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枝支支吾吾地反问道:“姑娘你……你还不知道吗?”
她原先还以为妙芜早就知道,因此才日日跟随家主勤学苦练。
妙芜几乎是瞬间便想通其中关窍。
谢荀自从知晓自己的半妖身份后,更是一力想扶持她当上谢家少主。
在外人看来,他们只觉得谢荀是自感无法继承本命符,才德不堪当这个少主,这才想“退位让贤”;可妙芜却知道,谢荀这么做是为了将他与谢家的关系斩断了结,然后才能放心去做其它想做的事情。
外人看到他们这半月来相处融洽,自然以为他们已经私下里将少主易位一事商量妥当。
可谁知,谢荀竟是从头到尾将她瞒了个严严实实,只等着宗族大会那天亲手将少主之位交到她手中!
骗子!
还说什么要陪她过十六岁的生辰!
明明一早就打算好宗族大会结束,就彻底离开谢家。
妙芜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
枉费她那么努力地想保护他,想帮他,可他呢?
他只想把她推得越远越好。
雀枝看到妙芜眼眶中泪水滴溜溜打转,便有些慌了神,可又实在弄不懂妙芜到底是被什么气成这样。正待开口问,便见妙芜将银腰带狠狠掷回桌面上,疾步流星地从翠栊轩跑出去。
妙芜跑到清溪院,把每间房间都推开来看,可是哪间房里都没有谢荀的身影。
妙芜的心坠了下去,心慌意乱中想道:难道谢荀已经走了?
好不容易撞见那两个小厮。
这两人还以为这对兄妹间又闹了什么矛盾,未免殃及池鱼,一和妙芜碰上,立刻转过身,蹑手蹑脚地打算遁走。
“站住!”
两个小厮身子僵了下,僵尸一样同手同脚地转过身来。
一个低着头不敢看她,另外一个满脸赔笑道:“啊,是九姑娘,恕小的眼拙,刚刚天色太暗竟然没有瞧见您……”
妙芜急冲冲地问他:“谢荀呢?”
哦,小堂兄都不叫了,直接喊名字。
看来这回吵得很厉害啊。那小厮心里默默想道。
另外一个小厮忽然抬起头,说:“没记错的话,少主好像进桃源了。”
妙芜听完,撇下二人,转头又去了桃源。
这半月来她每日都须入桃源一趟,紫姑干脆给了她一张自由通行的手令。
妙芜一进入桃源,就打开“千里眼”,四下搜寻谢荀踪迹。
可谢荀现下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四周皆是茫茫雾气,天色又暗,妙芜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他人在哪里,只能看出他似乎在御风穿行,周围的景物急速倒退,在他身侧化为一片虚影。
妙芜停下脚步,过了片刻,猛然转过身,就见谢荀长身立于一片萧萧竹影中。月光下,他的脸上罕见地带了点苍白的软弱。
妙芜本有千言万语想要质问,甚至之前还想过要不留情面地和他吵上一架,可是看到他这副模样,心就先软了。
她朝谢荀走近,谢荀站在原地不动,抬手挥出一道剑气,剑气化为风漩阻隔在二人之间,妙芜一时间为风漩所阻,前进不得。
“别过来。”
妙芜偏偏就要往前。
她往前一踏,朝那风漩走近。
谢荀不可能真地用剑气伤了她,见状只能把剑气一收,风漩后移。
妙芜步步走近,最终两人隔着一杆青竹,互相看向对方。
月光如水,斑驳的竹影洒落在少年眉目间,跟随轻风摇动。
妙芜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道:“三日后便是宗族大会,我到今晚才知道。你是故意瞒着我的吧?”
“嗯。”谢荀一口承认。
“所以宗族大会之后,你就准备走了?”
“……是。”
妙芜忍不住,眼角一湿,声音沙哑道:“骗子……所以你那天和我说的话都是骗我的?”
“为什么要离开谢家?”妙芜眼睛一闪,泪水顺着白皙的脸庞缓缓滑落,“你是人是妖,是谁的孩子,有那么重要吗?就算你是妖,就算你是萧恨春的孩子又如何?他做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荀勾了勾唇,勉强露出一丝笑来,他说:“小毒物,你现在还小,你不懂,等你当上少主,再过两年,长大了,就会明白。”
这样的身份,仙门中人根本不可能容得下他。
即便谢家诸人阴差阳错地教养了他十八年,等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之时,他们难道真地能对此毫无芥蒂吗?
或许只有还未长成的少年少女,因为年纪幼小,感情纯粹,所以还能对他一如往日。
但是这种感情,又能维持到哪一日呢?
况且……
谢荀的眸色沉了沉。
上次对天狐萧随用过问心琴后,未免伤及被他附身的谢妙音。谢荀一直等了半个月,才第二次使用问心琴,想要从他口中审出谢涟亲生骨血的下落。
可天狐萧随只给了他两个字:“死了。”
谢荀不信。
重弹问心咒,再问,答案依然一样。
明明是春末夏初之交,天气已经隐隐有些燥热,谢荀却觉得如坠冰窖,冷得可怕。
他迫切地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柳明瑶的孩子为什么会死,萧恨春又为什么会用他李代桃僵。
可当他再度催动问心琴审问时,天狐脸上开始露出疯癫之兆。
他只能收手。
天狐萧随和萧氏结有主仆之契,估计之前萧恨春曾经下令不得将此间详情泄露,所以一问到事情关键,天狐就痛苦难当,浑身妖力乱蹿。
如果再逼问下去,只怕第一个死的就是谢妙音。
那一刻,谢荀心中只有荒凉萧索,恍惚觉得天下之大,竟然再也没有一处可叫他容身。
谢荀觉得嗓子眼里像含了沙子,每吐出一个字,都能生生地磨出血来。
“我自有我要做的事情……”
——便是谢涟的亲生骨血早已不在人世,他也要把当年的真相挖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人不在了,至少,他要找到那个小婴孩的尸骨,送回谢家入葬。
“你以后也会有你需要担负的责任。往后……你切记勤加修炼,善自珍重。”
妙芜气得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眼眶通红,瞪着他,怒声道:“你怎么这么倔啊?!”
害怕真地和谢荀吵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她抹了抹眼睛,和自己说了句:冷静冷静,和倔驴讲道理,永远是讲不过的。
然后就默默转身上了山。
当夜,她宿在桃源小院中,求灵鉴夫人再次陪她进了一次神府。
这一回,她第一次将那只罗刹从白虎上拖下来,打了个七零八落,跪地求饶。
此后两日,每日与那罗刹对殴,妙芜总能大获全胜。
灵鉴夫人对她这两日的表现很满意,说:“如果你能将这个势头保持下去,驯服罗刹,指日可待。”
一转眼,三日即过,谢涟提前一日用碧桃花令通知了各族长老,邀他们今日齐聚祠堂,出席宗族大会,说有大事要公布。
这日清晨,妙芜早早便被雀枝叫起来梳洗打扮,换上新的弟子袍服。
大公子谢谨惯来心细,他亲自准备的弟子袍服穿在妙芜身上,竟是无一处不贴身,既衬出了少女的曼妙身姿,又显出几分英姿飒爽。
谢泫亲自过来接女儿,一路上怕妙芜紧张,便安慰她道:“此事是你大伯父早就定下的,便是召开宗族大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如果其他长老有何疑议,你全当他们是和尚念经。一切自有你大伯父替你解决。”
妙芜点头应是,一抬头,忽然发现那昂扬轩举的少年就走在前头。
妙芜低声和谢泫说了声:“爹爹,我和小堂兄说句话。”
谢泫只当他们兄妹二人有私密话要说,笑着答应了。
妙芜匆匆追上去,直到和谢荀并肩而行,才慢下脚步。
这三日二人处于冷战状态,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谢荀知道妙芜跟不上他的脚程,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妙芜转头看他,目中似有火焰燃烧。
“如果你非要走,那我和你一起走。”
“你想做的事情,我陪你一起做。”
哗哗——
清风拂过,吹得枝头的碧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谢荀站在一片花雨中,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妙芜而言:爱情使人暴力。
对于小谢而言:爱情使人小心翼翼,瞻前顾后。
第89章 魔头之子
姑苏城外的芳汀洲上,有一山庄,名为栖鹤。
这栖鹤山庄乃是洛小家主洛怀笙在姑苏的私邸,只有鲜少几个人知道。
从昨日起,整座山庄就陷入一种低迷的氛围,人人皆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惹得主人不快。
这一切都是因昨日之事而起。
昨日洛小家主从山庄外归来,不知为何忽然雷霆震怒,紧接着就命人将一向最受他宠爱的幼弟洛子桑拖下去,打入地牢。
据看守地牢的弟子透露,那夜地牢中问心琴的琴声就没歇过,洛子桑的惨叫声在空旷的地牢内彻夜回响,愈发显得凄惨吓人,到最后,琴声袅袅而终,洛子桑也几乎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洛小家主下令把洛子桑关在地牢最深处,出了山庄,打马直奔姑苏城内。
栖鹤山庄的地牢最深处,是一间水牢。
此刻洛子桑躺在冰冷的的青石地面上,脏污的水漫过他的身体。他的头里好像有千万根针在扎,疼得他几乎无法思考。
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他颅内回响:今日之事,如有泄露,尔等立刻挥剑自刎。
他抱着头,蜷起身体。
啊,太痛苦了。
有没有人?快来杀了我吧。
洛子桑是上一任家主的幼子,生母不过是洛家一个身份卑微的婢女。他虽出生在锦绣繁华的富贵之家,却从来都不曾感受到多少身为人上人的尊贵。
因为在洛家,他的身份地位,他的修炼天赋,都不过是最平庸的那一等。
为了过得更好,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学会趋炎附势。
所以他是洛小家主手底下最忠实的走狗之一。
他虽然没有多少才干,但胜在忠心。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洛小家主说翻脸,转身就能对他痛下杀手。
呵,虽然现在他还苟延残喘,但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洛怀笙是不会再留下去了。
之所以容他活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他还有别的用处罢了。
地牢外传来洛家弟子的窃窃私语。
“怎么样,时辰到了吗?”
“家主走之前吩咐过,等辰时的更漏漏到一半,再了结了他。”
……
“辰时到了!”
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从牢房栅栏的间隙中丢进来,咚地一声落进水里。
他像回光返照一样爬起身,膝行过去,从水中捞出那柄剑,缓缓架上脖颈。
他的双手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刀锋切开皮肉,割断血管,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整片水牢里的水。
百里之外,姑苏城中,乌衣巷王家。
今日谢家召开宗族大会,王牧之与谢家少主谢荀一向交好,三日前便收到谢家送来的请柬,邀他在宗族大会那日前去观礼。
然而此刻本来早就应该前往谢家的王牧之却被王家家主锁在屋中,不得脱身。
王牧之虽然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把他锁起来,但心中惴惴不安,隐约有种预感——今日恐怕有大事发生了,这大事,多半和谢荀脱不了干系。
王牧之想到这里更是心烦意乱,不由在房中来回踱起步来。
“算了,哪怕父亲大怒,我也要破了这个阵。”
思量已定,王牧之返身走到一架多宝阁前,从多宝阁上抽出太极诛魔剑,提着那剑走到门边,挥剑斩了上去。
剑刃落到槅扇上,砰地与一层无形的屏障撞了一下,霎时间火花四溅。
王牧之手下不停,运起剑气,一连砍了七八剑,那层结界依然纹丝不动,分毫无损。
他不由垂下手去,苦笑了一下:爹爹果然宝刀未老。
王家家主亲自设下的这道结界,宛如铜墙铁壁,根本不是他这等修为能够破得了的。
王牧之突然有些后悔平日一心扑在道观经营上,而疏忽了修炼。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娇俏的声音,王雁回隔着门劝说王牧之:“六哥哥,你就不要白费功夫了。爹爹今日是决计不会让你踏出王家一步的。”
王牧之苦笑道:“八妹妹,往日里你最受爹爹宠爱,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最近到底犯了什么事,竟惹得爹爹大发雷霆,连谢家的宗族大会也不让我出席了?”
王雁回四下看了看,见看守的弟子都离得比较远,应该听不到自己说话,这才小声说道:“今日一早,爹爹和洛小家主带人一起去了临安,好像是要捉拿什么人。”
“我也是听爹爹身旁的亲传弟子说的,说那人现下就住在你手底下的私宅中,爹爹疑心你和隔壁家的谢琢玉有意庇护此人,这才下令把你关起来。”
王牧之脸色发白,急问道:“爹爹可有说他为何要捉拿那人?”
王雁回撇了撇嘴,小声道:“听说那人是萧氏余党。”
萧氏余党……
王牧之倒退一步,手里的太极诛魔剑当啷一声落到地上。
王雁回听到声响,心惊道:“不会吧……六哥,你们当真庇护了一个萧氏余党?”
王牧之扑到门边,不顾结界上传来的灼人热度,飞快说道:“八妹妹,六哥求你帮一个忙。你现在就去谢家,找到琢玉,和他说,浒墅关有难,请他速去营救!”
王雁回连连摇头:“不,八哥,这个忙我不能帮你。那人是萧氏余党啊,是萧魔头的手下。他们当年残杀了我们王家多少人?爹爹本来就是因为疑心你包庇萧氏余党,才囚你在此。我若帮了你这个忙,爹爹回来后势必要连我一起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