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高强走了几回,且素日听姐姐闲谈时也常听到这几个人,不是高强的心腹便是最常往来的。”
他是个精细人,看出两位大人似乎也对高强颇有疑虑,故而分外尽心。
做完这些,王顺红肿的双目中透出几分恨意,“姐姐嫁过去之后便帮他操持事务,十分得用,可我冷眼瞧着,不过三年两载之后,两人情分也就淡了。后来我多了些见识,见这世道左不过财权二字,既然我读书无望,说不得豁出去也要弄些银钱来,好歹日后也能给姐姐撑腰。”
“姐姐一心想叫我读书科举,高强却更喜我同他买卖,又夸我有天分,隐隐透出要带我回北地贩马的意思。只我与他处不大来,且早年也曾见姐姐做营生,无需他指点,见姐姐生活安稳后便回中原自己单干,高强为此劝过许多次,更数次大发脾气,我也不理。谁知那年我外出走货,四个月后途经探望时,高强那厮竟说姐姐早就跟人跑了!”
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许多,几乎要喷出血来,“我姐姐素来踏实本分,怎会做出那等事情?且我们姐弟俩素来无话不谈,我走时分明一点儿征兆也无,怎么就突然跟人跑了?”
王顺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在她死前四个月,也就是说,他并不大可能知道姐姐有孕。
高强纵然可恶,但若王美真有了后代,总是孤独一人的王顺好歹还有个血脉相连的小外甥……这件事情对已经备受打击的王顺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了。
晏骄思虑再三,还是将这个消息告知。
不出所料,王顺整个人就疯了,仅存的半点克制和体面荡然无存,目眦尽裂嗷嗷叫着要杀了高强。
庞牧和晏骄都知道这人实在是憋得狠了,喝住听见动静冲进来的侍卫,只是等他发泄过后,情绪略略平复时,晏骄才问道:“那你可曾报官?”
“报了,”王顺眼神呆滞,犹如行尸走兽,又是无奈又是气,“可彼时广元府已受战火波及,本地官员处置大事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来的闲工夫管这些人口无故走失的?不过后来我一琢磨,却总觉得内中另有隐情。”
他也曾读书,并非那等无理取闹之辈,固然知晓汹涌战火面前单一人命确实无足轻重。但哪怕理智上明白当地官员着实不堪重负,情感上总是难以接受。待到后来行事成熟,更是越想越蹊跷。
想那高家也曾给朝廷捐款捐粮捐马,便是知府大人也曾知晓他的名讳,若他坚持声称妻子是跟人跑了,他自己尚且不追究,再劝本地官员大局为重,那些官员感念他舍小为大,自然更是懒得追查了。
十一年来,王顺走遍大江南北都没能找到为自己做主的人,如今却有能直达圣听的国公之尊细心询问,当真感激不已,花了一整天时间将自己知道的系数吐了个干净。
他清晨到,傍晚才回了客栈歇息,而那时晏骄和庞牧已经得了厚厚一本子资料信息。
然后两个人开始挑灯头大。
本案最致命的一点在于:距离案发已经十一年了!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这真是一起预谋杀人案,说不定有份参与的许多人都死了,至于证据,更是虚无缥缈,从何查起?
庞牧久违的眼神放空,百感交集的唏嘘道:“千不该万不该,当日我就不该觉得这个案子不难查。”
说完,又朝门外问了句,“廖先生来了么?”
外头衙役道:“已经遣人去请了,大人稍候片刻。”
过了约莫一刻钟功夫,廖无言才带着满身疲惫过来,一进门就先叫茶吃。
中秋在即,大小事务越发繁忙,他又要过问下头人的节礼和官府钱粮安排等,越发分身乏术,大半天都没顾得上喝口水。
晏骄亲自帮他端茶倒水,又简单的说了情况。
廖无言一边听,一边飞快的翻看册子,不过一刻钟便已翻完,然后合眼沉吟片刻,脑海中已然分门别类的罗列好了。
他将杯中茶水缓缓吃尽,这才慢条斯理道:“若我没有记错,当年的广元府知府早已告老还乡,若还活着,今年应该是六十六、七岁的人了。”
听得庞牧和晏骄都是心下一沉。
战乱年间过来的人普遍寿命不高,谁知那官儿现在还有没有命在?若他早已归西,他们却向谁问去?
正踟躇间,又听廖无言道:“虽然人不在原位,不过广元府向来是边陲重地,别说十一年,怕是一百一十年前的档案文献也都要严格保管。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倒也不是查不到。”
有总比没有好,庞牧这才重新抖擞精神,麻利的排兵布阵,“既如此,便兵分四路,俱都悄然行事。一队往王氏姐弟老家走访,一队重点查看高强此人过往及现状,第三拨人便对着王顺留下的名单按图索骥,看能不能拼凑出过去几年高强的足迹;最后么,还是要寻个由头,大大方方的去翻阅下广元府的资料档案……”
他久经战火考验,粗中有细,善于由小及大,总能想到许多常人想不到的东西。
虽然这么说或许对王顺有些残酷,但若此案只是情杀还好,怕就怕还牵扯着许多其他要命的东西。
第126章
马上就是中秋节, 人月两圆,可这份迟到的团圆对王顺来说却更像一把钝刀子, 一下下割着他的肉。
从今往后, 再也不会有人那样不计回报的疼爱他了。
他在峻宁府租了个院子, 一边处理生意一边等消息,又去城外设了一个粥棚, 给姐姐和未出世的孩子在城外最灵验的庙里供了明灯。
晏骄亲自去城外迎王公公时,正看见他换了素净衣裳亲自下场, 一勺一勺的替人舀粥,每舀一勺就念一句佛,眉目低垂,虔诚无比。
见她一直盯着瞧, 王公公顺口问道:“那是什么人?”
晏骄叹了口气, “一个可怜人,本是中秋佳节,却得了寻找多年的亲人死讯, 真不知这样的团圆究竟是要的好,还是不要的好。”
案子现在还没破获,她能说的只有这些了。
王公公也知道规矩, 闻言不再多问,只是跟着摇头唏嘘。又听说对方也姓王, 是个本家,略一沉吟,对随从吩咐道:“你去买几百斤米添上, 也算替我积点阴德。”
想在宫中出人头地,靠的自然不是光明磊落和一身正气,每每午夜梦回,王公公也在想着,若来日他这口气咽下去,也不知会下第几层地狱?
片刻后回过神来,见晏骄正瞧着自己,王公公释然一笑,往前一抬手,“走吧。”
晏骄也跟着笑了,“走吧。”
方才见王公公神色黯然,她本想说点儿什么,可又转念一想,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王公公并非弱者,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对他说些怜悯和劝慰的话呢?
王顺的事情似乎对王公公颇有触动,去往府衙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一直快进门了才调整回来,打量了晏骄几眼,摇头道:“虽说是苦夏,可我瞧你瘦的有些狠了。”
晏骄摸脸笑道:“你还这样年青,怎么跟老太太说的话一样一样的,哪怕一天见两遍呢,也必然要来一句瘦了。”
有一种瘦,叫长辈觉得你瘦,这是一股无视客观现实的神秘力量。
见王公公还要再说,晏骄忙岔开话题,“行啦,好不容易家来一趟,安心歇着还不够呢,偏又操什么心呐!快走快走,我准备了月饼呢。”
不提月饼还好,一说起这个,王公公瞬间回忆起去年月饼大山压头的场面,再次感受到了被月饼支配的恐惧……
虽然是中秋节,但其实月饼不月饼的并不重要,关键是心意,心意啊。
一行人才进门,正碰上任泽背着小包袱往外走,两边打了照面,俱是一怔。
王公公倒背着手瞧了瞧他,点点头,“任公子瞧着神色越发从容了。”
任泽一事还没正经露苗头就被掐灭,故而外头的人不知道,可王公公这位天子近侍却清楚得很,因此才刚一眼就认出来了。
反倒是任泽,当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并未对圣人身边之人过多留心,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王公公别来无恙。”
纵使王公公这辈子缺情寡意,仍不免对任泽的作为赞一声情深义重,且如今他在庞牧手下过活,便不是敌人。
见任泽一副要远行的模样,王公公顺口问道:“明日便是中秋佳节,任公子哪里去?”
任泽笑了笑,“大人仁厚,许我回去与母亲团聚。”
王公公明白了,这就是要回天香楼,不由越发敬重起他来。
平心而论,哪怕那天香楼上下仁义无双,可到底不是什么清白所在,如今任泽历经劫难才复了良籍,又在衙门公干,任谁看都该避讳一二的,可他却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不过真要说起来,也确实是庞牧心胸宽阔不拘小节,胆大心细仗义无双,不然只怕如今既没有什么晏捕头,也无卫状元,自然也不会有眼前的任公子。
即便他真来了峻宁府衙,却也绝不会是这般情景滋味。
想到这里,王公公好像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可亲可爱起来,当下朝任泽略拱了拱手,“一路好行。”
任泽觉察出他神色的细微变化,也回了一礼,语气稍暖,“多谢。”
晏骄等他们寒暄完了才絮絮叨叨的问了一大堆,什么怎么走,从哪儿走,大约什么时候回来,该带的东西带了没,给卫蓝的书信可准备好了么?
任泽面带微笑安安静静的听着,最后统一回答,没有半分不耐道:“……十日之内必回,东西都带齐了,你给的月饼和肉脯也都带了,我先替母亲谢过。给青空的回信也得了……”
稍后,他牵着马出门,先朝晏骄和王公公遥遥一礼,这才翻身上马,踢踢踏踏跑远了。
王公公没急着进去,同晏骄一起站在原地目送片刻,这才摇头取笑道:“他老大一个人了,哪里就要你来操这闲心?才刚还说我,我倒瞧着你才像个老妈子。”
“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啊,最是小心谨慎不过的,心思又细密,总觉得欠了谁的,”晏骄一边带着他往里走一边叹道,“刚来那几个月,他一个人恨不得干十个人的活儿,几天下来就累脱了相,后来被我哥骂了一顿才略好了些。”
恋人沉冤昭雪,母亲又有兰姨等人照顾,既然知道复籍无望,那么对当时的任泽而言,这世间已经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报恩两个字简直就写在他脸上。曾经有一次庞牧私底下还跟她感慨,说哪怕他们叫任泽现在就去死呢,估计那人也会毫不犹豫的抹脖子。
晏骄曾无数次看着任泽茫然的站在庭院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欣喜,任风吹过,任雨淋过,好似随时都会原地消失不见。那种孤独细腻悠长,仿佛已经深深浸透在他的每一次呼吸中,无孔不入,将他狠狠地与这个繁华世界割裂开来。
除了这幅躯壳和报恩的念头,那个青年什么都没有了。
对任泽的遭遇,众人都十分心疼,见他这样,便都主动带着他玩,有事儿没事儿都朝他喊一嗓子。像齐远这种老脸皮厚的,还故意跑去撩拨人家……
大半年过去,任泽身上总算多了点人气。
王公公的到来俨然宣告了中秋节的正式来临,整个峻宁府衙上下都跟着热闹起来。
长期奔走在刑侦一线的人们往往都有一种“且看当下”的职业乐观,如今旧案已破,新案却还没有结果,众人便都趁着这个机会享受片刻安然。
晏骄也如愿暂时褪去官员威严,卸下重担,回归到久违的灶台之间,肆意挥舞着锅碗瓢盆,酣畅淋漓的发泄着几个月以来积攒的压力,有种指点江山的豪迈气魄。
这种发泄方式显然得到了全体人员的一致拥戴,以庞牧为首,各色马屁齐飞,多种奉承奔流,短时间内,这一方天地便充斥了浓烈的阿谀氛围。
除了前两年那些相对常见的月饼之外,她还尝试着烤了酥皮肉松蛋黄、肉松豆沙月饼,都大受欢迎,许倩吃的格外多。
这些日子她都在跟着小六、小八等一众侍卫中的精英加练,几天下来瞧着人都干瘦了,可一双眼睛却越发沉淀、精悍。
晏骄这些天天见的感觉还差点,可王公公一看就惊得不行,直道与年前的许姑娘判若两人。
若说以前的许倩是温室中的带刺玫瑰,现在的她已经很有几分货真价实的锐利了。虽然还有几分稚嫩,但雏形已具,只待磨砺,来日可期。
前阵子被逼着读书的白熙闻言技痒,上前跟她久违对练,结果竟从原来的对半开沦落为五试三输,备受打击,一口气吃了一碟烤乳猪、半只烤鸭才回转过来。
小伙子捧着肚皮仰面靠在椅背上,眼神飘忽,半晌转过去看许倩,“廖先生逼着我明年文试武试齐下场。”
与文试科举相似,大禄朝也有武举,只不过远不如文试那么受重视。如今仗都打完好几年,各地军队呈现出不同程度的饱和状态,武举便从原来的一年一度便为现在的两年一次,关注的人就更少了。
许倩点头,拿了个肉松豆沙月饼掰开,另一半分给他,“挺好的,早晚的事儿。”
白熙有些沮丧的垂了脑袋,接了月饼却不吃,“武举倒罢了,可写文章……我觉得自己还不够火候,万一考不上该多丢脸啊。”
他是崇拜廖先生不假,但却从未狂妄到觉得自己学富五车,这会儿下场十有八九考不上。
许倩就拿鸭骨头丢他,语气中很有点儿怒其不争,“廖先生的儿子比你小都是秀才了,这还不够丢人?”
见白熙还是怏怏的,许倩就叹了口气,老气横秋的道:“白小四,你知不知道你生而为男,已经比我幸运许多。许多我们女孩子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你略垫垫脚尖就能收入囊中。”
白熙听不得这话,有些急了,“可你就算能考,那样的读书天分也不成吧?”
他们两个从小一起读书,水平根本就是难分高低,谁也别嫌弃谁,跟是男是女完全没有关系啊!
许倩:“……我能在武举场上打死你信不信?”
白熙猛地打了个哆嗦,才要开口,却见许倩很有气势的一抬手,打断他道:“我哥哥常跟我说,带兵打仗最怕的就是怂,要是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成了,那你就真的完了。”
“即便考不上,但你好歹试过了,你可知像我,像那位任先生,却连光明正大跟人比一比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