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牧之见说不动王雁回,气得往门上大力踹了一脚,有些绝望地蹲下身去。
锦衣巷,谢家祠堂。
就在谢荀跨过祠堂的门槛时,他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
洛子桑……死了?
——因为违反主仆之契,死了。
自从半个月前,他用问心琴审问过天狐萧随之后,便猜到即便有主仆之契约束,也不一定能够令结契人完全守口如瓶。如果有人吊着结契人的命,强行用问心咒审问,还是能审出一些东西来。
为免在离开谢家之前出现什么令他措手不及的意外,他曾经有动过将洛子桑和殷无晦二人暂时控制在手中一段时间的念头。
可惜皇觉寺事件后,殷无晦就回到金陵皇宫。金陵皇宫守卫森严,而谢荀一心想在最后这段时日里陪妙芜成长为合格的谢家少主,故此便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亲身前往金陵。
而洛子桑自皇觉寺一别后,便离开谢氏家塾,隐匿踪迹,谢荀暗中搜寻,始终没有找到他。
妙芜跟在他身旁,观察到他眉宇间隐约闪过一丝忧色,不由小声问道:“小堂兄,怎么了?”
谢荀抬头望去,看到祠堂内坐满了各族长老,家主谢涟高坐于上首,神色威严,遥遥朝他望了过来。
父子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他隐约从谢涟眼中看出一点笑意。
洛泫回头对二人道:“别担心,进来吧。”
谢荀和妙芜便跟在谢泫身后进了祠堂,依次在家主谢涟右手边的三个空位上坐下。
妙芜落座后,就不露痕迹地四下环顾了一圈,看到谢谨背着他那把玄铁重剑,带领一群谢家精锐弟子守卫在廊庑下。
像是感受到妹妹的目光,谢谨回过头,朝妙芜微微颔首。虽然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眼中却满含笑意。
妙芜收回目光,又仔细观察了一圈在座的诸位长老。
谢家脉系庞大,分支众多,忽然涌出这么多叔伯爷爷辈的人物,妙芜一时间看得有些头昏眼花,生生连脸盲症都快看出来了。
谢荀传音给她,一个一个为她介绍。
“左下首第一位,是旁支的太叔公谢皖,旁支一族里辈分最高的一位。这位太叔公并不住在锦衣巷本家,十五年前就搬到姑苏城外的芳汀洲上,所以你不认得。”
……
“左下首第十位,是三堂姐谢妙音的祖母,你应该记得。”
谢荀越是传音,心中便越觉不安。
姑苏附近各大仙门世家虽也有派人前来观礼,隔壁的王家也有德高望重的长辈过来,可唯独不见了王牧之。
妙芜做不到一心二用,如果要留神听谢荀的介绍,就分不出心神来听谢涟说话,直到谢涟叫到她的名字,她才一下回过神来。
“阿芜,你过来,让诸位长辈都认认你。”
妙芜忽然间被点到名,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谢荀一眼,看到谢荀的修长的手指在靠椅的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才重整心绪,装出从容的模样走到谢涟身旁,执起晚辈礼,同诸位长老见礼道:“晚辈谢妙芜,见过诸位太叔伯,叔伯,还有各位婶娘,姑姑。”
太叔公谢皖双手挎在扶手上,半垂着眼,老态龙钟道:“着实是个精神的孩子。可咱们谢家,自来鲜有女子当家,意欢你怎会忽然下定决心要更换少主?”
“我瞧琢玉这孩子是个好的,虽不能继承谢家的本命符,可他剑术卓绝,来日成就只怕不会在你之下。”
谢妙音的祖母出尘道人盯着妙芜,冷笑道:“这事实在荒唐,我头一个不同意。”
邻座的各位长老开始交头接耳,互相交换起意见来。支持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中立者亦有之。
谢涟也不多作辩解,只命人捧上来一盆枯萎的花,叫妙芜随手撑开一个结界罩在花盆上头。
结界撑开的一刹那,那盆枯萎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绿意,枝叶伸展,不过瞬息,枝头便结出花苞,开出洁白馥郁的花来。
谢家本命符第一重结界,道一,主御守。
谢家本命符第二重结界,玉清,主宁神。
谢家本命符第三重结界,春归,主复生。
那一霎,祠堂内寂然无声,落针可闻。人人皆看着那盆死而复生的花,接着,无数道惊诧的目光移到妙芜身上。
还不到十六岁,就已经掌握了谢家本命符第三重结界。此等资质,说是天资纵横也不为过了。
正在众人寂然无语间,一直跟随在太叔公谢皖旁边的另外一个长老忽然开口,阴阳怪气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何这个小女娃娃能修出本命符,而琢玉却修不出来?为何琢玉身为家主之子,却无谢家傀儡血脉?”
他说着站起来,环顾四周,收获到不少同样疑惑和赞同的目光,便定下心神,接着说道:“我更疑惑的是,琢玉你为何没有谢家傀儡血脉,却有萧氏的天狐血脉?!”
谢涟猛然站起,一掌拍碎身下座椅,怒斥:“谢髯客,你胡说什么?!”
妙芜睁大眼睛,猛地转头望向说话之人。
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知道谢荀的身世?
谢荀坐在原位不动,双手倏然握紧扶手,抬眸望向那位长老,勾唇微笑,语声极凉:“这位叔公莫不是来参加宗族大会前吃醉了酒?”
谢妙音的祖母出尘道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从座位上立身而起,拂尘直指谢荀,厉声道:“你这魔头之子,莫要再装了!我们早就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总是要掉的,不然怎么光明正大谈恋爱?
第90章 共进退
那位揭破谢荀身份的叔公名为谢髯客,乃是旁支辈分最高的太叔公谢皖的嫡长子。
谢皖所在的这脉旁支因为在二十年前的仙门大乱中勇为前锋,为灭萧氏立下汗马功劳,那之后在谢家的地位便日渐水涨船高,渐渐已有和谢涟这支嫡系分庭抗礼之势。
如果谢荀真是萧氏魔头之子,一来他们可以借机铲除萧氏余孽,二来还能大大削弱谢氏嫡系的势力,来日亦可借此丑事胁迫谢涟“退位让贤”。
当年柳明瑶带孩子回到姑苏后,族中也曾有不少长老对这个孩子的身世多有揣测,议论纷纷,出尘道人便是当年一力反对把这个孩子接回谢家的人之一。
因为出尘道人的儿子和媳妇当年就是为萧氏魔头手下所杀,所以此刻她只要一想到眼前所站之人可能是萧恨春的孩子,就恨不能扑上去,撕他的肉,饮他的血,好告慰儿子媳妇的在天之灵。
出尘道人一甩拂尘,就要越众而出,谢髯客忽然伸臂拦住了她。
一直半垂着眼的太叔公谢皖捻了捻腕上的佛珠,慢慢道:“髯客,此事兹事体大。虽则洛小家主断没有拿这种事与我们开玩笑的道理,但凡事须得眼见为实,若非亲眼见到琢玉的半妖本相,亦不能随意断定他的身份。”
谢涟怒不可遏,召出飞剑拿在手中,怒喝道:“你们想证明什么?!大闹宗族大会?你们还把不把我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祠堂中诸位谢氏长老,有一半惧于谢涟威严不敢表态,还有一小撮默默站到谢皖一支身后,各自召出飞剑和法器,用行动表明他们势要将此事追查到底的态度。
慢慢地,还有别家的长老加入谢皖一支的阵营。
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这,就是仙门百家对待萧氏余孽的态度。
谢髯客朝身后扫了一眼,看到支持他们的人呈压倒之数,心中更感得意,转头看向谢涟,微笑道:“家主,你也看到了。琢玉的身份我们是一定要一验方休。”
谢涟举剑怒指众人。
“我还没死,轮得到你们欺负我儿子?!棣华,列阵!”
带领众弟子守卫在祠堂外的大公子谢谨听到家主传令,即刻带领诸弟子四散开来,在祠堂外摆开剑阵。
妙芜觉得眼睛微酸,心中苦笑:大伯父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暴脾气。
谢荀从座椅上长身立起,直视那些早已将他视为仇敌的长老们,不避不退,冷笑道:“诸位长老想怎么验?”
谢髯客刚想作答,出尘道人便迫不及待地抢声道:“我们备了缚灵索阵和问心琴,你可敢一试?”
谢荀说:“我有什么不敢。”
谢涟回身朝谢荀叱道:“这里是长辈说话,哪里有你插话的余地?!”
谢荀不顾谢涟训斥,眸色一冷,声音更添几分寒意:“但若诸位长老试不出什么来,今日之事要如何终局?”
出尘道人呸道:“你这妖物死到临头还想欺瞒。昨日洛小家主在地牢中用问心琴审问洛子桑时,那洛子桑已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你在皇觉寺中显露出半妖本相,未免他泄露秘密,强行与他结下主仆之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还有你!”出尘道人拂尘指向妙芜,“你明明早在皇觉寺中就已发现此子非谢家血脉,乃是萧氏余孽,却自甘下贱,屡次为其隐瞒……”
出尘道人话未说完,一道锋锐无匹的剑气卷起她的拂尘,将银色塵尾寸寸绞断,一时间,整个祠堂里银丝飞扬。
少年手持湛蓝长剑迎身刺去,咬牙切齿地低喝:“闭嘴!”
骂他没有关系,骂她不行。
这一下,像是忽然打破了什么平衡,一群长老围住那看似势单力薄的少年,手中不断抛出缚灵索缠住他的手足。
谢涟气得全身发抖,却被谢皖牢牢抓住左臂。
谢涟咬牙道:“叔公,我敬您是长辈,放手!”
谢皖摇头道:“意欢,人生总有些事是你不得不面对的。若非有十成把握,我们今日也断然不敢在列祖列宗面前大闹宗族大会。”
“小堂兄!”
妙芜叫了一声,就要冲出去,谢泫却忽然伸手抓住她,将她拉到身后。
“人多手杂,小心伤到你。”
妙芜含泪道:“爹爹,难道你不管管吗?难道就让他们这么欺负他吗?”
谢审慎地打量妙芜一眼,眉峰紧皱,抓住妙芜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
“阿芜,你实话与爹爹说……他们说的话可是真的?”
不知是谁弹起问心咒,每一下琴弦颤动都似叩在心门上。
谢荀挥剑斩断缠住他的缚灵索,飞身跃出包围圈,落在妙芜父女俩身前,沉默地将他们护在身后。
“铮——”
琴音愈发急促,弹琴之人一连发出三问。
“谢琢玉,你身上可有天狐血脉?”
“你是何时知晓自己的身世?”
“你潜藏在仙门当中到底有何阴谋?”
弹琴之人每发出一问,谢荀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像是忍受着什么莫大的痛苦。
飞剑三思与主人心意相通,此刻也不由颤抖起来,发出轻微的剑鸣。
一曲问心咒弹罢,谢荀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
他抬起头,朝那些长老露出一个苍白而讽刺的微笑,嘲声道:“如何,试够了吗?没有见到你们想要的结果,是不是很失望?”
方才围攻谢荀的长老面露异色,纷纷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弹奏问心琴的是代表洛家前来观礼的一位长老。
这位洛氏长老抱着琴走到人前,扬声道:“方才弹奏问心咒时,我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这位谢公子无一回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够抵抗问心咒的人,倒是着实有几分佩服了。”
谢谨带领众弟子围守在祠堂外,没有家主命令,他不敢妄动,但看到这些长老这般咄咄逼人,他实在是快按捺不住了。
正在此时,忽有一道红色的身影自墙外飞入,落入他们的剑阵中。
来人正是隔壁王家的王雁回。
她挨住了王牧之恳求,不肯为他通风报信。然而转身离了王牧之居所,王家家主身边的门客却对她说,家主临行前留言,若六公子求她帮忙,求她务必一帮。
王雁回并不傻,当下便明白父亲应当有所谋划。
父亲之令,她不敢不从。
王雁回刚落地站稳,一抬头就瞥见谢家祠堂内剑拔弩张,乱作一团,而那少年身处暴风中心,依然风姿傲然,全无畏惧。
可惜这样皎如明月的一位少年郎,竟是萧氏余孽。
王雁回心中惋惜,朝着谢荀那边高声喊道:“琢玉哥哥,我六哥托我给你带话,浒墅关有难,请你速去营救!”
谢荀听到这喊话,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回头深望了妙芜一眼。
只一眼,妙芜忽然从他眼中看出了诀别之意。
湛蓝剑光激荡,谢荀横剑扫开一条道路。
谢髯客高声道:“别放他走!”
“他想去浒墅关救那萧氏余党,别叫他逃了!”
那少年持剑纵横,一往无前,十来个长老合力,竟然拦不住他。
一群人围着那少年,一路从谢家祠堂战到祠堂外的碧桃林中。
太叔公谢皖松开手,捻着佛珠低叹道:“意欢,事已至此,想必不要我多说,你也该明白了吧?”
“琢玉他……的确不是你的亲生骨血呐。”
谢涟眼中布满红丝,哑声道:“我、不、信。”
八尺昂藏男儿,这短短三字一句话说出来,几乎是字字滴血。
谢涟提剑追了出去,谢谨带领众弟子跟在他身后。
原本宾客满座的祠堂霎时间变得空荡荡,只有列代谢家家主的画像还高挂在墙上,静默地看着这一场荒唐的人间闹剧。
妙芜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挣脱谢泫的手。
谢泫一向溺爱女儿,然而此刻脸上却是难得一见的严肃神色。
“阿芜,回来!”
妙芜头也不回地从祠堂跑出去。
此刻祠堂中只剩下太叔公谢皖和谢泫二人。
太叔公平声道:“看来出尘没有说错,你这小女儿早已知晓琢玉身世,却瞒而不报。”
谢泫僵笑了下,说了声“晚辈告辞”,也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