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过头,碎发凌乱地落下来,发现他一直侧头看着她。目光深深的,心思也藏得深深的,看得她不敢追问。
静静对望。
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对着鼻尖。他探出尖削的小指,很自然把她的碎发勾到脑后。指甲好多天没心思打磨,棱角刚有软和的趋势。
陆珣,你在想什么呢?
问他他也不会回答的,光是这样看着看着,阿汀莫名难过,眼睛疲乏了,湿漉漉的。
“陆珣……”
被叫到的时候耳朵稍动,又太可爱。
他翻身站起来,伸手。
阿汀握住,也站起来,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暖色。
山山水水踩在脚下,花草树木盛大怒放,山地下的鸡鸭人兽不过黑色小点。
“好看。”阿汀轻轻感叹高处的风光。
“我的。”
陆珣反常的‘人模人样’,衣角在飘,身板颀长瘦削,脊背懒懒地微弯着。
他眺望远方,目光在天地间自由的漫游。
阿汀温吞吞追上他。
“山?”她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他。
眉目利落而沉静,宛如蛰伏的兽,他说得明白点了:“是我的。”
声音沙沙的冷,理所当然。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片山,这里的花草树木岁月枯荣,连野兔的窝也能一一给你数出来。他在人群中失去一席之地,退到山林里凛然成王。
山,他的。
林,他的。
兽,他的。
树梢细小的嫩叶与不起眼的石头都是他的。
不过他因为她离开它们。
还能因为什么再离开她?
夕阳正在降临。
一轮红日以不可阻挡的架势缓缓下坠,日光寸寸消失。时间分秒的消逝,黑暗便浓重一层。
“陆珣。”
“你要走吗?”
她仰头看他,看他深邃的眉眼不痛快地凶她。
又去牵他。
他发脾气不让她牵,手指收得冷血无情。
“北通好像是很好的地方,有好看的衣服鞋子,有新奇的玩具,还有最好的老师和学校。”
绵软的声音连转折,都转得没有力道:“可是我不想你走。”
她低头想藏住水汪汪的眼睛,他瞥眼看得分明。
看吧?
动不动就变回麻烦精的。
她就是这样,又胆小又爱哭的一只,总是平白无故遭人欺负。根本离不了他。
“不走好不好?”
阿汀的手固执徘徊在他手边,他终于肯放出两根手指让她牵一牵。
他是不走的。
阿汀稍稍放下心来,意识到这是她破天荒的任性妄为,不肯把他放开。
她就是要他。
说不清是光影之间的对视开始,还是那天漆黑的林子,他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救她。反正她想和他一块儿。
所以在王君说‘你应该为他高兴’时,她根本就不高兴。像坏脾气的小姑娘,死死抱住心爱的熊娃娃,不准别人抢,更不讲道理。
稍微不讲道理一次,会受到报应吗?
阿汀不太清楚,她管不上了。
“陆珣。”她说:“我想教你写字。”
陆珣淡淡哼了一声,对语言颇为不屑。
野兽不通过文字交流,却比人类更亲密,很少误会。
不过任性小姑娘充耳不闻,给他数手指头:“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政治……”
什么破烂玩意儿,听得他头都大了。
陆珣无声把她手指头一个一个摁回去。
“我们一起去上学吧。”
阿汀补上一句:“好不好?”
啊狡诈。
都怪那单眼皮在传播狡诈。
陆珣眉梢跳了一下,做不到拒绝她。
“陆珣。”她又软软糯糯:“我们一起长大好不好?”
长大可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毕竟现在才是夏天。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世间静谧越来越大。陆珣觉得他不应该回得太快,免得她把他拿捏得死透。
但还是忍不住嗯了一声。
怪倨傲的。
作者有话要说:呀呀呀呀呀呀卡文,明天把爸妈的事情说掉!
后天把你们拆掉!
第29章 大猫猫
陆珣不走。
得到这个回答的陆以景愣了一瞬,随即眉头皱起,做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又不是一个妈生的,你过来管什么用?真上心就叫他亲爹来,不然闹出事要老娘给你们担着?”
林雪春说话不客气,手上扫帚更不客气,一把尘土全扫他们裤腿上。
陆以景垂眼若有所思,后头四个兵面面相觑。
“我会回去提的。”
留下这句话,两辆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的越野车转个向,骨碌骨碌滚着轮子离开了。
徒留下一团浓浓车尾气,害林雪春呛了一口,大嗓门紧咬着追骂好久。
陆珣坐没坐相的毛病改不掉,照旧弯着后背蹲在板凳上,炯炯的眼睛对着车走的方向,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又他娘的不好好坐着?还想弄坏一张板凳?”
林雪春一个手掌往后脑勺袭去,他反应迅速,敏捷躲开,回头冷冷瞪着这动不动就要上手的泼女人。
然后又转头看外头,眼皮不带眨。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要想回家享福,赶紧追上去还来得及。”
陆珣哼一声,扭头进屋子。
“死小子。”林雪春眉毛抽|动,拔高声喊道:“人一瞧就不实诚,不是真想要你知道不?到底是不是你哥还说不准,走出这村子,等会儿就给你卖掉!”
“这年头人贩子多了去,你这眼睛鼻子心肝肺全能卖钱!”
陆珣不理她吓唬,在自己窝里鼓捣半天,翻出一个小布包扔到桌上。
“什么玩意儿包那么严实?”
林雪春下意识要拿来瞅瞅,这小子还朝她凶神恶煞一下,意思是这玩意儿不是给她的,她不许碰。
林雪春:“……”
吃老娘的睡老娘的,还打老娘闺女的坏主意!
混球!
“小白眼狼!”她恨恨道:“小白眼狼这词就是给你造的!”
猫在挠耳朵,陆珣也挠挠耳朵,一人一猫觉得这指责不痛不痒,就无动于衷。
家里头受陆珣待见的只有阿汀。或者说这世上唯一能让陆珣低头的便是阿汀,他肯拿出来的东西,自然只肯给她。
阿汀这会儿在给他蒸水煮蛋,眼皮底下突然递来军绿色的布块,包得严严实实,红绳系得好看,像百货店里精心装点过的礼品。
“这是什么啊?”她接过来。
“陆小子给你的,不许我碰。”林雪春没好气:“你给拆开看看。”
阿汀乖乖应声,拉绳拆布,赫然瞧见花花绿绿的票子。
呦呵!
最上头是粗粮票,往下细粮票、食用油票、布票……中间竟然夹着两张稀罕无比的自行车、缝纫机票。
另一半干脆放钱,数值大小都有,整整齐齐堆成一叠,崭新崭新的。
林雪春看两秒,吓得反手把布盖回去,心头突突的跳。
“阿汀,他有没有说他爹叫什么名?”
阿汀摇摇头。
河边的谈话除了‘陆珣’,没再出现过任何姓名,统统以‘我父亲’、‘他母亲’来代称。她是觉得,陆以景身为小辈不好直呼父亲的大名,阿香又是去世的女子,更要小心说道。
“这他娘的……”林雪春喃喃道:“来头真不小啊。”
再说日暮村前,宋菇刚从B城风光回归。穿着碎花红裙,头戴大草帽,在自家男人的三轮车后头,活像进乡玩耍的千金大小姐。
“宋菇,衣裳这么艳啊?”
人家有心埋汰她,她听不出来,压着草帽洋洋得意道:“城里今年兴这个色儿,满大街姑娘都穿。我这裙子卖得老好,要不是亲戚有能耐,有钱还没地儿买去。”
人小姑娘爱打扮是寻常事,但你一四十多岁的老娘们,整成这样的狐狸精相给谁看?
妇女嗤笑一声,埋下头继续拔田里的杂草。
“林姐你瞧过电影没?”
宋菇显然不愿意放过炫耀的好机会,面上的笑张扬无比:“咱们县城里头片子又老又难看,我好久没看电影。这回进B城可算能过过瘾,心里舒坦多了。”
“还有我这牙……”
刺耳的刹车声骤然响起,三轮车往前一倾,宋菇猝不及防,腰骨撞上铁架子,疼得嗷嗷直叫。
更关键的是,她最最宝贝的草帽掉进河里了!
“张大刚你有毛病?!”
不顾三七二十一开口就骂,生怕帽子飘走,她扯着傻大个要往河里推:“你给我下去捡帽子,赶紧的!这帽子我没戴两回,捞不上来我要你的命!”
手指头捏拧得厉害,声音尖利,弄得村民们听不下去,纷纷开口:“大刚以前在水里溺过,你别要他下水了。”
“不就一顶帽子,值当大刚豁命不成?”
“就是就是。”
宋菇急得眼红。
一个个的坐着说话不腰疼,这乡下男人自小在水里玩大的,谁能不会水?这窝囊废本就没脑子,连下水捡帽子都办不到,她还要他顶什么用?
“要你们管闲事?真要心疼他,你们给我捞帽子去啊?”
此话一出,众人立即闹开,连手头有捞竿的村民,也不肯帮忙了。
两面吵吵嚷嚷间,军绿色的庞然大物突然冒出来,喇叭声按得震耳欲聋。
“让开!”
当兵的气势汹汹:“再不让开别怪车撞上!”
村民们退避三舍,宋菇看看右手边的长河、左边脏兮兮的田,再低头看看自己新买的鞋,磨磨蹭蹭不想动弹。
“没长脚吗不会快点动?!”
车里的兵吼得脸红脖子粗:“老娘们要我下来帮你是不是?!”
新兵蛋子就是这样,长官手底下老实巴交,在外头威风凶狠。赶两天两夜的路来这乡下小地方受累,事没办成没功劳不说,指不定陆老爷子还玩迁怒。
他们窝火,一拳头下去,铁皮车门晃三晃。
宋菇生来欺软怕硬,被这架势惊的心尖打颤。当即灰溜溜地脱鞋、提着裙子,踉踉跄跄踩到田里去,裙子还是染了一层难看的土色。
“这谁啊?”
她问一旁的妇女。
也是扑通一声,张大刚真为她下水捡帽子去了。
活该。
宋菇不以为然地转过头,继续嘀咕:“这几个来咱们村里干什么?怎么这么嚣张?难道上头来指示,村里要出变动?”
妇女瞅着河里的张大刚脸色发白,宋菇还一个劲儿追问的模样,心想也就傻子能甘心伺候这败家娘们,不晓得他还能忍多久。
面上冷淡作答:“北通来的,说是小畜生他哥。”
三言两语把陆珣的气派大哥、村里揣测的身世全说了。
宋菇越听越心惊,忙问:“小畜生带走没?”
“带不走,他窝在林雪春家舍不得走,早上还跟着人家兄妹俩去河头,亲得跟一家人一样。”妇女凉凉道:“我看这林雪春又有大便宜占。”
“怎么说?!”
“不是全村出钱出力养着这小畜生,这下功劳全挂他们小屋头上。陆家这回没领走人,不得留几个钱给小畜生过好日子?这小畜生翻身当地主,以后不也就念着他们一家的好?”
宋菇与林雪春是天生的死对头,斗得不可开交。妇女心思一转,又啧啧道:“我看你们大屋马上压不住小屋了,人家儿女牛气到不行,随地拔两根草,也能赚大钱。”
宋菇咬牙:“这话又怎么说?”
“这事邪门,我就和你说说,别把我兜出去。”
妇女看看左右,压低声音:“河头新来一个大夫晓得?我眼瞧着他们兄妹俩抱一盆土、三头三把草进去的。出来手上空了,那老大夫还乐呵呵送到大门外。接着阿汀那丫头又去杂货铺子,又去鞋铺子,还给那小畜生买了一块五的玩具。”
“你说这不是发横财?打死我不信他家有这份家底!”
宋家大屋乃村里数一数二的阔气,这小屋没沾到半点的光。
毕竟宋于秋不是宋老爷子的亲儿子。住人家不要的破房子,还得月月‘孝敬’一双老人。早年夫妻俩一天到晚在田地里忙活,林雪春大着肚子照样干活,小丫头片子险些生在田里。
生完孩子第二天,又扛着锄头出来干活。
这农田全是大屋的,给你多少给他多少掌在老爷子一人手中,老太太没说话的份。
多亏宋敬冬争气,成了省状元,顺势将宋于秋给摘出去。到泥砖厂里干活,至少工钱进自家腰包。
宋家小屋的穷酸,大伙儿肚子里清楚,只是不说而已。
去年今天,林雪春还在河头捡烂菜叶子、靠下三滥的朋友救济着过日子呢,小半年能存下多少钱供儿女这样挥霍?
宋菇不知宋敬冬参赛拿金的事,农妇故意不说,一个劲儿道:“我问杂货铺子老板娘,兄妹俩买了什么玩意儿。那女人和林雪春亲,不告诉我。不过就她笑盈盈的样子,少说这个数。”
她狠狠比出二十块钱的数,宋菇的眉眼狠狠扯了一下。
其实这钱于她不多。
林雪春他们寄人篱下,合起来每个月赚六十块钱。比不得她爸有能耐,有田有房,有鸡鸭鱼猪还吃苦耐劳,这把年纪照样早出晚归地干活,整月下来,一个人顶过他们俩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