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菇住在家里,大钱记家账,张大刚又不花钱。她每个月到手零零碎碎十块钱,日子算得上旁人羡慕不来的滋润。
但她见不得林雪春好,再加上农妇添油加醋,她眼红得快滴血,连忙拉住她问:“什么草,长啥样?咱们也去弄来试试啊!”
蠢货。
农妇假笑道:“这我哪里说得上?你得问兄妹俩去。”
林雪春太泼辣,寻常人惹不起。她的话五分真五分编,为的就是挑动宋菇去打探消息,真有钱赚,凭什么不带她一块?
算盘打得精,顶不住宋菇傻傻反问:“他们肯说么?”
“直问她当然不说,你得闹哇!”
“林雪春那脾气闹得出来?”
农妇恨铁不成钢:“你闹厉害点不就得了?有你爹妈帮你说话,怕她干什么?”
“林姐,你还是给我说说那草长什么样子,赚钱咱们对半分。”宋菇还在绕死在上头。
感情怕了林雪春,不敢当面怼闹了?
白费一番话!
农妇看着不远处的杂草,信口瞎掰几句,不耐烦地把她赶走。
第二天大清早,中药堂便迎来满手杂草的宋菇。
*
夏日炎炎,没有风扇,有人被写字这事弄得要疯掉。
猫焉巴巴赖在凉席上,睡热了翻个面,又热了再翻面。
陆珣无精打采的脸贴桌子,手上铅笔一晃一晃画着圈儿,百无聊赖,久久凝望着太阳底下的阿汀。
她在洗头发。
没有花洒的年代很麻烦,只能打一盆水放在井盖上,低头把头发泡进去。左手抹一下皂角,右手捧一点水洒下去。
因为八十年代头发长虱子的小姑娘多,阿汀头发长,便洗得格外仔细。嫩生生的小脸煞有介事地板住,仿佛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心无旁骛。
陆珣也就把眼睛眯起,更明目张胆看她。
侵略性十足的注视,在粉白纤细的一截脖颈上停留半晌,想起它曾经在他的掌心里的柔软。犹如被捏住命脉的小动物,那时她朦胧看他,有种化进骨子里的温顺。
如今在明净的日光照耀下,她用两只小小的白手掌,费劲儿地揉|搓黑头发。白得透明,黑得彻底,整个小姑娘又软又静,好像荒野里溜出来的小精怪。
外头吹来一阵没名堂的小风,陆珣怀疑心脏也没名堂地软掉一小块。暖洋洋的。
正在这时,宋敬冬双手背在身后,踮脚走进,伸长脖子偷看陆珣压在脸下的方格本子。
这练字本是他小时候用过的,铅笔写过橡皮擦过,从他的手里传到阿汀手里,最后落到野小子的手里。
上头满面‘陆珣’两个字,耳朵没有耳朵的固定形状,太阳没有太阳的尊严。放眼望去歪七扭八,挑不出一个能长相端正的。
但右上角有个小小的‘阿汀’,笔画里藏了非比寻常的柔腻心思,因此貌美得不成样子,在一干‘陆珣’中脱颖而出。
宋敬冬歪头打量陆珣,循着目光找到一无所知的阿汀。他勾起嘴角,发出一声百转千回的‘哦~’。
“眼神很不错嘛。”
迎着陆珣满脸的穷凶极恶,他笑眯眯继续道:“练字有偷看的一半用功就好了,北通大学为你开大门。”
手指点点‘阿汀’俩字,他撒腿就跑。
陆珣一下跳上桌子,又猛地俯冲出去追击他。
阿汀被椅子翻到的声音吓到,抬头,瞧见两个年岁相当、身形相当的男孩子打成一团,无奈叹气:“你们怎么又打架啊?”
哥哥最近的恶趣味完全转移到陆珣身上,动不动捉弄他笑话他,还故意掐掐她的脸皮招惹他。
于是早上打晚上打,睡前醒来继续打,起初妈妈还扛着扫帚两个一块儿教训。后来习以为常,不许大家管,随他们打得你死我活。
“哥哥。”阿汀伸出手:“你先把毛巾给我吧。”
不然等你俩打完,就没有干净毛巾擦头发了。
“我也想给你,但你得叫陆珣停下来啊。”
爱摸老虎屁股的宋敬冬跑得飞快,生怕落在陆珣手里,死路一条。
这小子不经笑话诶。
好像对他积怨很深诶。
“陆珣,你们停一下再玩好不好?”
陆珣停下来了。
啧啧。
再野还得乖乖听阿汀的,这就叫做死穴。
宋敬冬得意忘形地转悠毛巾,冷不丁被他抢走。
“你抢毛巾干什么?又不是我要用。”
宋敬冬做好逃跑准备,陆珣白眼以表鄙夷。
丢人现眼的家伙,光会拉亲妹妹出来当挡箭牌。
他没再搭理宋敬冬,只把毛巾丢到阿汀脑袋上。
“谢谢。”
阿汀的视野被毛巾遮得七七八八,手指握住毛巾一角想拉下来,又在毛巾下看见,他朝她走近了点。
陆珣饭量不小,还挑剔,只有大块大块的肉和鸡蛋得他的欢心。这一点不管林雪春怎么训斥威胁都没用,他的筷子绝不宠幸素的瓜果蔬菜。
夹到他碗里吧,眼不带眨筷子一扫,把你的心意丢地上去。猫凑过来嗅嗅,也不感兴趣,扭过去用屁股对着你。
林雪春被气个半死。
只有阿汀耐心说道理,他听得不耐烦了,偶尔愿意啃两口。
这三五天下来,陆珣稍微长了点肉,早晚两次涂抹药膏,腿上的伤痕浅淡很多。
唯独那五道深刻的钉耙伤,医生说,怕是要伴他走过一辈子。
阿汀正对着它们,不禁仰头问:“陆珣,你还疼吗?”
伤不太疼,这话倒让陆珣轻微疼了一下。
“不疼。”
他敷衍回答,双手压在毛巾上,粗鲁地给她搓搓头发。
他的亲近总是来得突然去得突然,阿汀生怕自己的躲避、大反应会让他感到自作多情,会伤害到他的高傲,因此总是不动。
乖乖的任他扒拉。
“名字会写了吗?”阿汀公正严肃地说:“要检查的!”
很有小老师的派头。
陆珣对写字这玩意儿没劲,太没劲了。那两个字长得半点不像他,搞不明白有什么好写的。
但阿汀这执拗的大眼睛又把他看得心虚,好烦的,干脆拿毛巾挡住,假装没看到。
“很讨厌写字吗?”
阿汀稍有失落:“这样的话,我们好像没办法一起上学了……”
宋敬冬点头:“到时候只能阿汀上高中,你留在家里等她。”
陆珣动作一顿。
“县城离村子太远了,要是阿汀住校,大概……一星期,也就是七天回家一次,在家里呆两天。这两天里还要写作业。”
“不住校也很累,早上要五点起床,七点到学校。下午五点半放学,七八点吃完饭写作业,然后睡觉。”
宋敬冬远距离叹气:“上高中好忙哦,陆珣就让他自己回山上玩去吧。”
陆珣毛巾一丢,凶巴巴转身又去揍他。
“我就说两句实话而已,你生气什么啊?”
宋敬冬明知故问,嬉皮笑脸跑出去几十米远。
鸡飞狗跳闹一大场,两人满头大汗,还得阿汀给他们端水。
宋敬冬趴在桌上,喘着气说:“阿汀,咱们下午上山溜两圈。”
上山还能干什么?
陆珣耳尖微动,嘴里蹦出一个‘钱’字。
他知道山上有草药,草药能换钱。钱是个好东西,能买肉,能买玩具,还能让小姑娘高高兴兴的。
“可是宋菇……”阿汀迟疑。
三天前宋菇抱着一堆杂草走进中药堂,得知杂草换不来钱,便在里头又吵又闹又骂又摔。似乎弄坏了昂贵的草药,惹得老大夫怒不可遏,小伙计一脚把她踢到外头去。
这桩丢人现眼的事传遍十里八乡,宋敬冬听了,决定按兵不动一段时日,看看宋菇下一步举动。
才三天就改主意了?
阿汀不解。
宋敬冬付之一笑招招手,想凑到阿汀耳边说话,谁晓得陆珣这坏骨头偏要夹在他俩中间,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说悄悄话。
尤其不准靠阿汀那么近的说。
“……”
小小年纪这劲头太过了吧!
默默在心里记下一笔,宋敬冬将小小的阴谋和盘托出。
*
宋敬冬身上有‘补习班’的重任,他要消停一下午,连带着孩子们下午不用学习,欢欣鼓舞简直想跳到河里又一圈。
大人们不大乐意,不想小孩出去乱跑瞎玩,便一再追问宋敬冬要做什么去?要是他们能做,直接交给他们来,他带着孩子们做功课就成。
“就是上山逛逛去。”
宋敬冬笑着扯一大堆,什么放松头脑劳逸结合,说得玄乎神奇。大人一知半解,但隐约觉着是件好事,立马又把孩子推过来:“那带这小子一块儿去放松行吧?”
管他上山下海的,跟着冬子准没错。
这是村里大人们根深蒂固的信任,宋敬冬只好把孩子们一块儿带上山,给他们划一片地,让他们在里头任意做游戏。
接着便四处走动,看看这草摸摸那花,有时还玩泥土。
看着他捏住下巴点点头、那副深沉思索的神色,王君心直口快:“冬子哥中邪了啊?”
阿汀竖起一根手指头,示意她小声点。
王君丈二摸不着头脑,低声问:“真中邪了?”
阿汀失笑:“没有。”
草药卖钱的事没瞒着王君,她一边把来龙去脉细细得说,一边拉她,两个小姑娘也到草堆里钻来钻去,作出焦急找东西的样子。
听完故事的王君,重点不在草药也不在钱,脱口而出:“所以你们故意上山,想看宋婷婷她妈会不会偷跟上来?”
阿汀点点头。
宋菇被赶出中药堂后,三天没有大动静,非常不符合她的性情。哥哥说,别看宋菇年纪不小,其实早被娇惯坏了,脑子转得还没宋婷婷快。
宋菇不可能善罢甘休,但也想不出太聪明的招。尾随其后验真假,偷师学艺抢卖草药,她能把这个做好,都算她走一趟B城有长进。
王君啧了一声:“冬子哥就是冬子哥,足智多谋没得跑!”
“还有损人厉害但不带脏字,我活了十五年就服他!”
重心再次跑歪,她挠挠脸又拐回来:“咱们现在装样子给宋菇看是吧?要是她没来怎么办?”
“那我们就赚钱。”
“赚好多钱,你又可以买小人书。”
小人书万岁!
“咱们怎么知道宋菇来没来?”
山这样大,林子茂密,真有心躲藏,未必抓得出来。
阿汀眉目轻盈,弯了一下,软软地说:“有陆珣啊。”
她说话的时候好理所当然,笑容甜甜的,两个梨涡俏生生,把王君看傻住。
怎么说呢……
那一无是处的野小子,全村子眼里的灾星怪物,落到阿汀眼里口里,全然不同。她就特别相信他,全心全意相信这片山林属于他,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好奇怪哇。
王君的眼珠子左右的挪,在少年少女面上徘徊。即使是天生缺根筋的她,此时此刻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有一条神秘又灿烂的线。
悄然绑在一起,亲近得容不下他人。
或许应了她妈说的,这两人上辈子有过纠葛,甚至阿汀欠过陆小子。因而轮回转世,她忍不住对他好,要去报答他的恩情。
不过……
“我怎么觉得他玩得忘了正事?”
陆珣蹲在石头上呢。
稳稳盯住湍急的溪流,眼珠子上下左右的转,一旦发现鱼,不管多细小,他伸手捞在手心里。
老虎帮的小孩们本来很怕他,眼看着他一连捕获大大小小七八条鱼,一下又佩服他。
依旧不敢找他搭话,但眼尖瞧见鱼,会有意喊一下:“这里有鱼!”
陆珣便如离弦的箭,嗖嗖两下跳过去,手指探进冰冰凉凉的溪流,快狠准的扣住猎物。
大鱼他理直气壮地拿走,小点的鱼看不上,他就扔给他们。既不理睬他们眼巴巴的渴望,也不在乎他们怯怯的谢谢。
猫白天黑夜不离陆珣,也在石尖上跳来跳去,低头一口咬住鱼,屁颠屁颠送到阿汀面前来。
“猫很喜欢阿汀老大,给她抓鱼。”
孩子们围在一起小声说:“陆珣抓的鱼放在阿汀老大的水桶里,他给她抓的鱼更多,他更喜欢阿汀老大。”
不知怎的得出结论:“陆珣好像大猫猫啊。”
陆珣耳朵灵,偏头瞟他们一眼,懒得与小屁孩计较。
反正他们不敢当面招他。
“也有点像狮子。”
课本里的狮子卧在森林里,就有那种冷冷懒懒的眼神。
五岁的小孩摇头,“是大老虎。”
“猫猫!”
“狮子!”
“老虎!”
“喵喵喵的猫猫!”
“狮子……吼吼吼的狮子!”
“你们错了,你们错的,就是大老虎。”五岁的小孩扬手充当爪子,张大嘴巴嗷呜嗷呜嗷呜。
他们争得面红耳赤,陆珣突然扭头往左边看很久,旋即站了起来。
好高哇。
头发短短的,眼睛长长的,眼珠有点儿金黄。
五岁小孩捂住眼睛不敢看他,又奶声奶气地嗷呜两声。
陆珣走到岸上,手肘小腿带着清凉的湿意,一下挤到王君与阿汀的中间去。把王君挤得一个踉跄,屁股着地。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