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结实能干得动活吗?我可不是你们这些娇惯孩子能比的!”
刘琰那句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许京华毕竟是个姑娘,男女授受不亲,情急时扶一把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评价呢?
可许姑娘到底是许姑娘,心里根本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挺得意!
刘琰又想笑——回来以后,他过得并不愉快,五叔说他的那些话,当时是过去了,夜里辗转难眠想起来,仍旧刺痛难忍。五叔认定他早有预谋、利用许京华,他并不太在意,因为换了他也会这么想。
令他如鲠在喉、心中生刺的,是五叔那亲疏分明的态度。好像只因多了个许京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名为叔侄实如兄弟的情谊就陡然薄了一样。
还有娘娘那句“若有什么意外,你还让我活不活”,初听似乎是极在意他的安危,但回过头来细想,这话的意味,和皇上说万一许京华有什么事,他没脸再见太后,是一样的。
他是皇上的亲儿子,许京华是太后的亲孙女,亲疏远近,分明无比。
刘琰难免迁怒许京华——只限昨天夜里想这些的时候——他一度还愤愤地决定,以后再也不理她,省得五叔又嫌他拉她下水。
但在书房过了很烦的一个上午之后,也只有这位许姑娘,能让他感觉轻松愉快,真心地笑那么几次。
“我为什么要听五叔的?他又做不了京华的主,不过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罢了。”刘琰望着得意仰脸的许京华,心中暗想,“再说,难道我不拉她,她就不在这潭深水里了?”
许京华见他只笑看自己不说话,以为他在憋什么话反驳,就伸手一推:“好啦好啦,快走吧,娘娘肯定奇怪,咱们怎么还不进去。”
刘琰摇摇头,转回身,又说一句:“恶人先告状。”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太后果然笑问:“两个人站日头底下嘀咕那么半天,不嫌晒得慌吗?”
“我先跟他打个商量,一会儿学写字,写不好别骂我。”许京华道。
太后笑道:“哪有学不好还不让骂的?那能学好么?我看你那宋先生,少不了要骂你的。”
少不了?他都已经骂过了!许京华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就忍不住瞪了刘琰一眼——都怪这个坑人的大殿下!
刘琰假装看不懂,给太后行了个礼,说自己出了一身汗,要回去更衣,待会儿再来陪娘娘说话。
他一出去,剩下许京华自己面对太后,便有些不自在——先头话说过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该,想道歉,又不知道怎么提。
还是太后先开口:“京华过来坐。”
她低着头走到太后身边坐下,“娘娘,我……”
“是我的错。”太后伸手将许京华鬓边一缕乱发抿到耳后,“你爹的病情,祖母不该瞒着你,但祖母也要申辩一句,我那时也没想到会有时疫、会这么快……”
许京华听着太后声音哽咽,忙说:“不不不,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这个,娘娘您别伤心。”
太后深吸一口气,缓过这阵难过,接着说:“不,你该提。以后也要这样,心里想什么,直接同祖母说,咱们相处时日太短,祖母没陪着你长大,还不太知道你的性情,要是早知你是这样刚强的脾气,祖母一定什么都同你说。”
这话说到许京华心里去了,“那您以后想什么,也都告诉我。”
“好。”太后答应。
“要直接告诉我,不能拐弯抹角,那样我可能听不懂。”
太后忍不住笑了:“好。”
许京华就伸出小指:“拉钩。”
太后笑眯眯地和她拉了钩,瞧着刘琰还没回来,低声同许京华说:“闵烈皇后的事,我想好怎么同皇上说了,这事最好是他们父子来谈,等午后皇上来了,我就同他说。”
“皇上会听吗?”许京华也压低声音问。
“我说的话,他还是会听几分的。”
许京华这才放心,又想起路上和刘琰聊过的有关皇上的事,“其实路上,我和大殿下说过,皇上很怀念先皇后,他说他不知道。我叫他多去亲近皇上,他说皇上日理万机,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太后微微皱眉,还没说什么,门口内侍通报:“殿下回来了。”
祖孙两个住口不说,等刘琰回来,一起吃过午饭,太后才问刘琰:“他们问了吗?”
问什么?许京华糊涂。
“问了。”刘琰却很清楚似的,“每个人都问了一遍。”
太后笑了笑:“只问一遍,还算不错。”
“因为孙儿说,是父皇命孙儿出门办事的,没有圣命,孙儿不敢多说。”
太后有点惊讶,刘琰看得清楚,便笑着看一眼显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许京华:“娘娘是不是觉得,不像我的作风?我跟京华学的。”
许京华更疑惑了:“跟我学了什么?你们说的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跟你学耍赖啊。我这些天不在,二弟他们好奇我去哪了,但你偷偷跑了这事,又不能告诉他们……”
“原来别人不知道吗?”许京华惊讶地看向太后。
“这事叫旁人知道了,只会大作文章,再说同他们又没有干系,不必嚷得尽人皆知。”刘琰道。
太后点点头,嘱咐许京华:“你记得这事不要同旁人说,宋先生是我给你请回来做老师的,昨日你叔父和琰儿,只是陪你出城去接而已。”
“哦,是,我知道了。可是大殿下这么多天不在宫里,难道没人会问吗?”
刘琰喝一口茶,十分淡定地说:“除非他们敢去问皇上。”
许京华举起大拇指:“说得好!但这不叫耍赖,叫智取。”
刘琰:“……”
她学得还挺快!
许姑娘擅长现学现卖,到见真章学写字时,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这笔也太软了,就不能做得硬一点儿吗?我都不知道落到纸上了没有。”她握着笔,嘀嘀咕咕抱怨。
“多写一写就知道了。”刘先生坐在对面,稳如泰山,“你先坐好,别歪歪扭扭的,像我这样,挺直腰板,头不用垂下去。手别像拿筷子似的,你是要吃墨吗?”
“说好了不骂人的!”
“这叫骂人吗?我就让你写个‘一’字,有那么难吗?”
许京华看一眼纸上自己画的蚯蚓,“我直接把这个给皇上看,你说他是会打你,还是打我?”
刘琰伸头一看,脸都黑了:“你做梦!给我重写!”
“……”
小内侍杨静把画了蚯蚓的纸拿走,换了一张新的,许京华嘀咕:“我觉得不用浪费纸,我先可一张祸祸吧。”她小心翼翼,一笔慢慢画下去,这次没有弯曲的蚯蚓,只有一道掉漆的宽门闩。
许京华略尴尬,瞄一眼杨静,“对了,你怎么没带着杨静出门?钱公公是回皇上那边了吗?”
刘琰正在写字的手一顿,“杨静年纪太小了,父皇不放心,钱永芳养伤呢,好了就来我身边伺候。”
“养什么伤?”
“那顿板子总得有人挨。”
许京华震惊:“什、什么?钱公公替你挨打了?”
杨静看自家殿下脸色不好看,忙小声解释:“皇上遣钱公公伺候殿下出行,钱公公却没劝谏殿下,皇上生气,本就是要打的。”
刘琰抬眸看见许京华像是吓着了,顺势劝道:“侍从有侍从的职责,没服侍好主人,出了岔子,难免受罚。你以后也别想着自己一人,想怎样就怎样了,你跑一次,赵嬷嬷晚节不保也便罢了,翠娥……”
“你等等!赵嬷嬷和翠娥怎么了?也挨打了吗?”许京华急了,“我在这儿没看见她们,还以为她们在外面府里……”
“你先别急,没有挨打,但是赵嬷嬷愧对娘娘,告老回家了。翠娥,娘娘知道不是她的过错,没罚她,让她留在许府等你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呢?”
“你这不是回来了么?我同你说这些,不是吓唬你,只是想告诉你,贴身服侍我们的人,生死荣辱都系在我们身上。别总想着你是一个人。”
许京华发了会儿呆,回过神以后,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我是真不知道。但你当初那么做,不是明知钱公公会挨打还……”
“你以为他自己不知道么?”刘琰在自己书房里,没有什么顾忌,直接说道,“他这是向我投诚,不然我怎么会放心让他服侍?”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说到这儿,许京华憋在心里的问题,就忍不住要问了,“那你为啥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还装。你跟我说,你给叔父和京里都送信,说你送我北上了,结果回来以后,个个长辈问罪,说的都是你只写信说找到我、即刻带我回来。”
“我要是写信说实话,你猜五叔会不会去抓我们?”
“我问的是,你跟我怎么不说实话?”
刘琰放下笔,他有很多借口,比如说了实话、许京华可能还会偷跑之类的,但他忽然觉得很累,不想再找借口去掩饰谎言。
“因为没有必要,还会节外生枝。”
许京华有点生气了,刘琰却接着说:“那时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我要是什么都和你说实话,你觉得傻不傻?”
“少来!往回走好几天,你也没提过。”
“那时我要提了,你不就是共犯了么?”
许京华瞪大眼:“你以为现在不是吗?”
刘琰笑起来,突然觉得共犯居然是个很不错的词儿,“那不一样,现在是你自己非要掺合进来的。”
“呸!以后别想我帮你!”
“我都和你说真话也不行么?”
“成交!不许反悔!”许京华嘿嘿笑,“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有个三年之约?”
刘琰:“……”
原来她在这儿等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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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父子君臣
皇上来庆寿宫给太后问安的时候,许京华还一张能给皇上看的大字都没有——写坏的倒是不止十张,但她还不想丢人丢到皇上面前,只得跟皇上商量,能不能明天再交今天的份。
“行啊,你今天才学写字,写不好不稀奇。我刚学写字的时候,用先帝的话说,鸡踩一脚都比我写得好。”
许京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太后也笑了笑,打发许京华和刘琰出去,“皇上答应了,快回去接着学吧,一会儿屋子里要是暗了,就出去走走,也不考状元,慢慢儿学就行。”
两人告退出去,回刘琰那儿,他若有所思,问许京华:“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父皇说?”
许京华也正惦记那边儿,回神就有点慢,“啊?”等反应过来他问什么,又怕他起疑,急忙说,“我怎么知道?”
她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刘琰走到自己那边坐下,哼道:“要我都说真话,你说了吗?”
“……”许京华在他对面坐下,“好吧,我是知道娘娘有事要跟皇上说。”
她故意只说半句,刘琰果然并不认为太后会告诉她说什么事,只问:“你先前说娘娘在想事儿,就是这个?”
“可能吧。”许京华为了转移话题,主动提起笔,问刘琰,“你刚学写字的时候,先帝骂过你吗?”
“没有。”刘琰摇头答完,忽然笑起来,“但骂过五叔。”
许京华很感兴趣:“怎么骂的?”
“说要不是亲眼看见是五叔写的,都以为是虫子蘸了墨,在纸上爬的。”
许京华哈哈大笑:“先帝骂人这么有趣吗?”
刘琰笑道:“你听着觉得有趣,五叔可不那么想。先帝有时候脾气挺急的,对孙辈还好,儿子一辈的,从父皇到五叔,没有没挨过骂的。”
“这不和我爹差不多么?不过我爹骂人可没这么逗趣。”跟老爹一比,这都不算骂人,怪不得宫女说先帝疼爱叔父呢。
“先帝毕竟是天子,骂人也得留三分,不然被骂的,容易想多。”
“那做天子也挺不容易的,连发脾气都得收着。”
“不只发脾气要收,连喜好也最好不要露出来,所谓喜怒不形于色是也。”
许京华惊奇:“为啥?”
“因为天子表露出明确的喜好,就会有人想投其所好,这天下想讨好天子的人太多了,为了加官进爵,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哦,怪不得他们说昏君都骄奢淫逸呢。”
刘琰笑了笑:“是啊,天子一放纵自己,就离昏庸不远了。”
“那要做个明君还挺不容易的。”
皇上可是天底下最大的官,真任性了,谁敢管?没人敢管的时候,不放纵自己,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许京华是做不到。
刘琰点点头:“是啊。你也别光拎着笔了,墨都快干了,耐心点,一笔一划地写,总能写好的。学习这件事,是最不辜负人的,只要下了功夫,必有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