亲的,难怪……”
太后道:“不,你比先帝好得多了。早年他心里装着太多事,身边人大多不放在心上,我倒觉得,你是因为琰儿养在我们身边,不用你操心,就撒手不管了。”
“也有这个缘故,我瞧先帝教琰儿,比教我耐心得多,还说过要先立琰儿做皇太孙,再给他定亲……”他当时是太子,父皇对他儿子寄予厚望、亲自教导,他当然要多退后几步了。
“可先帝已经去了一年了。琰儿已经十六岁,立不立太子,我管不了,皇上自己心中有数,但婚事不能再拖。另外,他现在再住在我这儿也不合适,庆寿宫难免有内外命妇往来,到时谁回避谁呢?”
“是,这事是我疏忽了。您容我回去想想,怎么同他谈,而且,琰儿要真迁出去住,宫中一时还没有合适的住所。”
“东宫不是空着么?”
皇上:“……您不说您不管么?”
太后哼一声:“我是说我管不了,但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皇上:“……”
“琰儿是我带大的,要说我不偏心他,也没人信。何况这孩子原就出类拔萃。以前李弋在朝,你有所顾忌,我也不放心,如今李弋自己死了,李家子孙都回山东守孝,剩下那些,都摸不到琰儿的边儿,我不知你还犹豫什么。”
“我也不是犹豫,他这不是刚回来么。而且这次他做的这事,确实欠教训,要是只带个宋怀信回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还立即立太子,我怕他得意忘形。”
“那你就好好和他谈,把道理教给他。再说他这次事出有因,你好好问问,李家到底和他说什么了,再把文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他,他不是糊涂孩子,话说清楚就好了。”
皇上却没那么乐观,越不糊涂的孩子,心思越复杂,但太后铁了心把这事交给他,这又确实是他的责任,只得答应下来,“听您的,那我先回去了,文君的遗书,也该找出来,给琰儿看看。”
从太后这里出去,皇上没叫惊动东偏殿的刘琰和许京华,也没坐辇,自己一路走回乾元殿,然后一个人用了晚膳,没有再出去,也没有召幸嫔妃。
第二日有朝会,议完政事,皇上留下李弋死后,补缺上来的宰相程介,问他:“立储一事,卿有何见解?”
程介进士出身,对这种问题理应只有一个答案,但他从今上在东宫时,就是东宫臣属,知道皇上这么问,定然另有缘故。
“陛下可是有什么顾虑?”
皇上手指轻轻敲击宝座扶手,“高皇帝立国时,吸取前朝教训,虽立储,却不令储君与闻政事,只以饱学之士为师,教导太子读书,以免祸起萧墙。”
但这样一来,太子不闻政事,也就没法锻炼成长,等到继位后现学,闹笑话还是小事,如僖宗皇帝那般异想天开、朝令夕改的,真不只他一个,只是到他那里,国家已然经不起折腾,才酿成大乱而已。
“先帝一直觉得,他继位后被士族辖制,耗了许多功夫才挣扎出来,便是因为做太子时什么有用的都没学到,因此在我年纪稍长以后,便将我带在身边,让我多听多看。后来李式作乱,他又担心自己有个什么万一,无人辅佐于我,亲自选了东宫僚属,卿就是那时到朕身边的吧?”
“是。”
说到这里,程介就明白皇上顾虑的是什么了。太子参预政事,东宫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僚属,围绕东宫很快就会形成一股势力,与皇权隐隐抗衡,天子与储君之间的关系,也会变得微妙起来。
先帝在时,皇上与先帝就有不少矛盾,若非太后从中斡旋化解,说不准真要酿成祸患。
程介略一停顿,接着说:“陛下深思远虑,此事干系重大,须得从长计议,不若召集中枢……”
他没说完,皇上就摆手:“这事怎么好大张旗鼓地商议,哼,有些人巴不得我们父子失和呢!”
程介当然不愿皇上太子父子失和,但更不想被未来的储君记恨,只能取个折中之法。
“若以臣愚见,储君不闻政事,弊端不可谓不小,但储君过多参预政事,未免令臣民疑惑,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不若只让储君与闻政事,就像陛下少年时那样,多听听多看看。”别伸手管。
“我也想过,但治国理政只看看听听,不过是走马观花,总得有个人将其中道理一一说给太子听。”
皇上这意思,难道是选中了他?程介心中一紧,他刚登上相位,还没大展拳脚,可不愿担上这种干系,情急之时,程介脑中灵光一现,微笑禀道:“陛下不是已经请回来一位合适人选么?”
“你说宋怀信?他倒是合适,但他还不想入朝为官。”
“不为官不是正好么?”
皇上想了想,转头吩咐内侍:“宣齐王进宫,让他接上宋怀信。”
内侍应声而去,皇上让程介去忙,自己在殿内踱了几圈,有内侍来报:“贵妃娘娘打发人来问,陛下午膳想不想吃冷淘面,娘娘想亲自下厨。”
“让他们自己吃吧。”皇上随口答应一声,又想起来吩咐,“午膳就准备冷淘,朕要留齐王和宋先生用膳。”
齐王和宋怀信到得宫中,正好赶上午膳时分,皇上先同他们一起用过膳,说了几句闲话,齐王就很有眼色地告退,说要去见太后。
“你先别忙着走,上次不是说想看我收藏的《洛神赋图》么?现在就挂在东偏殿书房里。”
齐王立刻精神抖擞:“谢皇兄,臣弟就不客气了!”
等他走了,皇上只留两个亲信内侍服侍,终于和宋怀信说起正题。
“我听刘琰说,他最初假冒贺家子弟,还同先生请教过学问,之后又一路同行,先生觉得,此子可堪造就?”
宋怀信知道皇上必然是有事问他,不然不至于只隔一天,就又把他叫进宫来,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是和刘琰、或者说立储有关。
“殿下龙章凤姿,深肖陛下。”老先生摸不准皇上什么意图,就只夸了一句。
“是么?”皇上笑了笑,“那是先生没见过先帝。”
这话没法接,宋怀信只陪笑。
皇上自己接着说:“其实先帝晚年,曾打算立他为太孙的,朕之所以一直拖延立储,也并非是对他有甚不满,主要还是因新法而有所顾忌。”
宋怀信号称隐居守孝,却不可能不关心朝中局势和新法推行的情况,所以皇上一说,他就知道顾忌的到底是谁,不过,“陛下宽心,草民同殿下不止一次谈及新法,殿下深知新法利国利民,也清楚谁才是国之蛀虫。”
“你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些隐情。”皇上叹一口气,将闵烈皇后自尽的真相,告诉了宋怀信,“闵烈皇后不欲世人知道是她告发父兄,所以发丧时,宫中只说产后疾发而亡,服侍闵烈皇后的婢女,原是李家带来的,也自尽殉主,后来李家有些人,就怀疑是我们逼死了闵烈皇后。”
李家要是从这一点来离间皇上和刘琰父子,就容易得多了。
宋怀信皱眉问:“殿下可知此事?”
“尚且不知,朕正打算告诉他。不过在此之前,朕得先选一位信得过、又有经世济民之能的人,来教导辅佐他。”
宋怀信心中一跳,装傻问:“殿下不是有贺侍讲教导么?”
“贺显望学识渊博,做皇子老师足矣,辅佐东宫,却还欠缺一二。”皇上也不和他绕弯子,直接说,“哪如先生你既有学识、又通实务,更知民生、懂吏治、深谙士族作风,朕想把储君交到先生手里,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宋怀信慌忙起身下拜:“草民才疏学浅、愧不敢当,况且草民仍在孝期……”
“孝期也可以夺情,何况先生已在山中守过三年孝,足称孝子了。”皇上心意已决,不给宋怀信推脱机会,“先生放心,其他如詹事府等杂事,朕会另安排人料理,只给先生加个太子太傅衔,以后太子与闻政事,有甚疑惑不解,都由先生教导,如何?”
皇上这根本就不是商量的语气,宋怀信不敢再推脱,只说:“圣上有命,草民愿竭尽所能侍奉太子,可是草民刚收下宜阳郡主为弟子……”
皇上示意内侍扶宋怀信起来,“不妨碍。说到京华,朕正好想问问宋先生,一路行来,你瞧着,他们二人之间,可有情愫?”
宋怀信刚站起身,听见这话,胡子一翘,忍不住瞟了瞟上座的天子。
皇上就笑了,“先生收下京华为弟子,想必也有所期望吧?”
“陛下见笑,草民老眼昏花,瞧着殿下与郡主,目下只有兄妹之谊。”
“那依先生之见,选京华做太子妃合不合适?”
当然合适了!宋怀信听着皇上好像也乐见其成,就说了心里话,“草民愚见,郡主是最合适的人选。”
生于贫寒,则知道生民多苦、物力维艰,又难得性情爽朗、心胸开阔,没有小家子气,敢开口劝谏,只要假以时日、好好教导,必成一代贤后。
“朕也觉得京华不错,聪明机灵,和刘琰能说得来,有这一番同行,情谊更加深厚,只有一点……”
宋怀信还以为是说许京华不识字,忙说:“郡主还有三年孝期,足够草民教她读书识字。”
“不不,”皇上摇摇头,“朕是怕,太后不答应。”
宋怀信愣住,不明白太后为何不答应。
皇上却没接着说,转头吩咐:“叫齐王过来。”
齐王很快跟着内侍进来,皇上让他坐下,假装开玩笑似的,问:“五弟,你说,让京华给琰儿做太子妃好不好?”
齐王愣了一瞬,接着就使劲摇头:“不好,谁出的馊主意?”
宋怀信:“……”
好在皇上也没让他背黑锅,“我就是瞧着他们俩谈得来,问一句。”
“哦,皇上多想了吧?臣弟看着他们俩就是玩伴,而且京华还在热孝里呢,这话要是让娘娘听见,准得生气。”
齐王说着话,眼睛从皇上看到宋怀信,“等京华出孝,琰儿都多大了?再说,京华将来是要招上门女婿,延续许家香火的。皇上舍得让刘琰改姓,我都不舍得。”
皇上:“滚!”
作者有话要说: 齐王:抱走我们京华,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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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改主意
“母后你评评理,就我们刘家这风水,这么克太子妃,皇上怎么想的,要让我们京华跳这火坑?”
太后直皱眉:“你小点声!胡说什么?”
齐王气呼呼的,并不服气,“我没胡说,不信您数数看,从僖宗皇帝到皇上,有哪一个太子妃活到当皇后、还寿终正寝了?”
太后:“……”
先帝和今上的太子妃就不说了,连先帝生母都没当上皇后就死了,太后也确实无法反驳。
“我看赶紧把那宋先生还给皇上,别把我们京华教坏了!”
太后揉揉额头,叹了口气:“你消停会儿吧,京华没那么容易被教坏,做太子妃,就得一辈子活在宫墙里,京华才不肯呢。”
“这倒是。而且我看刘琰也不是那个意思,他又不傻,咱们同他之间,实在没必要再加这一门亲。他比谁都清楚,他拿京华当妹妹待,咱们承他这份心意,已经足够,若娶了京华,将来再纳几个妃子,那时才是什么好都没了。”
“你瞧着是皇上的主意,还是宋怀信异想天开?”
“我瞧着他们俩一拍即合。”齐王哼一声,“不过,我看皇上的意思,立太子是定了。早定了早好,省得那几个小的闹腾。”
“宋怀信还在皇上那儿?”
齐王点头:“嗯,皇上说一会儿派人送他回去,不用我等了,我听那意思,大约会给宋怀信加封。”
“那你把京华带回去吧。”
“啊?”齐王一愣,“不让她再陪您几日了?”
“不了,明日你带她去白马寺,给她爹上个香,然后就让宋怀信开始教她识字吧。以后隔三岔五,进宫陪我说个话就行。”
太后说到这里,让人去叫许京华来——她正在努力写要交给皇上看的大字,听说齐王是皇上召进宫,从乾元殿过来的,就以为皇上已经知道这事,还笑道:“皇上是不是觉得,让大殿下教我写字,这个责罚太重了?”
“原先皇上是觉着宋先生跟你们赶路回京,太累了,想让他歇息几日,但你叔父今日接了他来见皇上,瞧着精神不错。我想了想,你回来还没去给你爹上香,恐怕他惦记,不如你就跟你叔父回去,明日先去白马寺上香,回来就正式开始习字吧。”
“好啊。先生要是累,我们就一天只学一个时辰嘛。”许京华主动给自己减功课,“其实大殿下也忙,一天教不了我多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