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上面都那般小心在意,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
各种费时费工费料的精致吃食,晨鸡未鸣之时便已经预备妥当,温在上好的银霜炭火炉上。只待里面一声令下,立刻便传了进去。
只是众人都没想到,这位新王妃果然了得。他们都这般小心了,还吃了她个下马威。
厨房的众人眼巴巴地从天色未明等到晌午过后,加了无数次炭火,换了无数次菜品,都不曾等到里面传唤。
厨房的大家不免心下忐忑,着实不明白新王妃这是怎样个章程。
尤其是王妃还从首辅家中,自带了几个厨子并厨役来。
可是那二十几个人昨夜婚宴上胡吹乱侃,言行无状,李管事跟他们略略交谈了几句,就发现再问下去,恐怕要出事,赶紧息了跟他们打听的念头。他们自有王妃保驾,说什么都好,自己项上人头,可只有这么一颗啊。
而王妃带来的这帮厨子厨役昨夜喝酒打牌,直闹了个半宿,今朝一个都没有来厨房点卯,也令李管事十分头疼。只是新婚开大宴,往来迎送宾客,这点小事,他也只能暂且搁下了。
墨染看着李管事脸上的难色,然而王妃高卧未起,连进宫请安都没有去,这等内帷中起居之事,岂是他能打听的。
墨染脸一板说:“你是王府老人,规矩不消我说了。不要欺王妃新妇脸薄,你们就想趁机裹事!”
王管事不想墨染竟然如此口严,心下更加不安起来。
墨染看他惊惧起来,心中不忍,想了想又提点道:“你只管小心当差便是。”
王管事得了她这句,知道此次应该无碍了。
他不由腹内苦笑,他们的这位新主母,首辅的爱女,艳名远播,更是悍名远播。
圣上赐婚之后,她那句:“我若想看美色,为何不揽镜自照?”在京中疯传。
流言纷纷的那几个月里,王爷每日黑着脸,他们厨房的杯盘都碎了无数,他为了让王爷多用几口饭少发点脾气,可谓费尽心思。
新妇脸薄?哪个新妇?何人脸薄?
他心中哀叹着,朝墨染拱拱手,谢过之后,急忙退了下去。
这里正是内院外院的照壁前,虽不犯忌讳,也不是他能久待的地方。
王爷此时正和风细雨地给她的小娇妻夹菜。
他一眼扫过去,只觉得这桌菜,处处都是毛病。
他的脸色变化虽然极微,但是坐在对面的苏雪遥却看个分明。
四十年青灯古佛,她每日除了诵经,便是回想他的一言一行,体会其中不曾被她发觉的深意。
虽然他们死别四十载了,而在她心里,他的音容笑貌却随着时间推移而更加清晰,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苏雪遥虽不明白谢衡月为什么不满,但是她不由柔声说:“夫君,这些菜色样样都对口味。”
谢衡月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苏雪遥就知道他已经不再生气了。果然他只淡淡说了一声:“王妃赏!”
李管事尚未走远,便听得到了里面传赏。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看着那比往日丰厚两倍的赏赐,心里却更加七上八下起来。
他愁眉苦脸地想,到底这是怎么个章程呢?
而李管事的烦恼,也是王府众人的烦恼。
他们都打听过,他们言行无忌肆意妄为的王妃,若说有一桩好处,那便是她爱恨分明,从不虚与委蛇。
如今这般,他们到底是得了心,还是恶了意,众人一片茫然。他们只能加倍小心了。
第5章 普善寺
谢衡月见王妃低头细嚼慢咽。她一段雪白的脖颈上,昨夜的点点红痕,在脂粉下依然若隐若现,端的惹人心痒。
苏雪遥并不知道夫君此刻的心思,她慢慢说:“夫君,我要给普善寺捐点香火钱。”
她随随便便就将普善寺三个字说了出来,却觉得周身一冷。
紧接着她的手腕被一把攥住了,谢衡月脸色极为凝重:“谁告诉你普善寺的?”
他差一点就要问出口,可是有人拿普善寺恐吓你?那个人可是我的好四哥谢清商?
苏雪遥自重生以来就知道自己与往日的自己绝不相类。新婚之时十分忙乱,众人未必察觉。时间一久,她的性情大变,自然遮掩不住。
而她也不想遮掩。
这四十年囚于普善寺,在佛前诵经,她早已心思空明澄净,看淡一切是非恩怨。
若非她心中始终对谢衡月未能忘情,一缕情丝系在心头,刻骨相思,痛悔难当,无法超脱红尘,她早就做了静慈师太的衣钵传人了。
她抬眼看着谢衡月,谢衡月被她这一眼望过来,不由心中大惊。
她这一眼,似万般繁华如流水,千重锦绣皆成灰,竟有几分寂灭之意。
他心中着急,不觉将她的腕子攥得更紧。她这般眼神,比她洞房里哭个不停,更让他心痛。
她的腕子都被他攥红了,然而她却眉头都不曾皱过,她望着他轻轻说:“不曾有人告诉我。是我在梦中梦到的。”
“梦?”谢衡月再一看,他的娇妻已经垂下眼睛,还是那般娇弱可怜,他手一松,放开了她的皓腕。
她手一缩便要将腕子缩回衣袖里去,可谢衡月立刻看到了她腕上的红印,他心里又后悔又着急,只是轻轻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他捧着她的腕心痛不已,轻轻吻上去,好像这样能帮她赶走疼痛:“你刚才为什么不喊痛?”
苏雪遥只觉得他的唇瓣过处,刚才的火热全消。
她抬眼望他,眼里不见刚才的寂灭之意,却满溢柔情。
她不由怔怔地说:“梦里我在普善寺诵经四十年。醒来便觉得世上诸苦,皆不再是苦。”
她眸中重现水色,心中道,唯有不得与你相见,爱别离,求不得,是真苦。
谢衡月只觉心中一痛,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他清雅的男子气息笼罩了她:“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你真是个小女孩儿,便这样将这梦当真。”
苏雪遥知道他并不尽信,然而她却不能再多说了。
谢衡月沉吟片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他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暗色:“普善寺这三个字,你还跟谁提起过?”
苏雪遥摇头。
谢衡月看她眼神清澈,仔细分辨,确定她说的是真话。
因他们俩人在饭桌上你侬我侬,谢衡月不仅亲自给妻子布菜,不加他人之手,还嫌弃众人碍眼,早将一干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了。此时屋子里就剩他们二人相对而坐。
他倒不担心走漏风声,他慢慢道:“普善寺事关一桩前朝秘闻。其中颇多忌讳,并非普通寺院。他们也不需要善男信女布施。你要想礼佛,便在王府里给你布置一间佛堂吧。”
苏雪遥并不知道普善寺还有这等秘辛。
在她眼里,那就是一间普通寺院。
灾年亦施粥赈济灾民,有大疫祈求安康。她虽然被禁足不能外出,亦不能参与寺里的救助,但却看惯了这样的事。
“怎么会有寺庙不缺布施呢?”她望着他,目光颇为不解。
前世苏雪遥前半生娇生惯养,后半生伴着清寂古佛。到如今心性亦如孩童一般,未经世事侵扰。
谢衡月只觉她眸光澄澈,被她这么一看,他心里又一动:“你说你梦里去普善寺诵经四十年,那你梦里可有我?我在哪里?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去那里受苦?”
苏雪遥不想他都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居然还肯再问她的梦。她垂下眼睛,并不敢看他眼里的关怀,而一滴眼泪却慢慢从长长的睫毛下溢了出来,她微微一眨,便扑簌簌地流了一脸。
她心中只想,若你还在,自然不会让我受苦。
前世的她最终众叛亲离,父母皆将她视为耻辱,抛却了她。唯有他被背叛出卖,生死一线之时,依然站在大殿上,将她护在身后,对众人厉声说:“她的错处便是我的错处,夫妻一体,我一力承担!”
谢衡月看她又哭了,心中一乱。
谢衡月将她搂在怀中,只觉得她身子颤抖,显然是怕得狠了。他的眼里也闪过一丝狠意。他一时不察,竟让人将手伸到了她身上,他以后定要慢慢查问出来,到底是谁拿普善寺来试探威胁他的小娇妻。
第6章 见礼
谢衡月搂着她,一点点地吻着她,让她舒展开身子,不再像刚才那么颤抖。
他心中十分怜惜,咬着她的耳垂,满意地感受着怀里的她,由忧惧的颤抖变为喜悦的沉沦。
谢衡月抱着她,觉得她的身子那么软又那么热,他慢慢地说:“一个梦而已,不当真的。下次你做梦,要记得将我也梦进去。若梦里有人欺侮你,你就想我的模样,我立刻便会出现在你面前,把妖魔鬼怪都赶跑!”
他的小娇妻伏在他怀里,反手抱紧了他,她那般用力,整个柔软的身子都紧紧贴着他,让他不由又心浮气躁起来,只听她低声说:“若真如此,那便好了,有夫君在,我自然是什么都不怕了。”
谢衡月索性让她坐在了他腿上,抱着她的腰,不让她离开。
他们俩这一顿饭,就这样吃到了日影西斜。苏雪遥刚刚重生,脑海中除了他的事情,别的事都变得极为遥远黯淡,一时竟难以想起,她也不知道该跟丈夫说些什么。
而谢衡月也不是个多言的人。
两人就这样无声缱绻着,时光飞快溜走,不知不觉竟已薄暮冥冥。
却听门口一阵喧哗,墨染喊着:“拦着他!”
而他的长史官罗振康扯开嗓门喊道:“王爷!王爷,您别娶了媳妇忘了我,外面诸事还等着您裁夺,您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在他怀里的苏雪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衡月听到了罗振康大喊,脸色一沉。
苏雪遥只觉得这半日已经被搓揉得浑身酸软,她这不是吃饭,倒是被人吃。她轻轻推他一把说:“正事要紧,莫让罗先生等。”
谢衡月一打帘子走了出去,水晶帘子晃动间,罗振康似乎看到了一个绝色佳人,当下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罗振康留着三绺胡子,高高瘦瘦黑黑的,并不像个读书人,倒更像个买卖人。
罗振康今日本来有要事跟他相商,他也知道现如今王爷娶了妻,从此便内外分明,他不敢再随便闯进内堂来,只得在外院书房等王爷出来。没想到王爷从皇宫回来,一头扎进了内院,他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家王爷出来。
罗振康自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牛脾气,便直接闯了进来。
谢衡月并未动怒,淡淡地说:“记下你三十大板。我们出去说。”
苏雪遥虽然心内总想一刻不离他,但是又有点吃不消他的热情。
她竟不知道谢衡月这般黏人。她朝镜里望去,脖颈上遮掩的脂粉皆被蹭掉了,而她身上的痕迹更甚了。
她心里一跳,脸上不由一热。
绿绮和红鸾看王爷急匆匆地离开,就都走了进来。
她们其实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昨夜小姐分明在花轿里还咬牙切齿地说,定要给她的小白脸丈夫好看。她要大闹一场,要能从此被他休回去就更好了!
哪里知道小姐一夜起来,原先说好的通通不算数了。现在的小姐眉目含春,一脸疲倦的餍足,再没有了出嫁前那张扬的怒意。
红鸾一边给她理妆,一边大着胆子说:“小姐,王府的管事大娘们,我们陪嫁的管事们,一直在西跨院候着,等你的示下呢。”
苏雪遥点点头,不曾想自己竟然把这件事忘了,便说一会儿唤她们进来。红鸾贪财,她知道红鸾必然是收了银子才来回报的。
红鸾只觉得苏雪遥就那么淡淡的一眼,就好像看穿了她的所有心思。她不由心虚地移开眼睛。
一会儿地下便黑压压地站了一地丫鬟婆子管事,有头有脸的人皆在此了。他们在西跨院等了整整一天,到天黑才等到了召见,心里也是十分不安。
却见上首的新王妃端坐着,明明看上去那般娇柔,却另有一种沉静的气魄,跟传言中绝不相类。不由都屏息静气地垂手站着,不敢多言。
苏雪遥看着王府的这一干人等训练有素规矩分明的模样,又看看自己带来的人的散漫,也不免心中一叹。
她慢慢开口道:“你们很好,日后一切照旧罢。好好当差。我有一句话送给诸位,诸位要常记心中,万事要心存善念。若有龃龉,切不要私下斗狠,摊开来说便好。”
众人只觉这位王妃年纪轻轻,但极有气度。她说得越少,大家难免就思量越多。当下众人得了赏赐,就此便要谢恩离去。
苏雪遥坐在椅子上,仔细端详着每一个人的模样,发现自己竟有大半不认识。当初王府抄没,他们也皆树倒猢狲散。到头来,整日价蝇营狗苟不过一场空。
就在此时,她在众人里看到了一个人,不由心下一惊。
她怎么把这个人,这件事忘了!
她当下就目视那人说:“且住。你留下。”
那人不曾想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点出他来,心内也是一惊。
昨夜未按照原计划行事,他就已经觉得不妙,现在被小姐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喊住,他脸上不由冒汗,跪下来低头道:“小人给小姐请安。”
他叫冯力,是苏雪遥的陪嫁管事之一,一时惊慌竟没有改过口来。
第7章 处置
书房里,谢衡月冷冷地看着他的长史官:“查出来昨夜那人是谁派来的么?”
长史官罗振康捋了捋他的长须说:“小贼嘴很严,身上也没有标识。”
谢衡月咬牙道:“谢清商欺人太甚!本王的新婚之夜,他都敢派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件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罗振康看王爷眼里的厉色,心下十分满意,急忙说:“一切顺利,正按计划进行。”
罗振康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那贼人,是王妃的从人偷偷打开东花园的角门放进来。也是王妃带来的人一路上为他遮掩,让他一直闯到新房附近的。该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另一边,众人本要散去,见王妃突然点出了一个人,大家都心里一紧。来了!
苏雪遥看冯力神色慌张,只轻轻说:“绿绮,拿一串佛珠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