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宁王进言被采纳,这样的事儿,可是极为难得的。
她在一旁沾沾自喜,霍景偶尔侧眸一瞧,看见她有点傻乎乎的模样,不由眉头轻挑。
不知怎的,先前萦绕在霍景心里的那点儿烦躁纷乱,好似也渐渐淡去了。
***
到了近傍晚时刻,霍景要离开军营了。
唐笑语随着霍景、飞七到了军营门口,远远地,就瞧见王府的两辆马车停在那儿。她方想为霍景搭脚凳子,就听得霍景道:“飞七,让车夫自己驾着这两辆马车回王府。”
飞七微诧,道:“那王爷您呢?”
“本王另择他路。”霍景道。
飞七闻言,略略蹙眉,心里敞亮地明白了大半。
今日飞七也听冯冀将军说了,军营里好似有人要对王爷不利。大摇大摆地坐着宁王府的马车回去,正是招人眼球;还不如自己另找一条无人知悉的小道,小心点儿慢慢回去。
唐笑语却不明白原因,只疑惑地瞧着二人。既然主子这样决定了,她也没叫不的余地,只能凭着双脚一道走回去。
夕光微斜,天边一缕金红霞光在层云间染开。虽已是暮色将临之际,京城的街市却依旧热闹非凡。灯火初照,不及天边乌金亮眼,但缀在长街里却如夜幕里的流萤或星子一般。还未撤市的摊贩在街边吆喝着,想来是还未打算结束一天的买卖。马蹄儿笃笃地响,马车在人流里艰难缓慢地走,车夫勉励想避让行人,那表情很是滑稽。
三人融入京城大道的人流中,便如几滴水流入海洋里,在熙熙攘攘的人头中淹没了。唐笑语得紧紧跟着霍景的脚跟,这才不至于遗落在后头。
就在此时,她忽而听到有人唤:“笑笑!笑笑!娘在这儿呢。”
她微愣一下,情不自禁地侧头望去,只见街道的对侧站着个三十几许的寻常妇人,系裙兜,梳鬟髻,丰腴的脸上满面笑意。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高举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吧嗒吧嗒迈着小脚步子,一头扎进了妇人的怀里。
葫芦上的糖纸蹭到了妇人的衣上,那妇人“哎哟”一声,笑着嗔怪道:“你这丫头,怎么又弄脏了娘的衣服?”
再仔细一听,原来那小丫头不叫“笑笑”,而叫“小小”。
此时门后头出来个壮实男人,手里拎着把柴火。一家三口子说了会儿话,那妇人便抱起名叫“小小”的姑娘,笑语盈盈地回门后去了。
唐笑语微怔地看着这一家三口,脚步已停了许久。
“唐笑语,回神了。”霍景在不远处,忍不住蹙眉出声,“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唐笑语微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紧着脚步跟上去,“是奴婢走得慢了,请王爷责罚。”
“方才有人喊你?”霍景问。
“也不是。”唐笑语摇头,“方才那妇人在喊‘小小’,而奴婢的小名为‘笑笑’,一时听错了。”
“‘笑笑’?”霍景轻声在唇齿间品味了下这个昵称,道,“倒是个不错的小名。”
他的声音清浅冷淡,但不知为何,这个昵称从他唇间说出,却显得分外旖旎,像文人在诗纸上写情人之名,又像是画家提笔描绘帷帐里的红酥手。唐笑语有点儿别扭,耳根子微微一红,道:“王爷喊我‘笑语’便可,不敢以贱名污了王爷的耳。”
三人本在街边站着说话,面前人流熙熙攘攘。忽而间,人群中响起一片尖叫;旋即,不远处有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马车狂奔而来。
“怎么回事?!怎么赶的车?!”
“要踩死人啦!要踩死人啦!”
“快让开!”
只见那匹马如得了疯病似的,一个劲儿横冲直撞,向前奔去,撞翻了不少摊子。小贩子们不敢阻拦,滚怕在地,捂着脑袋哆哆嗦嗦避让开。那架马车上还有个车夫,此刻也是面如菜色,一双手是根本拉不动缰绳。恐惧之下,这车夫竟然自己跳了马车,直直摔倒在地上。
这匹马在万千人群中,竟精准地朝着霍景直直奔来。飞七与霍景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肃色。
他俩人隐约知道些情况,但唐笑语却是整个儿吓懵了。眼看着那匹马越来越近,扬起的蹄子也越来越清晰,她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一颗心突突地跳着。
这马——这马——!!
要是被踩上两脚,岂不是得成肉饼?!
她虽然不想要什么大富大贵,可也没想要大病大灾呀!
唐笑语被吓得不敢动,小脸如纸一样白。她不知道自个儿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是机械性地、如傀儡一般,推了推霍景,喊道:“王爷小心——”
说完这句,她在心里暗暗道:王爷啊王爷,她可是舍命去救王爷了,还望王爷不要再给她坏脸色了!
下一瞬,她便觉得身子一旋,有人握着她的手腕,轻悄悄拉着她一转,步子犹如跳舞一般。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已到了墙角里,刚好与那辆发狂的马车擦肩而过。轰隆一声,那匹马撞在墙上,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唐笑语眨了眨眼,有点看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是,是谁救了她?
只见得人群指指点点,还在喧闹着方才那马车的事儿。
“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这马怎么发了疯了!”
“在大街上这样纵马,啧啧,这家子人等着罚吧……”
“所幸没伤着人!真是好险呐,方才那个娃娃从马蹄子下爬走了!”
唐笑语怔怔低下头,发觉她的手腕,被霍景握着。
她试着抽了抽手腕,霍竟便松开了她。他的神情依旧很淡薄,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旋即,她听到霍景淡淡问:“你没事吧?……笑笑。”
——你没事吧?……笑笑。
也许是因为方才惊马之过,她依旧未平复心情。此时此刻,她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微微一动,像春芽萌发。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我只是受了惊,所以才心跳加速嗷
第23章 宴席
回到王府后,唐笑语依旧有些惊魂未定。
那疯马便这样堪堪擦着身子冲过去,马蹄响好似近在耳畔。那一瞬,仿若与阎罗地府擦肩而过。至今回想起来,唐笑语的心还是跳个不停。
她回到兰苑,抱膝坐在床上,竭力抚平那种惊魂未定的感觉。
石榴听她说罢这件惊马之事,也是后怕的不行。她为唐笑语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安慰道:“所幸姑娘福气好,没有伤着哪儿!回头有机会了,请门房的媳妇去烧点香,拜拜观音大士吧。”
“烧香?可又不是观音大士救了我。”唐笑语嘀咕道。
“那就是姑娘福气好!”石榴安慰说。
唐笑语不说话了。她的脑海中回忆起那一幕——
霍景握住她的手,轻浅一转,便将她呆愣到不敢动弹的她,带离了疯马的身旁。他的手掌心温温热热的,在那一瞬,她竟然能破天荒感觉到一丝温柔。
他还问——
你没事吧?笑笑。
王爷竟然用这个名字唤她。
这感觉真是奇怪极了。
她也说不清是哪里奇怪,总之,听了便窘迫,便耳根发烫。
“石榴,你说,”唐笑语闷闷地问,“若是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喊我的小名,是不是他对我生气了,在故意拿我开心呢?”
“怎么会?婉婉姑娘可不就是喊您小名?那是您二人关系好,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她才这样唤您呢。”石榴笑说。顿了顿,石榴像是想通了什么,有些挤眉弄眼地问道,“是谁喊了您的小名?是王爷吗?是不是王爷?”
瞧她这么激动的模样,唐笑语有种做贼被抓的羞窘感,面庞莫名地发烫。
石榴还在揶揄地催问:“是~不~是?是不是王爷,喊了您的小名?”
不知为何,她不想被石榴知悉这件事。于是,她便故意泼了石榴一盆冷水:“哪儿的事?是英嬷嬷手下的奴婢,上来就喊我笑笑呢。王爷什么人呀,岂会记住我叫什么?”
“啊?”石榴的兴致消散了。她撇了撇嘴,一副无趣的样子,“英嬷嬷手下的人,一贯捧高踩低,这不就是指望着和您拉近关系,好混进齐园呢。”
“大概是吧!”唐笑语敷衍道。
见石榴没有再追问,她的窘迫之情,才略略好转一些。
她甩了甩脑袋,将霍景的那句话抛出了脑海,仰躺在床上,慢慢阖上了双目。
那可不该是她胡思乱想的东西……
“姑娘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马上就是王府的宴会了,姑娘还是养足精神,以备万一。”石榴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虽说不用您去前头伺候,可保不准王爷什么时候会传唤您。您可不能在外人面前紧张……”
唐笑语心道一句说得对。
王爷马上就要举办宴会,用以招待朝中重臣。她要是昏头出了错,那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
自那之后,唐笑语的一切生活照常,霍景也再未唤过她一声“笑笑”。在大街上所发生的那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夏日正盛,每日里日头都晒得人发晕。好不容易有几日下了雨,天气才凉快了些。宁王府的宴会,也就在这几日。
这场宴会,是宁王霍景用来招待贵妃兄长宋春山的。为了大家喝得尽兴,还顺带请了朝中的蒋海忠等人物,让他们带着家眷前来赴宴。
宋春山为人浪荡风流,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提前放了话,凡他所至处,必得有美人相伴。因此,霍景让英嬷嬷传话下去,挑了李珠儿去跳舞。
李珠儿得此大任,自是天天练舞;为此,还不惜向唐笑语去借《金谷园》的舞衣。
宴会这日,宁王府装点盛大。诸位大人带着妻儿到访,原本清寂的偌大王府里,陡然热闹起来,各处都有名门公子攀谈玩笑。夫人太太们则携着自家千金,想在宴会上出一番艳压群花的风头。仆从云列,婢女如花,真真是一副繁盛景象。
待开了宴席,便见得花厅里层鬟叠翠,紫袍云列;醇酒珍肴,源源不断地送入席上。珊瑚灯上轻光转,雪地绫里堆锦花,整座厅室皆是一片富贵欢愉。
“宁王殿下到——”
随着一声唱喝,姗姗来迟的霍景微撩袍角,跨入厅内,徐徐步至首座。在座有窥到他容颜的千金小姐,不免芳心微动。旋即,便被他那冷肃的神情吓得不敢抬头。
“王爷,你这府上的酒,比从前的更甘醇了!”
宋春山高举着酒盏,笑着招呼霍景。
“宋大人欢喜就好。”霍景淡淡道。
宋春山笑嘻嘻地望着厅中舞姬,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舞姬的容貌,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借着酒劲,他催促道:“王爷,你不是说,会让一个美人儿来跳舞吗?怎么还不见她?”
听宋春山这么急切,旁观的众人也被吊起了好奇心:能让宋春山如此期待的,该是怎样的绝世美人?
霍景被催的有些不耐烦。他也不知道李珠儿什么时候来跳舞,也没耐心奉陪宋春山的风流,只对飞七道:“叫她上来吧!免得让宋大人等急了。”
片刻后,便听得几声琴响,几名粉衣舞女鱼贯而入,宛若莲花瓣似的,缓缓将一人众星拱月地显出。那花蕊当中的女子,一袭艳红舞衣,高髻云鬓上珠翠层叠,眉心还有一抹桃花,当真是艳丽至极。众人未曾品鉴她舞姿如何,却已被这等国色给惊艳到,纷纷叫好。
“真真是个绝色美人!”
“难怪宋大人如此急切,果真是不负虚名。”
“这样的美人,也不知是从何处得到?”
那舞姬,正是李珠儿。
听众人这样夸赞李珠儿,蒋海忠略略放宽了心。先前王爷不肯见李珠儿,他与夫人也有些困扰。如今瞧李珠儿这副惊艳四座的模样,看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要王爷是个正常男子,经过今日,多少也得对李珠儿有些想法。
但见花厅中央的李珠儿,高举双臂,脚步飞旋起来,红色舞衣犹如晚霞。
听着众人的惊叹之声,李珠儿心底略有得意——这一回,她总算是将唐笑语压下了一头。
要说王爷不心动,她是绝不信的。她从来都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只要是男人,就无一不会拜伏在她这张脸蛋下。江州那么多的男人,不个个都是如此?她还不信这宁王殿下,还能免俗逃出。
她跳着舞,慢慢将脚步前移,靠近主位的霍景;同时以袖掩面,半遮面容,款款露出一抹妩媚笑颜,似有邀请之意。这是她对着铜镜练过千百次的笑容,江州的哪个男子都抵挡不住。
果真,一旁的那些个老臣、公子,都个个看呆了;几个名门夫人则蹙眉掩面,微微露出厌恶神情,仿佛在暗暗咒骂着“不得体”。
那些个夫人们越气,李珠儿心底便越得意。她们生气,岂不是证明了她的魅力?
她满怀期待,将目光移向霍景,却意外地察觉霍景并没有在看她,反而像是在出神。
李珠儿旋了下身子,试图再靠近一点霍景;但他却依旧望着面前的酒盏,仿佛那酒盏比面前的美人更有吸引力。
李珠儿有些急。
这一曲舞就快完了,霍景怎可不看她?
她一急,难免跳错两个步子。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拍案之响——宋春山蹙着眉,怒拍桌案,道:“你跳的是什么东西?!”
这大声一吼,惊得四下瞬间寂静。众人投来不解目光,琴师停了弦,李珠儿也哆嗦了一下,放下了手。霍景终于回了神,问道:“宋大人,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宋春山眉间有怒意:“《金谷园》讲的是石崇宠姬绿珠的故事,绿珠因美貌出名,为石崇惹来大祸,最后坠楼明志,乃是一段哀话!这支舞的前半部,可以是嗔笑妩媚;但到了坠楼明志的部分,却依旧这样欢喜,着实是歪了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