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明鉴,”李富辩解道,“草民那日确实跟踪李春不假,可出城之后就想开了。他不过烂命一条,草民却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若杀了他,岂不脏了自己的手,又拖累家人,故而只是在他背后狠狠啐了几口就家去了。”
闻讯赶来的晏骄冷眼瞧着,见他神色坦荡,说没杀人的时候神情举止和眼神没有一丝波动,显然并未说谎。
可若不是他杀的,又会是谁?
“马上就家去了?”庞牧追问道。
李富用力点头。
“几时到家?”
“酉时末。”李富不假思索道。
可庞牧马上就将惊堂木一拍,冷笑道:“你说谎!”
“大人!”李富抖了下,眼中飞快划过一抹错愕,“草民说的是真的!”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酉时末到家,可据本官所知,村中李三曾于当日戌时一刻去你家借锄头,当时你并不在家,是你妻子取来锄头给他!这难道不是说谎?”
李富一惊,脊背上刷的出了一层冷汗。
庞牧乘胜追击,再次猛击惊堂木,抬高声音逼问道:“大胆李富,公堂之上也敢胡言乱语!岂不是这正是藐视本官,藐视律法,藐视朝廷!此等目无法纪之辈实在可恶,来啊!”
上过战场的人本就与寻常文官不同,自带杀气,只是平日收敛着罢了。如今气势尽数放开,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高,速度也越来越快,压力如海浪一般重重叠叠无穷无尽,一波一波狠狠打在李富身上。他的话还没说完,李富便支撑不住,哆嗦着承认了。
“草民,草民那日确实很晚才回去,”他双手扶地,额头都触在地面上,露出来的两只手背上都崩出青筋来,显然是气狠了,“草民实在是恨极了那厮,也确实起过偷偷弄死他的念头。可草民也确实没下去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都发抖了,“正如草民方才所言,草民上有老下有小,若真因害了这杂碎而入狱,他们也就没法儿活了!可那李春欺人太甚,我等百姓老实本分,却要任人欺凌,偏偏什么都做不得!我越想越气,暗恨天道不公,又觉得对不起妻儿老小,又恨自己没本事,便躲在外头狠狠哭了一回,又发了许久的呆,回过神来时已经很晚,等到了家里,也已亥时有半。”
“当日草民妻子也曾问起过为何晚归,只是草民觉得这种事实在难以启齿,便胡乱糊弄过去了。”
“草民本也觉得晚归没什么,可那日大人你们去了村里,草民这才得知那李春竟然就是那日死了!草民深知自己嫌疑颇大,又没有人证,担心被牵连,这才隐瞒不报……”
同村乡亲间相互借点家具农具的不算什么,他媳妇自然也不拿着当回事儿,而且李三也正如约定的那样,次日一早就将锄头还了回来,所以他竟对这件事一点儿都不知道。
晏骄下意识看向庞牧,谁知对方竟也在看自己,两人俱是一怔,也不知怎的,竟觉都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廖无言突然捂着嘴干咳起来。
两人瞬间回神,飞快的交流下眼神,都觉得这李富所说虽也合情合理,但总觉得还有些可疑。
庞牧又问了李富几句话,便叫人将他带下去。
李富一听,急了,“大人,草民实在是什么都说了呀,为何不放草民家去?”
“你自己也知没有人证,我如何信得?”庞牧虎着脸道,“如今你还是嫌犯,自然没有放回去的道理。且安心等着吧,若你果然无辜,本官早晚放你出去。”
李富被带下去关押了,庞牧又召集众人,说了自己的看法。
“方才我问他是否见过其他可疑人员,又或者说李春是往哪里去了,他竟一问三不知,”庞牧道,“这否认的过于爽快,连半点迟疑都没有,反而叫人在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这么一说,晏骄就想起来昨儿自己的黑历史,便别别扭扭的挪了挪屁股。
偏庞牧竟一直暗中留意着,她刚一动,庞牧就顿了顿,不动声色的朝她手边的小茶壶使了个眼神。
晏骄下意识看过去:
一只圆滚滚的胖茶壶,外面烧的是江南山水,精致是精致了些,可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这……这是说我像个茶壶吗?
趁着廖无言发言的当儿,庞牧又清了清嗓子,再次示意她看茶壶。
晏骄又观察了两遍,虽然并不渴,但还是将信将疑的提起壶来倒茶,结果愕然发现,里面倒出来的竟然是热腾腾的姜枣茶!
红褐色的茶水上袅袅冒出热气,一阵甜丝丝的味道悄无声息钻入她的鼻腔,好像一直甜到心里去了。
晏骄十分感动,然后……脑袋里就再一次炸开了花,一张脸也瞬间涨得通红,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发疯一样轰鸣着重复:
他知道了!
所以大人您现在要走妇女之友的路线了吗?!
晏骄抱着那杯热茶,百感交集的抬起头,正瞧见庞牧冲她露出一个有些憨气的笑,两排大白牙闪闪发亮。
她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扭头轻笑出声。
那边廖无言的视线不断在这俩人之间来回,满脸了然,末了又道:“确实,李富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又口口声声什么都没瞧见,总觉得他似乎隐瞒了什么。大人是想引蛇出洞么?”
庞牧点点头,“我已叫人在李富和李青莲家附近暗中埋伏了,若此事果然与他们有关,李富有来无回,他们心中必定难安,说不得要有所动作。”
庞牧的计策果然成功了,但谁都没想到的是,李青莲夫妇主动前来投案。
“大人,李春是民妇所杀,与那李富并无关联啊!”
李青莲才说完,王秀才竟然也抢着认罪,说人是他杀的,与李青莲无关。
庞牧笑的吓人,“本官什么时候说过李富有罪?”
李青莲和王秀才齐齐抬头,满面惊愕,喃喃道:“可,可李富被带来了就没出去,外头都说是他杀的。”
说到最后,两人也差不多明白过来中计了,可瞧他们表情,竟也不觉得后悔。
庞牧道:“既如此,来都来了,认也认了,何不将事情原委说个清楚?”
然后众人就再一次目睹了两人争相认罪的情景。
郭仵作小声和晏骄嘀咕,“这李青莲与李春果然一母同胞,都是膀大腰圆的健壮模样,反观那王秀才,实在文弱的很,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有李春一半粗细,我也觉得是她推得。”
晏骄想了下,说:“这也未必,且不说人在紧急情况下爆发出的潜力是无穷的,王秀才再文弱也是个男人,首先就占了先天生理优势,真要动起手来,也未必就不成。”
什么生理优势的,郭仵作自然听不懂,可接触了这么久之后,也隐约能猜到意思。
他略一琢磨,倒也想起来一些事,“是了,我曾听师父说过几个特别的案例。有个男人常年卧病在床,整个人都瘦的皮包骨,平时连个碗都端不住的,可那日眼看孩子要摔倒在火盆里,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以不亚于常人的速度冲过来,一把捞住了。就连师父都觉得煞是奇妙,还特意去找人证实过呢,想来,也是一般的道理。”
正说着,堂下争论也已见了分晓:
王秀才终究是读过书的,嘴皮子比李青莲利索不知多少,将各种细节都补上了,成功抢着认了罪。
因李青莲始终无法提供自己杀人的铁证,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崩溃大哭。
“那是个畜生,相公,你又何苦为他误了自己的前程!是我拖累了你!”
她虽然不通律法,可也知道,即便是误杀,王秀才也不可能继续参加科举了。
王秀才惨然一笑,却抓着袖子替她擦眼泪,“娘子多虑了,读了这么多年书,我也早就看明白了,我天资有限,能侥幸得中秀才已是难得,再往上却实在不能够了。考与不考,本也没什么分别。”
众人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起简单的误杀案件,可等稍后王秀才和李青莲哭诉过后,都倍感震惊,恨得牙根儿都痒痒了。
原来那李春以前就时常去夫妻二人家中骚扰,小夫妻两个有心搬离,却总是挂念着家中老父病母,不忍远离,故而一直拖到现在。
那日李春吃醉了酒,一路摇摇晃晃便去了姐姐姐夫家中,压根儿没注意到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李富确实是起了杀心的,半路还找了一块沉甸甸的尖锐石头握在手中,在后头不断比划。
可正如他所言,杀人这种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他既恨李春入骨,又担心自己入狱后,家人没了依仗,心中直如油锅一样反复煎熬……这一犹豫,就犹豫到李春进了姐姐家里。
他想走又不甘心,想杀又下不去手,想放过又越不过心里的坎儿,如此种种,几乎要将自己逼疯。
极度挣扎下,他索性在外蹲守起来,可不多时,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叫骂厮打的声响,紧接着便是孩童的尖叫哭喊和一声沉闷落地。
因王秀才开了家私塾,专门教导村中孩童读书启蒙,赚些束脩兼抄书养家糊口。为容纳更多孩童,当初成亲时便特意请人在村子外围盖的大院子,此刻闹起来,竟也无人发觉。
李富大惊之下,生怕李春再把这家人害了,当即奋不顾身的冲了进去,然后就看见李春已经躺在地上,脑袋下面哗啦啦的流出血来,而面颊红肿的李青莲捂着啼哭不止的女儿的眼睛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与王秀才都是惊得呆了。
自己没动手,仇人却死了,李富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可同命相怜之下,又觉得老实巴交的李青莲夫妇为了此人入狱忒不值得,便主动提出帮他们处理尸体并遮掩。
都是同村人,李青莲也是认得李富的,两边回过神来一合计,王秀才暂且留在家里安抚女儿,力气更大一些的李青莲和李富两人趁着夜黑无人,偷偷将尸体运到花溪村……
李青莲哭诉道:“那李春不是个人,我虽是他的亲姐姐,却也动辄打骂,我和相公又打不过……这也就罢了,我们本想着忍到两位老人家百年之后就搬离此地,谁成想,那畜生竟,竟连自己的外甥女也不放过!”
“她才六岁啊!”
“那畜生前几回来便眼神不对,有一回我们一个错眼没看住,他就对槐花动手动脚,我与相公气急了,接连几次都撵他出去!可不曾想他这回又来了,还借着酒劲打我和相公,意图对槐花不轨!”
李青莲哽咽着说不下去,王秀才拍了拍她的手,颓然道:“娘子被他打的昏了头,半天爬不起来,我身为人夫,不能保护妻子;身为人父,不能保护女儿,枉读圣贤书,实在忍无可忍,什么都顾不得了,便扑过去狠狠推了他一把,谁知,他,他竟就这么磕死了。”
虽然是满腔恨意,可杀人这种事实在不同寻常,说到最后,王秀才也是面色惨白。
“后面李大哥意外冲进来,我们本以为要完了,可谁知他竟主动帮忙遮掩。又说尸体留在王庄必定惹人怀疑,到时候我们就跑不了了。可若是丢在花溪村就不同了,他虽是嫌疑最大的,可毕竟没动手,谁也找不出切实的证据。而李春又是个恶贯满盈的,如此一来,或许最后便会成一段无头公案……”
尽管早就知道李春做过的大小恶事罄竹难书,可当大家亲耳听到苦主的哭诉,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他竟连六岁的外甥女都不放过!
郭仵作十分动情,以袖拭泪,唏嘘道:“真是造化弄人啊。”
晏骄也是感慨,“希望大人能酌情定罪。”
稍后,庞牧又命人带李富上堂,准备进一步核实。
李富刚一上来就看见李青莲夫妇,先是一怔,继而跌足大叹,“你们为何要来!”
王秀才结结实实朝他磕了个头,“李大哥高义,我们却不能任您自己应付这些,已经是都招了。”
连日来,他们一直战战兢兢,事发后更是寝食难安,稍有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一直到三天前,听说李富被叫去了,夫妻二人便如迎来当头一棍,只觉好日子到头。
后来见李富一直未曾被放回,外面又有风言风语的说他便是犯人,夫妻二人彻底慌了,觉得不能拖累旁人,便决定投案自首。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只听见李青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良久,庞牧叹了口气,“若你们当时便来投案自首,又哪里来的这诸多波折?你们可知律法中有一条,说的便是此等情况,言明杀之无过?”
三人俱是一愣,齐刷刷抬头看去,满脸都写着“竟然是这样”?
晏骄叹了口气,这就是法盲的弊端啊!
别说古代各领域的信息流通不畅,哪怕就是通讯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呢,普通民众对于基本法律的了解方面也有相当的空白,以至于走了许多冤枉路。
就连文化程度最高的王秀才也是呐呐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面色如土的道:“这,这”
他虽读书,可从未翻看过律法,故而对此当真一无所知。
几人只知杀人偿命,当时见李春已死便慌了手脚,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
庞牧又唏嘘道:“虽杀之无罪,可你三人却抛尸在后,又知情不报,并做伪证,本官不可坐视不理。”
本以为峰回路转,可一听这话,王秀才等人刚有点指望的心又凉了半截。
李青莲忍不住再次伏地大哭,“都是我拖累了你们!若不是我有这么个弟弟……大人,您要杀就杀民妇吧,放过他们啊!”
王秀才也跟着掉了许多泪,又拉着妻子的手道:“娘子不必自责,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人是我杀的,你,唉,日后你若遇见值得托付终生的厚道人,便,便带着槐花改嫁吧!”
说完,便泪如雨下。
堂上众人也十分动容。
待哭声稍住,庞牧这才拍了下惊堂木,肃声道:“堂下犯人听判!”
三人忙哽咽着跪直了,只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掉。
“本月十五,死者李春醉酒后闯入主犯王德、从犯李青莲家中,肆意逞凶,意图不轨,你二人奋力反抗无果,王德为救妻女,情急之下狠推李春,李春顺势磕死。情急之下,你三人抛尸在前,毁灭证据、合作伪证在后,本官现判你三人扫街一月,并将本案通报各处,以儆效尤,你三人可服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