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猩红的城门业以近在眼前,身后的箭雨紧跟着密集了起来。
蒲风自他腰间拽下了亲军都尉的牙牌朝着城门守兵晃了晃,所有行人及守卫皆退到一旁给他们让了条路出来,果然他二人一入到城中,那些黑衣人皆停箭勒马,迅速便撤了回去。
蒲风一时难以平静,那些箭簇几乎是蹭着她的脚边飞过去的,她听得到划破布帛的声音。
入了胡同,李归尘勒着马微微放缓了速度,这才直奔此前皇长孙所在的驿馆而去。
许是方才马跑得太快,蒲风忽然觉得有些冷,就连拽着李归尘的手也有些无力。蒲风看着路边人惊异的神色,不禁有些额角暗跳。
到了驿馆门口,所幸见到星砚出门迎了过来,蒲风的心才算安稳了些。然而李归尘跃下了马,她忽然身形一歪,险些从马上跌了下来。
蒲风只觉得眼前的事物有些摇晃模糊,他看着李归尘的原本晶亮的目光就那么忽然黯淡了下去,不知为什么心中猛地一痛。
李归尘说,随卿你千万别动。
随卿……是她的……表字。
她听到星砚吓得低呼了出来。
蒲风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背上有些莫名其妙,她忽然觉得后背很凉,下意识地伸手伸手摸到腰际,触碰到了一个冰寒而坚硬的杵状东西。
就在那一瞬间,撕心的痛楚潮水般席卷了过来,她咬住了牙没哼出声儿,却冒了满头满脸的汗。
是李归尘在唤她的名字……蒲风,随卿……
这名字的确挺好听的,尤其是自他口中说出来……蒲风眼前一黑,跌落在了一个怀抱里,可这样一动,便更痛了……她吃力地抬了抬眼皮,看到了李归尘的侧颜。
蒲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的眼睛居然红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了她脸上。
是泪。
他居然哭了……
蒲风觉得很累,累得说不出话来,连气儿也没有劲儿喘了。李归尘茫然无措的样子,就像是个跌碎了花瓶不知如何收拾的孩子。她余光中的事物飞快地退后,只剩下了李归尘艰涩的声音:“蒲风,别怕……别怕……有我……”
她并不觉得怕,只是轻轻翕动着唇,可惜那句“没事”说不出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2点左右可能会加更一章啊~
下章完结此案,划重点,下章特别特别甜,拍着所剩不多的良心。
第37章 随卿·终 [VIP]
意识似乎正在一点一点融化, 她的胳膊搭在李归尘肩上, 很想挽住他的脖颈, 却蓦然垂了下来。
朦胧的光自门扇的雕花之间穿透了过来, 一缕一缕向后逝去, 伴着他粗粝的呼吸声。
蒲风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趴在了床褥上,明亮的烛光有一点点刺目, 耳边还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她艰难地挪了挪脑袋, 便看到了李归尘素白的身影。
屋子里很静, 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她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而李归尘忽然坐在了她身边,伸手按了按她的脉门, 继而拿热水浣了的白布给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腰后的时缓时急的痛楚几乎将她的神识撕碎,蒲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了手搭在李归尘的腕子上, 咬着唇说道:“这样死了……可惜了……”
李归尘一听这话,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斥她胡说。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蒲风能感觉到血液被迅速抽空所带来的那种空虚感。而他似乎不打算再等大夫了, 径直起了身剪开了她身上的血衣。
再之后,蒲风忽然觉得腰上一凉,李归尘竟是不由分说地掀开了她的一应外袍里衣,将那伤处显露了出来。蒲风只觉得心已经要跳出了腔子, 她无奈晃了晃身子想要躲, 到底她还是有些羞涩的。
雪白纤细的腰肢就这么赤-裸在他面前,可李归尘满眼都是她创口处的血色。棉袍里衣能剪则剪, 其余的往上翻过去,他看到那箭矢幸好伤在背部右肋下,将将避开了要害。
而殷红的热血正顺着创口汩汩而流,甚至染红了她雪白的亵裤。李归尘拿着干燥的白布暂时堵在了箭身周围,他感受得到蒲风全身都在轻轻地颤抖着。
李归尘俯身在她面前紧紧攥着她的小手,抹掉了她眼角的泪柔声哄她道:“丫头,别哭了,没伤到要害,没关系的。到了这里咱们就安全了,别怕……一会儿可能会稍稍有一点疼,你要是忍不住了就掐我……”
蒲风有些破涕为笑,他的确是不怎么会哄女孩子的,说的话也是这么笨笨的。
而一转眼,他温暖的手指便按在了自己腰间最为敏感的肌肤上,那箭本是轻轻一碰就会疼得她眼前一黑的,可蒲风想着他温柔的手,多少宽慰了些。
然而李归尘摁着白布,不动声色地加重了力道,他忽然开口问蒲风:“等咱们回家了,你想吃什么?”
蒲风眨眨眼想了想,扯出了一点笑意道:“红糖元宵,一口咬下去流糖才好……”
“好。”李归尘沉吟着应了,手上却猛地一用力便将那箭镞拔了出来。几乎是一瞬间,堵住伤口的数层厚实白布就被洇透了血色。
蒲风万没成想他会一下子拔了箭,痛得恶心,额头顿时就挤出了豆大的汗珠来,她咬紧牙关攥着身下的单子,一直听到李归尘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叹了口气生生痛晕了过去。
李归尘手里的箭镞“当啷”掉在了地上,他的手上沾满了蒲风的血,顺着指尖往下滴着。
蒲风的气息虽依旧急促,但已经有了匀畅的迹象。他看着手上的血,还有蒲风苍白静谧的面容,胸中的血潮不断汹涌着一时难以压抑。
纵然他蠢钝于斯,也看得出她的情意,还有一直以来那份无言的坚守。
“自此往后,换我来守护着你……”
他的眼中有什么在流闪,就像是薄云散去后的当空皓月,明净温润却又令人不可直视。
恍惚间便让人又回忆起,曾有这么一个少年,在诡谲的血色里孤身而立,他有一双属于朗朗乾坤的眸子。
………………
蒲风醒来的时候,一抬眼便看到了李归尘坐在床边垂眸凝望着自己。她几乎是痛醒的。
“你也病着……该去歇歇的。”蒲风嗔怪道。
李归尘见她醒了,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弯了眉眼笑了。他不让蒲风起身,便拿着汤匙一勺一勺喂着她喝水。甜甜的,是红糖水。
屋子里昏暗了不少,可见自己睡了好几个时辰。她感受得到自己腰上缠了数层白布,而不远处似乎还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李归尘站起身来守在了一旁,她看到裴彦修凑过来皱眉打量着自己,自己不知为何有些想要发笑。
“还有气力笑,不错不错。”裴大夫将她的胳膊从被子里掏了出来,指端探在了脉上,“你这孩子也是命大,箭再往上来个一两寸伤了肺,那就难办了……可惜时间拖得有些长了,气血伤得厉害,日后少不得要调养个一年半载才可恢复个七七八八。”
蒲风轻声问道:“先生的发热可好了?”
裴彦修笑着瞟了蒲风一眼,“一个是老病秧子,还折腾出来一个小病秧子,倒是绝配。归尘让你这么一吓,折腾出一身汗来,寒气倒意外赶散了不少,你甭替他操心。”
蒲风面上不禁有些滚烫,艰难地想要别过脸去。
裴大夫笑道:“看你平时风风火火的,说到底还是个大姑娘家,脸皮儿薄。换药包扎什么的,你自己多有不便,若是信得过老夫自然好,若是信不过……”
蒲风想想头都大了,支吾着有些说不出口:“能不能……让……”
李归尘沉吟道:“不如交给我罢。”
蒲风脸上红得就像是煮熟了的虾,便听着裴彦修又啰嗦道:“这样也好,最是方便。伤没长好,切记着让她少走动,怎么说也得趴个十天半个月。要忌口,少动气……”
李归尘难得听得这么仔细。裴大夫这一套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说了成百上千遍,比说书的口还溜。然而他说着说着忽然顿了一下,蒲风将耳朵支楞了起来,便听裴彦修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发乎情,止乎礼’那一套老夫不管,可有什么事儿也得等伤好了再说……”
之后,她便听到李归尘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什么事儿……”蒲风反应过来时,连耳根子都红到底了,心口更是滚烫滚烫的,感觉伤口都要往外渗血了。可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将这事偷偷想了想,居然是期待大于羞涩的。
“蒲风啊,你完了完了……”她不由得轻叹道。
少顷,李归尘轻轻将她的被子撩了下来,好奇道:“嘀咕什么呢?”
蒲风摇摇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脸上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她吃力地别过了脸来,看着他面上含笑,发现他的耳下居然也挂了红晕。蒲风忍住了笑意,拉过他的手来在他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你当我是好骗的。”
李归尘一挑眉,默默地在她被子上擦了擦手上沾的晶亮口水,笑着撇开话茬儿道:“好好听话,我一会儿出去一趟,你趴着别动。这里住着固然不方便,可到了晚上就能回家了。”
“是……去见公子?那案子果然跑不了干系。”
李归尘给她压好了被角,又嘱咐道:“少劳心,闭上眼睛睡觉罢。记着,天大的事也没有你的身子重要。”
蒲风口是心非道:“日后岂不是要我好吃懒做了。”
李归尘居然顿在那里很严肃地想了想,答道:“这样也不错。”
他看见蒲风笑了,这才放心些,轻声关好了门出去了。
走廊尽头的暖阁里,长孙殿下正翻阅着那本烧掉了一角的小册子,而他面前摊开着那封十六字的信笺。
他看到李归尘进来了,将那册子撂在桌上开门见山道:“难道是祖父的人?”
李归尘行了礼,随着皇长孙的手势坐在了桌案对面,恭谨道:“细铁索多半是出自大内,而火铳和机弩的规格也并非是民间之物。斗胆问公子一句,尊上身体可还康健?”
二人就算是在这驿馆里秘密相见,也唯恐隔墙有耳,故而只好换了代称。
长孙道:“家父一向安泰。近来探访祖父,他老人家的丹毒缠绵半年未愈,精神的确不如往年矍铄了。”
李归尘听言忽然躬身行礼道:“小人往下之言仅是一己推测,或关乎千万人生死,采纳与否全凭公子。”
“我见了这簿子和书信多少也猜出了一点,你且说罢。”
李归尘便将这陵宫之内发生的种种大致给殿下复述了一遍,这才敢说出自己的推断:若说上一次是西景王利用烹尸案做了雕虫小技让圣上及众臣对太子心生嫌隙,而这次很有可能是皇上打算亲自动手了。
四句诗写得很清楚。
“燕燕择巢,孤梁朽之。云歇日显,北风催之。”
南北都城之争由来已久,成祖迁都北京自然有充分的理由,主要就是抵抗北方戎狄及蒙元势力。
可现今南方富庶,士族云集,单论自大运河向北输送粮米这一项就是不小的损失,还不说北京易受围城侵犯,正朔三十二年就有过这么一次危势。
这是于公,于私南京的六部官员手无过多实权,若是日后迁都自然今非昔比,是以自然极力劝导太子。现在顺天府六部里的人多半都是西景王的势力,自打魏銮八年前扳倒了程为渡,此人一面极力拉拢朝中势力,另一面讨好西景王,仗着圣上宠爱已有成党之势。太子未必决定了日后迁都,可这“迁都”二字却是正戳了当今圣上的痛处。
立国之时都城乃是应天,成祖以“清君侧”“靖难”的旗号夺得皇位,迁都到了现今的顺天府,也是回到了自己做燕王时的属地,和皇位不正自然有关系。
而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并非是皇系嫡支,乃是因为先皇无后,自封地请入京的。就连圣上生父的帝王封号都是与群臣大议礼得来的,唯恐有人论及皇位不正。
这迁都之事无论是对于圣上还是朝臣而言,都是最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处。若是在此时出来一个所谓天生异象——也就是自圣上的帝陵挖掘出一批北魏太和二十年佛像,就将彻底攻破了所有人的防线。
迁回旧都,废太子,另立储君……
历史未免太过相似,难免不叫人心中生出寒意。
且早年东南总督遭人弹劾险些获罪,因进献了一只号称祥瑞的白鹿便保得无恙,这其中便可见一斑。
圣上偏就信这一套。
问题的关键便是自这玄宫佛像事件后,已经不是太子到底有没有打算日后迁都南京所能决定的了。整件事触犯的是圣上的逆鳞。
若是不出意外,最早元宵节之后复朝之日,最迟也超不过今年年底,将会有一封死荐送到圣上面前,要的便是一击即中,废立储君。
最为可怖的一点是,这些事或许从头到尾全部都在圣上的掌控之中——即便是陵宫出了事,圣上此前对太子有多偏袒,现在就会对他有多失望透顶。
哪怕是父子之情放在帝王术面前,依旧是如此不堪一击。
皇长孙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之处,握着茶盏的手亦是有些轻抖。
如此一来的话,岂非面前已是一片死局?
李归尘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从一开始,对方就并不惧怕他们猜到此事针对太子——相反,更是狂妄到打算以此将他们恐吓走。
所谓“人处荆棘之中,不妄动则不伤”,若是对方按兵不动而自己这方先出手的话,必然会被精心谋划的对方抓住破绽,到那时便是败局已定。
然而这盘棋中,出现了一枚乱子。
长孙忙问道:“何为乱子?”
“瘟疫。”李归尘垂了眸。
连守陵卫都不知道修建陵宫时发生了瘟疫,只是觉察到自己的人越来越少,还误以为是跑了。这无非是暗中证明了一件事情——有人在控制着局势。而那瘟疫的发生之处,正是玄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