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她昨夜眼花的话,门前的影子明明就是一尊立佛像,可莫说是石头佛像, 就算是一个大活人, 想在她面前瞬间消失尚且是一件极为困难之事,更别提这么一尊佛少说也得千八百斤, 完全解释不通。
再有便是当今圣上信道,怎么会存放佛像在自己日后的墓室中?况且还是北魏时期的佛像?难道是当初设计修建此处的人故意而为之的?意义又是什么?
那郑朋见他们三人皆是面色凝重,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再往前……估计就是老马出事的地方了。那天正是三十儿晚上,我们还没歇下,便看到老马跌得衣服破了好几个大口子,踉踉跄跄跑了回来,满口胡话,说是见到死人了,一屋子的死人……不骗您,我们谁也不信呐,那地方又不是多久没去过,谁看见过死人呀,可还是往上通报了,这不大人们就来了。”
蒲风夹在张渊和李归尘之间,提着灯笼每行一步都觉得呼吸更为艰难,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生恐惧所致,她偏觉得湿冷感越发严重,且还蕴藏着淡淡的腐朽味道。
再过了前面的拐口,往前十七步外便是月亮石门,万把斤的白石板现在还贴在墙边放着,没有镶嵌进去,他们可以从门口看到里面宽阔的墓室。
这并非是通往墓室的唯一路径,而另外一条只不过是挖掘修建玄宫时暂用的工道,墓室修建好了那条路的通道口便被完全封死了,但洞穴还没有被填埋。老马巡逻必然只会看一圈这条白石甬道的情况,故而那所谓的“尸屋”绝不可能会在工道里。
灯笼的光打在四周的白石壁上,映出无数隐约的星星亮点,这里每一间石室内的陈设,每一块石砖上雕画的龙凤纹及四相纹都是如此安然且静默,蒲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他们四人便这样一直留心四周着前行,一直到了墓室里,也并未见到什么异状,除了挡在路上的那尊佛像。
蒲风虽心有不甘,可原路返回的时候依旧是一路无所斩获,莫说是尸首,便是半个人影一条血痕都没有,她长长叹了口气,眉头却没有松开的打算。
只因即便如此,也不能意味着马正说的就是假话,更不能一概敷衍为什么神鬼作怪,立在他们面前的只能是两个可能:非白,即黑。
长孙殿下的嘱托她如何会忘,可这陵园之内的疑团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众人一路无言,反反复复看了两遍,这才顺着蜿蜒的过道出了玄宫,被将近正午的高阳刺痛了眼睛。
蒲风看着郑朋将暗门关死了,揉了揉后脑勺,问道:“或许这玄宫之内也有暗门?所以咱们没看到?”
那郑朋将钥匙从锁链上拔了下来,摇摇头道:“大人不知,这玄宫现在尚未使用,所有的门都是必须敞开的,这是规矩,谁敢出岔子啊。”
蒲风失落地“哦”了一声,这才抬着三千斤的脚又回了他们暂住的卫所。可这厢她刚跨进了院子门槛,忽然跑过来了一个看着稚嫩的小兵,哭成泪人道:“头儿,坏了坏了……”
郑朋一瞪眼,呵斥道:“怎么了,快说!”
“死人了……老马,没了……”
蒲风顿时觉得灵台一声轰响,如今只有老马知道玄宫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居然死了?
她一撩衣摆刚打算奔过去看看,腕子又被李归尘死死攥住了。蒲风以为是他不想让自己去,刚要出言反驳,李归尘居然三步并两步走到了她身前。
蒲风看着他宽阔的背一时有些出神,可还没上了台阶,自廊下忽然冒出来个身着一袭黛色罗绸道袍的男子,此人白而瘦,头上戴着缀青玉扣的网巾,一手握着剑抱臂立在了檐下。
李归尘忽然脚步顿住了,蒲风险些撞在他的背上。
“北镇抚司查案什么时候轮得上旁人插手?”那人平静道,音色里却是不容人置喙的冷酷。
李归尘目光一滞,攥着蒲风腕子的手忽然收紧了些。
“你是……”那男子微微皱了眉。
李归尘默不作声地掏了牙牌出来——“亲军都尉府腾骧左卫校尉李归尘”。
那人见了明显有些失神,转瞬才恢复了倨傲的神色,轻蔑道了一句:“苟且偷生自然不易,你又何苦来。”
李归尘自然识得此人,自那时起北镇抚司就有一位小千户,名为段明空,乃是远宁侯家的四公子,一别十年了,他还是不改这副德行,依旧是爱用鼻孔看人的样子。
纵是旁人识不得他现在的样子,可当年北镇抚司中的旧僚如何瞒得过?长孙殿下有意给了他御前亲军的职位,便是要那些人不能再质疑他的身份——杨焰说白了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符号,李归尘也是,只不过潜藏在这符号之下的是暗涌的势力。
段明空许是知道了阻不了他,便一句不再多言。蒲风也是犟脾气上来了,侧过身越过此人便直接入到了室中。
马正的尸体已经被锦衣卫的人翻动过,此时正衣衫不整地平躺在床板上。
尸身发髻凌乱且头面苍白肿胀,嘴唇呈淡淡的青紫色,翻开眼睑便可见到针尖样的血点。蒲风望着一眼站在床边的李归尘,他摆了摆手示意她站得远一些,这才自袖中掏出了一小方折了几层的素白粗布掩住了口鼻,捏着衣角轻轻撩开了他身上盖的衣服,便看到此人的脖颈下有两三个蚕豆大小的肿包,身上还有不少青紫,手指勾成了爪状,指端呈现可怖的乌色。
段明空站在了门口注视着他们,蒲风也不理会他,看着尸首问李归尘道:“马正真的是病死的吗?”
李归尘也不抬头看着床上的被褥形状,淡淡道:“不知锦衣卫的大人怎么看。”
段明空倒也不摆官腔,直接答道:“我是来查陵宫案子的,病死了一个小小守军,无足轻重。”
“你若说是自己洁癖不愿碰这尸首,倒比方才的话可信些。”李归尘不动声色地迈到了床上,解开马正的衣带,将衣裤褪了下去,顿时骚臭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蒲风硬着头皮望了过去,便见马正死时已二便失禁了,场面有些淋漓不堪,而他两腿之间竟也是有数个枣子大的肿包,除此之外,两膝淤青,脚趾也呈现乌色。
李归尘的目光自然也凝在了那肿包上,他并不怎么精通医术,只觉得这并非疮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但马正脸上的一圈苍白就明显有些不正常了。
他让蒲风从桌上拿了一根竹筷,持着它轻轻掀开了尸首的嘴唇,只见口中牙齿所对的位置皆是破溃,且挂着丝丝血迹。
段明空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眼睛里的光微微闪动着,面上依旧是那般冷色。
而这厢李归尘心里大致有了决断了,这才从身边扯来一床单子径直盖在了马正身上,示意蒲风离开这间屋子。
郑朋在外边等得有些急,一见他们出来了忙连声问道如何,李归尘在盆里细细洗着手,摇摇头就说了三个字。
“捂死的。”
蒲风虽猜到了这点,却也有些暗惊:明明马正已经病重得说不出完整话来,这凶手便是这般心急,非要置他于死地?
她一愣,哑然道:“莫非是因为昨日来过大夫?”
因为怕马正死不了了,所以才痛下杀手的?蒲风有些心寒。
李归尘擦净了手,将方才用过的几块白布全都扔在了火盆里烧了,一时火光明亮,映着他低垂的睫毛,“这倒不知。只是尸体还没凉透,大致是咱们去玄宫之后下的手。”
蒲风叹了口气,马正这一死,唯一的突破口算是堵死了。如今玄宫无恙,人证全无,他们手里还有什么证据?
李归尘请郑朋派人去京城中的青萝胡同找裴大夫。张渊下令放置马正尸首的房间不准任何人再入内,一众兵士也须尽量少出门。
而段明空自下午起便不见了人影,本来陵园之内就没有人敢和锦衣卫大人说个“不”字的。
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一切事物似乎都是静止而单调的。李归尘发着呆,蒲风画了一下午的陵园图纸也没听到他说半句话。
冬阳很快沉没,漫长的夜才真正属于这里。
蒲风早早便钻了被窝,然而睁着眼没有一丝困意。她一遍一遍地回想着这一日来发生的种种,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时间便在呼呼的风声中一点一点流逝,直到轻若游丝般的擦木声传了过来。
蒲风浑身的汗毛瞬间炸立,这一次她不敢再出声儿,而是坐起身来想仔细看看那装神弄鬼的元凶。
可在她望去之时,心中的所有谋算便全部归为了空白,那个影子随着扑通一声便转瞬即逝,蒲风想自己这次大概猜到了。
那是一个略呈方形的影子,线条柔和,只有中间有一小段突出,就像是残损的无头佛像。
外边复归了平静,她怕李归尘又一夜不能成眠,便蜷在被子里看着烛光静静坐了整夜,一声不吭。
翌日天色刚有些微微发亮时,她迷迷糊糊地打算去找李归尘,不想刚迈出门便被一个球绊了一脚,险些摔倒。
蒲风心中顿时乱了节拍,她微微一低头,便看到了六子的脑袋静静躺在了他自己的腰边,而她正踩着他散乱的头发上。
自己房门前吊着一根闪闪发亮的细钢丝圈,上面似乎还挂着淋漓的血肉。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了,鞠躬抱歉。
第33章 恶核 [VIP]
蒲风觉得眼前一黑, 往后踉跄一步才扶住了门框子。
晨雾湿冷, 连院里的杨树杈儿都被涂抹得看不清楚, 就像是梦境。蒲风僵着脖子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头颅, 只见头面青紫, 两个眼球充血鼓胀着,微张的口中居然还伸出了两三分舌头。
她背靠着墙挪了步子去拍李归尘的房门, 可屋子里却没有什么动静。蒲风早慌得乱了心神, 她听不到李归尘应她, 忽然很怕他在屋里遇了什么事, 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
里面还是没有答复……
如果说前天夜里的佛像影只是个警告的话,现在凶手已经接连动手了, 蒲风甚至不知道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他们自己……可她还不知道此事的由来,或者说, 那个人不想让他们知道。
蒲风压着眼泪, 正准备着撞门而入的时候, 门扇忽然开了。
李归尘仅穿着一身中衣, 赤着脚站在了门口, 微微皱眉看着她,下意识伸出手揩了揩她的鼻涕,喑哑道:“怎么了这是?”
蒲风抖得筛糠,见他只是伤了风, 含着眼泪忽然笑了, 一跃门槛便抱住了李归尘,将脸埋在了他温热的肩上, 还不忘捶着他的背泣不成声道:“我以为你死了……你一直不吭声我还以为……不许你死。”
李归尘张着手臂有一点无所适从,垂眸听她边哭边说着,迟疑地拍了拍她的背,柔声笑道:“别怕,我哪有那么容易死掉?”
他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自己都不在意这条烂命了,居然还会有人如此在乎。李归尘感到了肩上的湿热,忽然心中一颤。
他一把抱起了蒲风将她放在床边,这才草草穿戴好了打算跨出门去看看,没成想蒲风又跟了上来。
李归尘明白她的心性,并不拦她。蒲风会吓成这个样子,必然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他出了门一侧首顿时便全都明白了。
死的人正是当夜随马正一起巡逻玄宫的付六,而昨日上午马正刚被人捂死,到了夜里付六就在蒲风的房前身首异处了——显然他们的到来触碰到了凶手的痛处。
他知道蒲风的恐惧并不全来源于那具尸体,而是死亡。一直以来,终究是自己将她牵入了这滩泥淖,是他太大意也太自私了。
李归尘默不作声地轻轻拍了拍蒲风的手背,大致扫了一眼周边的环境。
这一片厢房很僻静,与兵士们住的房间背对,中间才是院子。
蒲风房门正冲着六七节石阶,房门前是走廊,廊边有栏,栏上有檐。而在房门正前约八尺高的地方挂有一个钢圈,连着一根长长的细锁链,穿在屋檐下的一根梁上。
这细钢圈用的材料并非是寻常之物,他此前在东厂大约是见过。此物乃是由流星锤中的铁链所演化,由精钢煅铸为细索线,两头缀以铁器,既柔韧轻便,近身时又可勒断对手的气道,狠辣非常。
而付六的尸体旁并没有大片喷溅的血迹,证明他只不过是被凶手分尸在了这里。
外边动静这么大,张渊自然也醒了。他出了房门的时候,李归尘正在检看尸首,故而张渊虽颇为震惊,但也没敢出声惊动。
蒲风缓过了神儿来,将昨夜的所见又复述了一遍,她当时只道是有人又打算拿无头佛像吓唬她,没成想当时映在房门前的可能正是付六刚掉下来戳在地上的四肢躯干。
李归尘双手将头颅捧了起来,见那脖子上的断口处还是比较平整的,皮肉并没有外翻的痕迹,里面的筋脉也没有收缩内陷,的确是死后割断的。
他将头颅仰面放在了躯干上面,又去看身上的痕迹。单论头颅青紫、舌头伸出、眼中有血的表现,付六八成是缢死或是被人勒死的。脖颈上的断处在颌下,尸身上则连有大部分的脖子。
李归尘将付六的衣领松解开了,便看到了喉结之下有一道平整的绳沟,呈现暗褐色,周边有出血的红点,他将尸身翻过来,可见到那绳沟一直没有中断,在颈后重合处还有些破皮。
蒲风轻声问道:“难道不是上吊而是勒死的?”
李归尘赞许地点了点头。付六指端微松,破损有血,脚上仅穿着一只棉鞋,且鞋跟后有挣扎磨损的痕迹,沾了些枯草黄土,这些也符合被勒杀的条件。
或许过一会儿段明空还要派人再仔细验一遍,但依目前来看,付六的死因已经很明确了:凶手先是勒死了他,而后用这条细钢线做的圈割断了他的脖子。
蒲风挠了挠头道:“就算是凶手将尸体挂了起来,可单凭这一根钢线真的能让人身首异处吗?”
李归尘挑眉端详着那根钢圈,若是说凶手抱住尸首往下拉拽的话,蒲风便有可能见到他的影子,故而他必然不会这么尝试。和缢死一样,这样悬挂尸首单凭借的尸身的拖坠,的确不一定能割断脖子,除非……他沉吟道:“这个钢圈可能早就绑在这里了,只不过你我都没注意过。而昨晚凶手抱着尸体可能就潜在檐上。”
连张渊也冒出来一头冷汗,便又听着蒲风愣一会迟疑道:“你是说凶手在檐上栓好了钢圈,再拎着死者的头发将他放下檐来,之后……猛地撒手?这样力道会很大,而我看到的时候正好尸身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