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再挥手,外面又有士兵进来,这次的托盘上,捧着的,恰是那仙风道骨的长春道长的头颅!
皇帝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长春道长是他长生不老的希望,那是山里来的仙人弟子,可是眼下,仙人……头掉了?皇帝一直以来笃信的东西崩塌了!
太子用宝剑挑把那道长的头颅挑翻在地,圆滚滚的人头恰好滚向了皇帝的脚边,皇帝惊恐大叫,御林军赶紧一脚踢开。
“这就是父皇深信不疑的,长——生——不——死?呵呵,真是一场笑话!父皇,儿臣对你非常失望!”太子站在当地,声讨父亲,“儿臣年少时,父亲是何等英明睿智,无所畏惧!可是,这几年,父皇老了,儿臣分明看到了你的畏惧之心!你在怕,你怕老,怕死!所以,你希望有人告诉你,这世上有长生不死的法子,只要有人说,不管是谁说,你就信!忠心的人不会骗你,骗你的就是奸佞!”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长生不老的法子?朕不信,朕不信,朕要找,一定能找到,一定会有。这世上,总有仙人留下的痕迹,让人去找,马上派人再去找,这个不是真的,总有真的……”
皇帝开始有些癫狂,这一天,他经历了太多事,毕竟老了,心力交瘁,又碰上难以接受的事情,他也顾不得当前是什么情况,一味念叨着当下心里觉得最重要的事情。
忽然,他抬起头,指着太子,怒斥,“都是你的错,都是你这逆子!对,就是你,你逼宫篡位!来人,来人,给我拿下!朕要废太子!朕要立……”说到这里,皇帝清醒了,其他儿子都死了,只剩这一个了,废了他,立谁?江山无后!
太子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磐石,但是,亲耳听到父皇要废太子,还是又心痛了一下。他也不想这样,可是,他忍了很久了!
“走到今天,父皇,您觉得,全是我的错吗?”太子质问,“父皇你早年间,挑动大皇兄和三皇弟与我对抗,给他们灌输野心,你说你是为了历练我,好,我信。那这几年呢?你宠信奸妃,她的野种才生下几天,你就信了道士的话,以为他是天降福星,对他百般宠爱。他才长到三岁,你就给他封了王,还让文臣们歌功颂德,恨不得说国泰民安都是他带来的!去年的水患,儿臣冒着生命危险亲自监督维修堤坝,可一回来,庆功宴上,贵妃就口口声声说是她的儿子祈福带来的福运!”
皇帝听了太子控诉,隐隐想起这些事,那时候,长春道长说什么,他就信了,现在,……看看门口那道长的头颅,兴许,道长真是个骗子,浪费自己好多光阴,耽误自己求长生,也是可恨!
太子看父皇眼神飘忽,不知又在想什么,他也懒得猜了,只是继续诉说,“本来,我和母后都觉得,您就是再宠爱那野种,他才四岁,也威胁不到我什么。您也说了,不要让我跟他计较,他又夺不了我的太子之位。我信了。可是,今年发生的事情,却让儿子没法再信你!你居然,为了那小儿的一个四岁生日,把龙脉所在之处给他做了封地!那是龙脉!江山的根基!朝野一片哗然,都是你要废长立幼!儿臣和母后日夜悬心!”
皇帝终于开口了,“太子,你多虑了。朕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当时,相信那孩子是福星,希望他的福气能保佑龙脉,绝无传位之意啊!你就为了这点小事,剑拔弩张的?快放下兵器!”
皇帝终于找回些胆气,拿出威严来,对四周的黑甲军下令,“所有人放下武器!都出去,朕要跟太子好好说说话。”
可是,黑甲军个个面无表情,没有人听令于他。皇帝看看跟在太子身后低着头的黑甲军首领,那是皇后的弟弟,太子的舅舅,他的小舅子。
好一个国舅爷!皇帝此刻万分后悔,当初答应了皇后,让她弟弟统领黑甲军。说什么自家人,放心。哼,是皇后和太子的自家人,可不是帝王的自家人。
但是,说什么都晚了。
且不说皇帝的心理活动,太子还在诉说委屈,“儿臣后来跟父皇哭诉忧虑之心,父皇还安慰儿臣说,不会废长立幼,动摇国本。儿臣再次信了。可是,没多久,父皇就开始动儿臣的心腹,那都是追随儿臣多年,为国家立下多少功劳的!儿臣去求父皇开恩,父皇答应从轻发落。结果,从轻发落,就是抄家流放!父皇口口声声说,是为儿臣好。其实,父皇是看大臣们支持儿臣,跟着儿臣一起反对炼丹,反对那道长借着炼丹挥霍国库的银子。当然,父皇也嫉恨儿子在朝中一呼百应吧!”
“此事,现在想来,确实是朕思虑不周,朕刚才也想明白了,那长春道人就是个骗子,并不会真正的长生不老之法。既然误会说开,你我父子冰释前嫌,如何?太子我儿,你先让这些人出去,咱们父子说些知心话。”皇帝此刻,神情慈爱,看着太子,已经恢复了从前多半的帝王气度。
“父皇觉得,儿臣还会相信你吗?儿臣早被你这反反复复,折腾到,心都凉透了!”
太子不为所动,皇帝目光飘来飘去,看看大殿上,全是黑甲军,或者太子的一些心腹,这些人个个面无表情,但是成竹在胸,也不知道,他们谋划了多久。
再看看自己身边,只剩下这几个御林军,但是,看起来,也有些动摇了。
忠心于自己的人哪里去了?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皇后穿着庄重的朝服,领着一些重臣进来了。皇后也是两鬓斑白,神色肃穆,她进来也没行礼,就直接跟皇帝说,“陛下,您常年忧心国事,身体都不好了。大臣们为您担忧,希望您好好休养。”
没等皇帝冲皇后发火,进来的数十位大臣已经跪倒,“请陛下回宫休息,颐养天年。”“太子仁德,请陛下传位于太子。”
后来,更多的人一起说道,“请陛下传位于太子!”
异口同声的话出自这群穿着官服的老臣,皇帝惊得倒退一步,这些人……什么时候?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十几日,自己沉迷炼丹,已经开始学着自己炼丹了,就罢了早朝。
说起来,也有十多日,没见到这些人了。
“好,好,好得很!”皇帝多年掌权,岂能甘心须臾之间,就失了江山大统。他不顾一切地指着太子和朝臣大骂,“太子仁德?你们眼瞎了!他在逼宫!他在篡位!你们没看见吗?”
皇帝到现在,已经看清了区区几个御林军是护不住自己的,朝臣的人心所向,才是最重要的。
他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突然爆发了力气,一把推开守护的御林军,冲到了朝臣们面前,把跪着的礼部尚书揪起来,质问,“你的尚书之位是朕给你的!你说!儿子逼迫父亲交出皇位,是仁德吗?合礼法吗?啊!”
礼部尚书也是头发花白的老者,被皇帝揪扯,斜斜地站着,顾不上说话,努力维持平衡。
皇帝看他不说话,就扔在地上,又去把宰相薅起来,“你,你说,你也要背叛朕吗?!”
宰相五十多岁,十分镇定,他对皇帝说,“陛下,太子一出生,您就封做了太子,四十年来,他兢兢业业,帮助皇上治国理政,确实并无错处啊!太子这些年立下功劳无数,可陛下却总是在太子立功后,就敲打一番,固然让太子戒骄戒躁,是好意。可也不能让尽心为国办事的人寒心啊!况且,贵妃与长春妖道私通,生下孽种,举国皆知。唯独陛下不听!皇后劝谏,陛下还生出废后之心!……那长春妖道数年来住在宫中,名为助陛下长生,实则祸国殃民啊!前些日子,他以陛下的名义,要臣去民间寻找少女给他炼药,陛下啊!这是妖孽啊!”
后面跪着的臣子有个机灵的就趴着喊了一声,“皇后处置奸妃、孽种,对得起皇家列祖列宗,当得起母仪天下!太子劝谏陛下有功,当得起仁君之名!”
皇帝气得头晕,松开了宰相,自己还没退位呢,就有人给太子“仁君”之名了!
“你们,你们……”皇帝看了一圈,终于看到一个“自己人”,他快步走到柱国将军面前,想把他拽起来问话,可是,一拽、两拽,柱国将军纹丝不动。皇帝不知道,柱国将军不想起来面对他,暗地里使了个“千斤坠”功夫。
皇帝折腾这半天,也力气衰竭了,他气喘吁吁问将军,“大将军,你可是国家的中流砥柱啊!当年是朕赏识你,把你从一个亲卫一路提携至一品柱国将军的位置上。你来说说,朕是那昏君吗?!”
柱国将军是个中年壮汉,他跪直了,抬起头来,眼睛却看着地面,一说话,声如洪钟,“陛下,臣感激陛下知遇之恩。可是,臣也有救驾之功,若不是当年臣拼死护着陛下,那次御驾亲征后,只怕江山早就换了主人。臣的将军之位,固然是陛下封赏的,可也是臣多次不顾生死,为国效力换来的!可是,陛下却不信臣!臣的女儿明明已经许了青梅竹马的一起长大的李家大郎。陛下却不因李家也是武将人家,怕臣在军中势力太大,硬逼着臣悔婚,把女儿送进宫。臣一生征战,伤了身体,没有子嗣,只有一女,臣一家爱若至宝,却无辜死在贵妃手上。她进了宫没几年,不得宠还被贵妃欺负也就罢了,只因她无意间说了句,仁孝王长得有点像长春道长,就被奸妃暗中谋害!陛下却说她是病死的!臣的妻子受不了丧女之痛,没多久也病死了。那奸妃欠臣两条人命!”
皇帝惊慌失措,后退几步,柱国将军的女儿淑妃死得蹊跷,这内情他是知道的,长春道长当时说,是她诋毁天降福星,糟了天谴,被雷劈致死。那天确实下了暴雨,雷声很大,而且有惊雷劈在皇宫上空,皇帝就以为这雷是应在了淑妃身上。
他当时还觉得自己仁慈,没有把将军女儿遭天谴之事公之于众,只说是病死,已经全了将军的体面。
可是,现在回想,如果长春道人是个假神仙弟子,那他说的话也就不可信,那淑妃之死……
皇帝脑袋里混乱一团,他看看朝臣们,迷茫地想着,这里还有多少人是怨恨长春道人和崔贵妃的?
原来这才是太子逼宫,众人拥护的真正原因么?
皇帝到底理政多年,心思也转得快,他听了这半天控诉,看到朝臣、黑甲军都站在太子一边,糊涂多年的他终于头脑清明了。
一旦想明白了关键所在,他立刻换上笑脸,对朝臣说,“各位爱卿,朕听了你们的劝谏,也算是彻底明白了那妖道和奸妃犯下的滔天罪孽。朕不是糊涂人,怎会任由妖道荼毒天下!朕只不过是被小人一时蒙蔽而已。如今那妖道和奸妃,……还有那孽种,都已伏诛,那就好,好啊!皇后是好皇后,太子也是好太子,各位朝臣更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朕知错了,明日上朝,朕便颁布‘罪己诏’。把朕之过错一一陈明,朕会让太子辅助监国,宫中的凤印也会归还皇后,至于各位大人,进谏有功,人人加官一级!过几日便是中秋,到时候,朕在这宫里设下宴席,请各位臣工及家眷进宫吃酒!咱们君臣不醉不归!如何?”
皇帝的声音充满了感激之情,说到最后,还手臂大大张开,等着群臣欢呼喝彩。
但是,大殿里,鸦雀无声,群臣跪俯,动也不动,头也不抬。太子面无表情地站着,手中紧握着还在滴血的宝剑。皇后身着威严的朝服,看着皇帝,眼神里充满了讥诮。
本该是群臣附和,君臣同乐的场面,却沦为一个人的表演,大殿里寂静无声,寂静到,能听见外面的风声。
皇帝要大宴群臣,还要加官进爵,若是放在以前,大家会感恩戴德,不胜欣喜。可是,今天,没人相信。哪怕皇帝说得天花乱坠,也没人相信了。
哪怕皇帝说要下“罪己诏”,要褒奖皇后、太子和群臣,又怎样?这一切来的太晚了!
每一个臣子在商量谋事的时候,就都早明白,自己拥立太子登基,是没有回头路的!
就算皇帝明白了妖道和奸妃犯下的罪孽,那又如何?谁能保证他不会秋后算账?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信,连自己的亲骨肉都算计,还能饶过逼宫的臣子?
这些年,皇帝如何设法给储君立起一个又一个的政敌,大家都看得清楚明白!为了自己大权在握,为了让全天下的人乖乖听命,这个高高在上的人,逼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他的反复无常,不仅间接地害死了两个儿子,还足以把曾经恩爱的皇后和曾经宠爱的太子逼疯!
更不要说,他那对长生不老的执念,已经让他不顾一切!大臣不愿意伺候一个心思阴沉,好色怕死,不知所谓的皇帝!
面对大殿上的一片寂静,皇帝尴尬地呆立片刻,大臣没一个站起的,没一个附和的,他眼中希望的光芒渐渐黯淡。再回头看,连刚才护着他的最后几个御林军,也不知何时,放下了武器,跪在了当地,而且,跪向了太子的方向。这是无言的投靠。
当然,在皇帝眼里,这是背叛!
最后的忠心之人也没了。
孤家寡人!皇帝的心里想起了这个词,这大殿之上,没有一个追随自己的人了,他失势了!
从来没有这样孤立无助过,原来,一个皇帝没了追随的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那为什么,追随了几十年的人,突然不愿追随了?难道就因为一个妖道和一个奸妃?可是,自己已经依了他们的处置,还答应下“罪己诏”了,为什么这些人还是不依不饶,非要另立新君?
皇帝实在想不明白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风云突变?
在皇帝呆立的时候,宰相起身,带着群臣再次拜倒,这次是拜向太子方向,“请太子登基!”
群臣高呼,“请太子登基!”
皇帝大惊,指这群臣,又指向皇后,再指着太子,“你们,你们,你们敢?!”
然而,没有人在乎他。
太子把宝剑交给身边的人,穿着染血的盔甲,缓缓走上那最高的位置。皇后带来的宫女,把一件龙袍迅速穿在了太子身上。
群臣和士兵们齐齐拜倒,山呼“万岁”。
然而,终于坐上了龙椅的太子,成了新皇,却并无喜悦之心。
尘埃落定,满身疲惫,他面对的是个烂摊子,后面还有硬仗要打。不光是彻底收服人心,铲除余孽,还有这几年因为父皇猜忌善变,而导致的朝堂混乱,还有诺大的江山,那么多的事情。
他依然要每日辛苦理政,只不过换了个身份,不再那么被动罢了。
而且,群臣呼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让他心里一紧,很不舒服。
也许,父皇正是因为每天被这些人喊“万岁”,才慢慢地忘乎所以,真以为自己能活千年万载。所以,在老了之后,才不肯服老,非要求什么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