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睫毛轻轻一闪,目光变得凝滞了起来。
如此几乎一夜无眠。
翌日寅时未尽,外边的天色尚还是朦胧未亮,蒲风已穿戴好,背着挎包出了门去,却发现李归尘竟然已经不见人影了。
她有些失落地自顾赶路,算着今日乃是巳时初升堂,她尚还有时间走一趟东市。
说起来,若不是她在了东市逛了一圈可能还不知道,这杀尸案居然在市井中大为流传,其中不少说辞更是令她有些哭笑不得。
待她候在大理寺衙门堂下,看着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一圈人,额角的青筋才算欢快地跳了起来。前所未有的压力负在了她的心头。
“不知今日这杀尸案的主审可是哪位大人?”
“那谁知道啊。王兄,你听没听说前夜子时这尸首,诈尸了……”
“嘘,您快甭说了,我一听头皮都要炸了。您说说今年打年头起就不正常,旱了这么久又闹这事儿,老一辈的说,是有人作孽,天要收人啦。”
“快别胡说,小心这里头有穿这个的。”
那人往身上一比划,二人顿时噤若寒蝉。
蒲风抹了抹网巾之下细密的一层汗珠,心道这堂下众人中有身着常服的锦衣卫也是太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此案毕竟与权贵毫无瓜葛,也不至于惹上什么太大的是非才是。
她这样大略思量着,不住踮起脚尖来左顾右盼,可杂乱人群中哪里有他半个身影。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蒲风撅起了嘴隔着宽大的长衫轻轻摸着腰带上夹带的物什。
这东西一会可是要派大用场的。
少顷开了堂,一身着细团花暗纹绯服配素金带的大人端坐于案后,蒲风本以为主审会是个像丁霖那样的老头子,不成想这大人居然年轻得很,看样子也就将将而立,可能正是因此,故而他更要端些架子,面上格外冷酷威严。
虽是大理寺复审,流程也是大致相同的,众人听了刘仵作报了验尸单子,陶刚、陶刚妻子、报官证人连带着张壮老母的几番说辞,对这案子也算是有了个大概认识。
此后便是蒲风受传召上堂。
那大人对照着初审的文书记录,不免揉了揉眉心,他看着堂下跪着的证人蒲风,忽而觉得这少年有些与众不同。
他本是有些苍白瘦弱,却穿了一件极不相宜的宽大白苎外袍,低头跪在那里更是显得有些姿势僵硬怪异,且身上臃肿。面上却是与这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内敛神色。
“堂下之人可是证人蒲风?”
蒲风口上应了,余光却不时瞄着身边停尸板上的死者,满手冷汗。
“本官听闻,那日初审正是你提出此案有异?今日大理寺公堂之上你便如实说来,起身说罢。”
那声音听着圆润厚重,蒲风七上八下的心稍稍踏实了一点,站起身来微微行礼道:“多谢大人。学生当日杀尸之说,确非一时胡言猜测。依方才他人之言,那日天降暴雨,陶刚手持柴刀奔跑时不慎大力撞到了站在路边的张壮,以致张壮倒地肚破肠流,血流遍地,后官府收尸并带走了陶刚,这便是之前所判断的案发经过。可学生认为,此案有一个最大的破绽。即,若能证明此案死者在遇到陶刚之前已死,便是翻案之关键。”
蒲风一顿,看向了陶刚:“若是当真为陶刚杀了张壮,那张壮绝无可能在腹部中刀的情况下一声不吭不是吗?”
陶刚哭着连连称是。
蒲风继而道:“此点的确不合常理,可若说这便是学生判断陶刚碰到张壮时,张壮已死的原因,未免不能服众。可今日学生已有了充足理由。”
张渊坐在公堂右首,托着腮轻笑,心道这贫嘴小子蒲风卖起关子来真是没完没了。
蒲风深吸了口气,沉稳道:“学生曾提出过三点疑问,如今便一一解释道来。
第一点,死者如何能站立路边?其实这倒也不难,在人死之后的两个时辰之后,尸僵便可以发展到一定程度。
案发当日约莫巳时下了暴雨,在那之前天气炎热尤甚平日,更会加快尸僵的发生,故而若是凶手有心设局,可让死者刚刚断气时便平躺在地,脚下垫以平整之物,手臂弯曲,以木棍握于手中,保持直至尸僵充分显现。
此时,死者已肌肉僵硬,关节不能弯曲,若是以一根铁锹之类的农具稳稳插入土中,再将死者以站立姿势架好,手握铁锹支撑,脚后垫以石头之类的辅助,在雨幕模糊中看起来“站立”一段时间想来不成问题。
若是能当时便剥了张壮的衣服来看,应该可见他背部一并臀部有压迫形成的平面状,只因是平躺时已发生尸僵的缘故。但后来尸检中这点不能作数,因不能排除为后来躺尸路边所致。”
候在一旁的刘仵作点头称是。
主审大人亦是微微颔首,“继续说下去。”
堂下一片啧啧感叹声,蒲风受了一定鼓舞,长出了口气,沉声道:“第二点,人若已死,如何能做到血流如注。”
刘仵作摇头低声叹道:“这根本不可能嘛,别说是你刚才推测的已死了两个时辰以上,就算是刚刚咽气,也不可能如此。所谓气为血母,气息已绝,血液便不会运行了。”
蒲风一笑,“不知诸位可有听到刘仵作所言?说得不错,按理正是如此。可有一点我们偏偏就忘记了——那日下了暴雨,尸身上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了。所以那血,未必就是死者流的血,或者说,未必就是人血。”
此言一出,堂下又不免骚乱。
受了一刀流的不是人血,难道还能作出妖怪来了不成?实在是骇人听闻了些。
“荒唐。”一声惊堂木响彻,“蒲风,你可有依据?扰乱公堂你又可知该当何罪?”
蒲风低头微微行了个礼,之后便弯腰拿起了放在漆木托盘里的凶器柴刀,忽然持刀猛地向自己腹部劈去。
虽然那样子看起来有点别扭,但还是将堂上堂下的众人吓了一跳。一旁持戒棒的衙役此时皆拎着棒子紧张起来,随时准备将蒲风按倒在地。
只见蒲风的一袭白衣上忽然猩红一片,血色迅速蔓延,大有汩汩外流之势。
可她依旧面无异色地拿着那把沾了血的柴刀,并没有一点痛苦之状。
张渊也是倒吸了口凉气,定睛一看,原是蒲风持刀只是以刀背朝向自己。
“蒲风,这是何故?”
她缓缓转了一圈,让众人看了个清楚,又将柴刀放了回去,道:“回大人,张壮倒地时肠管外流,这是证人和陶刚都承认的,收尸去看时也是如此。
而此问题的玄机便在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此案还剩一章~
第9章 大理寺·下
众人听她话音儿一顿,不由得瞪着眼珠子愣住——流血便是流血,又与那不堪入目的肠子有何关系?这岂非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便听着蒲风继而道:“屠户皆知,杀猪时先要自颈部放血,在血中加入足量的盐便可让猪血不凝结,而凶手所用正是此法。
若是取猪大肠数寸洗净再刮去了肠脂,以细细丝线扎紧开口,再灌猪血至极度充盈后勒死封口,这一段肠子便成为了一个血包。肠壁本就被胀得极薄,且可能经过了一些处理,若是再受剧烈撞击,便可使血包破裂,血液迅速溢出。
照此一来,此法既可制造出死者腹部流血的假象,肠管所制的血包又可混在死者肠子中,且因污秽骇人使仵作急于将其塞回腹中,继而不被人发现。
而凶手正是持利刃使死者腹部中刀,导致肠管溢出,大量出血而死。若是凶手仔细清洗了原有血迹,再以血包置于伤口附近用腰带支撑,便可造成死者在路上大量出血而死的假象,借暴雨之势,高明些的障眼法罢了。”
蒲风说着,伸手探入怀中,二指居然夹出了一条被血染得微红的、皱皱巴巴的一大段肠子,放在了漆木盘上。
“这便是学生今早依此法炮制的,方才经大家亲眼所见,此法也确实可行,故而据学生推测,若无意外,死者腹中应该也有这么一段——正是当时混在了死者肠子中,而仵作验尸时依律纳肠回腹缝合肚皮时不曾在意的。”
张渊听着不住拿扇柄敲击着手心,才知那夜种种原来为此,就差喊出一声“好”来。
主审大人皱眉道:“刘仵作,当堂剖腹来验。”
“大人,这……”
少卿垂眸,不动声色地抬手挥了挥,刘仵作见状不敢再出言违逆,只得皱着眉头照做。
“大人英明啊!”陶刚拜服在地,满脸涕泪纵横,因他心知,此番真的是脱罪有望了。
这当堂剖腹验尸之事,莫说是本朝,就算是自宋朝起至今,也是闻所未闻之事。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张壮已死,可怜他老母仍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哭得径直昏了过去。
可即便如此,剖腹之事也是势在必行。
堂下不免一片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又有谁能想到,原本一件听起来再寻常不过的误杀案,且还是在证据齐全的情况之下还能发展出这样一番曲折?如今僵尸走尸说自然是立不住了,众人皆伸长了脖子看着堂上的动静,不知这少年人的一番骇人言论是否属实。
蒲风立在一旁,因前夜亲自验实了此事,心里已有了九成把握。
刘仵作准备着家伙儿什,又在尸身边烧了一小碟皂角,这才麻利儿地剥了死者上衣,剪了缝线,以锐利的小刀一层一层破开肚皮,横向扩大了伤口。
尸臭骇人,不少人都拿袖子掩了口鼻。随着伤口扩大,烂糟糟泛着青黑的肠子胡噜噜地涌到了停尸板上,刘仵作强忍着恶心将肠子摊开了,果不其然发现了一段独立的肠管,而其余肠子并无中断。
一新鲜、一微微溃烂发胀的两根肠管均置于了托盘上,形貌颇为相似。
那东西由衙役托着给主审官过了目,大人看罢颔首正色道,“纵然你说的这两点均有一定道理,可若是犯人与死者相撞之时,那一刀已成了致命伤,便无你所提出的诸般假设前提。然,该日天气反常,至今仍不能判定死者遇害之时间,若是不能否认此点,那其他的无非是空中楼阁罢了。”
蒲风拱手,“大人,意外相撞不同于挥刀砍杀,一柄砍柴的柴刀,若是能划破外衣表皮倒还可能,若说是深入腹内损伤经脉实在困难,不过这点倒是难以证实。
可陶刚身高七尺有余,比张壮高上一头还要多,他若是正手持刀相撞出或是劈出一个横向切口,很难会在张壮脐部以下二指的位置。而陶刚对应的那个高度,大致要超出了他手臂长度。
是以,学生敢断言,此案凶手绝非陶刚。再者,若论起作案动机,凶手趁着村里人去田里务农,在村旁大道上设出一个如此复杂的局来,又不能断定陶刚或者说是其他任何人会提着刀撞到尸体上,那就只剩下了一个理由——他想有人目睹张壮正好死于路边,而这个凶手一手制造的假象,正是为了掩饰死者的真正死亡地点。”
主审官颔首,“凶手家中”
“大人明鉴。那地点,要兼顾可以塑性尸僵,取新鲜血液和肠制作血袋,想来正是附近家中。
而凶手能想到官府验尸时仵作会敛肠缝尸这样的细节,必然是曾参与过验尸之事,若非仵作,便是行人。历来官府验尸,须提刑在旁,由仵作及行人来参与此事,且多为贱民,不少兼任屠户贩肉谋生。而我朝户籍制度森严,依此抓捕凶手想来或有所获。”
蒲风这一大段话说得众人皆是心服口服:无论是案情细节、凶手刻画抑或是搜查重点,解说得皆是头头是道,几乎无懈可击。
萧少卿看着眼前也就是将近弱冠的瘦弱少年,此人一袭白衣上满是猩红血污,然于此堂堂大理寺的公堂之上却是毫无惧色,不免感叹后生可畏。而此人的才思锐气不免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昔日故人……他的眼睑毫无征兆地跳了跳,继而将他的神思扯回了案情中。
若说是此案人命众多、牵连甚广,倒也谈不上半分,只不过此间细节种种绝非常人可以想见,若说是数年以来的一桩奇案,不算虚言。
主审官令牌飞出,着顺天府继续缉拿此案真凶,衙门差吏自即日起搜查京城东郊白河一带各间屋舍及住户户籍,凡有六月初九附近几日杀猪宰羊的,或是有人曾从事过仵作行人屠户一行的,以及该日与张壮此人有往来的,通通缉拿回顺天府审理。
待此案尘埃落定后,由顺天府推官丁霖再拟罪案供词上呈刑部,交由法司衙门依律审理。
农户陶刚虽未能遇事上报衙门,念在深受惊吓且悔罪心切,判以无罪,当即释放。
蒲风笑着,眼角噙了泪,站在堂门口忽然拜服躬身。而陶刚和妻子吴氏更是磕头如捣蒜,相拥着喜极而泣。
人群中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大人圣明”。
只听有百姓道:“原来主审乃是近几年新任的大理寺少卿萧大人啊,真乃是青天在世!”
“要我说啊,堂上滔滔不绝的那位小兄弟也诚然是位人才,今儿真是开了眼啦。”
“不敢不敢……”
蒲风与众人客套着,赶紧遁出了人群中,不想在那角落处的柱子后面,居然藏着那个她一直搜寻的身影。
他穿得本是毫不起眼,可她眼里似乎只有他无喜无悲的面容。
蒲风摇摇头,颔首苦笑,继而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抱着臂撇嘴道:“也不知道谁说今天有事不来了,诶,我看今天天儿挺好的呀。”
“小子,晚上炖肘子给你庆功。”
那声音有些沙哑,却难掩几分引以为傲的欣慰之情,蒲风忍笑不住,却恍然发现对面之人有点不大对劲——他,似乎在轻轻地颤抖。蒲风抬头看他的面色,发觉他今日偏又穿得这样严实,一手撑在柱子上,额上一层细汗。
李归尘虽嘴角挑了一点笑意,脸色却是透着青灰的白,眼帘微微垂着,连浓密的睫也不住轻颤。
他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
蒲风愣在了那。李归尘却是忽然负着手施施然走了,不忘回头瞟了她一眼,“走罢,晚了可就买不到了。”
她应了一声“诶”,快步跟在了他身后。
因着自己一身猪血,引得不少人驻足白眼瞧着她,蒲风揉着脑后发髻发窘,而李归尘已脱下了青色外裳围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