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荞笑笑,不置可否。
谁都想留在三甲医院,可大医院,从来就不缺人。
只缺人才。
到了医教科,杨曦还在念叨:“不知道是谁带教我们?杨教授、周教授,还是……”
医教科的宋主任笑着说:“何夏和赵然跟着杨主任和朱主任,你跟雷主任,至于容芷荞……”他说到这里顿了下,目光在她明艳的脸上掠过,有点吃不准。
“老师,怎么了?”
“没什么。”宋主任合上笔盖,说,“原本带你的周教授这几天在临床,这样吧,开头这几天,你就跟李成奚学着点吧。说起来,他还是你师兄呢,也是北华医科大的。”
芷荞怔住。
宋主任走了,杨曦才拉着她的手羡慕地说:“要跟你换换就好了。”
芷荞不解,压根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这有什么好换的?跟着老教授不好,难道像她一样跟着一个大不了他们的几岁的年轻医生好?
无外乎她有偏见,像医生这种行当,向来是年纪越大,越能安人心。
这工作是靠经验积累的,哪怕天纵奇才的也有,可按照惯例和经验,人们还是更相信鹤发的老人。
君不见专家门诊日日爆满,供不应求?普通医生连个排队的都没有。
一旁,另一个实习生给她解释说:“像我们这样刚刚毕业的,不管是哪个科室都是混不到手术的,连打下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旁观。这位李师兄就不一样了,急诊科的拼命三郎,还特别乐意给新人机会。”
杨曦说:“不过李师兄脾气不大好,芷荞,你要小心点。”
芷荞心里一坠,难免有点紧张:“好的。”
……
要说芷荞对急诊科的第一印象,除了忙、就是乱。
来来往往的医生,急急忙忙的护士,还有过道里都快堆不下的病人。
领她来的护士长笑着说:“急诊就是这样。你等一下,李总应该还在忙。”
话音未落,通道尽头传来车轮滚动声,一个年轻的医生带着一帮医生护士匆匆过来。
护士长眼尖,喊了一嗓子:“李总。”
李成奚忙着手术,只是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什么,皱眉问:“李佳呢?”
李佳是他带的住院医,平常是给他打下手的,配合比较默契,向来是顶一助位置的。
护士长说:“她出去了,好像家里有事。”
“她没毛病吧?关键时候给我掉链子?”手术迫在眉睫,李成奚也顾不得多说,对身后一人说,“赵琦,你顶一下李佳。”
赵琦成了一助后,二助就没人了。
于是,芷荞就这么莫名其妙被护士长钦点,并被推进了手术室。她还没来得及说两句,护士长就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转身拿着病例风风火火地走了。
“赵琦帮我清创,准备麻醉剂。”
“百分之二的利多卡因。”
喊了老半天,却没人应。李成奚心头火起,转头望去,却见赵琦呆呆地盯着一旁,手里拿着装满局麻药品的针管。
李成奚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巧的面孔,哪怕戴着口罩,也能看出皙白无暇的皮肤,精致秀美的轮廓,额头的碎发有点儿蜷曲,微微贴着两鬓。
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乌黑澄澈,弧形饱满,眼尾还有些自然的上扬。似乎没见过这种阵仗,她有些局促的模样。
李成奚刚刚太急了,压根没注意,被拉来顶壮丁的是这么个清艳绝伦的美人。
他的嗓门提起来,喝道:“赵琦,你睡着了?”
赵琦如梦惊醒:“啊……李总!”
李成奚瞥芷荞一眼,心情很差,似乎是非常厌恶她这样空有皮囊却什么都不会的女生:“出去!”
芷荞只觉得被兜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
手术室里的其余人也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她,有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她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抓了抓手心,转头就顶开了气阀门,奔了出去。
……
手术很顺利。
李成奚歪头摘下口罩,换下衣服,一出门就看到了笑眯眯站在外面的宋主任,一愣:“老宋?你还没下班?”
宋主任叹了口气:“我说你啊,这脾气能不能改改?人家小姑娘第一天来实习,你就给人家骂哭了,回头我怎么跟人交代?”
“交代?交代什么?”李成奚拧起眉,有点吃不透他话里的意思了。
宋主任“哎”了一声:“人是院长举荐来的,听说,家里头挺有背景的。”
李成奚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
当即就是冷笑,心里生出些许厌恶:“我以为呢,配个药不会,剪子都分不清几号几号,原来是个关系户啊。”
也就那张脸能看看。
可他这人,脾气差,死拧,在这些子弟圈子里也是出了名的倔驴,除了手术就是手术。
怜香惜玉?
不存在的。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自以为长得漂亮就自视甚高,以为别人都要迁就她的女人,这边吊着一个备胎那边又搞着好几个,偏偏还有傻蛋心甘情愿被她们耍。
宋主任咳了一声,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别这么说,人家小姑娘才第一天来实习呢,你别这么刻薄。”
“你第一天认识我啊,老宋?我最讨厌的就是关系户。”李成奚说,“而且,长成这样,跟个狐狸精似的,做助手都影响手术。”
宋主任苦笑:“这怎么的,还长相歧视了?人家是正儿八经通过成绩和考核进来的,你别这么说人家。实习生嘛,哪有一开始就能上手的?”
“反正我不待见她。”
宋主任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心底叹息。
心道,这段日子,这小姑娘可有得苦头吃了。
……
这就是她实习的第一天。
糟糕透顶。
芷荞懵懵地走出医院。外面铅云低垂,漫漫压在头顶,似乎是要下雨了。
这时,她收到了一条短信。
点开一看,是白谦慎发来的——
“实习的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她的手指摩挲着这句话,眼前不由浮现出白谦慎温雅宽厚的笑容,心里更加难受。
他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就像是象牙塔里的小公主一样。渐渐的,弄得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今天的事情,就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在她的脸上。
她吸了吸鼻子,回复他:“大哥,我是不是很差劲?”
过了会儿,那边才回复:“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没有,没人欺负我。”芷荞打字,“就是忽然这么觉得了。”
白谦慎没再多问,直接道:“你人在哪儿?我过来接你。”
“你不是在指挥所吗?”
白谦慎这一路走得很是顺遂,近来又逢高升。但是与之相对的,他工作也很忙,平时一般都住在指挥所那边的家属楼,不回这边大院。
芷荞也有很久没见他了。
“今天回去。”
芷荞想了想,回复:“我在医院这边东门口等你。”
……
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雨。
她连忙躲到一旁的小卖部门口,顺便买了包纸巾,低头擦拭裙摆上的污渍。
有车开进来,缓缓压过路口的水坑,在门口停下。
芷荞听到刹车声,回头,就见车门打开,下来个穿松枝绿军装的年轻人,是个上尉,一丝不苟地撑开伞。
随后走出的青年,瞧着比他还要年轻些,衔位却远在他之上。
帽檐下,是一张皙白端丽的面孔,军制笔挺,很是斯文。
不就是白谦慎?
“大哥。”芷荞唤了声,露出笑容。
白谦慎从副官手里接过伞,迈步上了台阶,笑了笑:“等很久了?”
他笑容温文,驱散了芷荞郁闷了一天的心情。
她摇摇头:“没有,我也刚刚出来。”
白谦慎顺了顺她的头发,把她送到车里。
司机回头问:“去哪儿,首长?”
白谦慎自然地叠起腿,想了想,吩咐道:“回大院吧。”
司机应了声,发动车子,没再多问。
车里有些安静,安静得能听到雨滴敲打在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声音。
没有预兆的,白谦慎问了句:“今天实习不顺利?”
芷荞心里一惊,迟疑地,回头看他。
他笑容虽浅,却是在人前没有的真挚和关怀。芷荞心里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把这种丢人的事情告诉他,免得他看低自己。
她心里怎么想的,怎么可能瞒得过精明的白谦慎。
小姑娘脸上一颦一笑,他捕捉到一分,就能把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
“有什么困难,告诉我,跟大哥有什么好瞒着的?难道我还会笑话你?”
芷荞羞得脸红,为自己可笑的自尊心。分明他是最关心自己的人,她有时候还是难以解下心房。
她深吸一口气,坦白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带教的老师好像不大喜欢我。”
“带教老师?谁?周教授吗?”
芷荞一怔,没想到他连自己要实习的科室主任名姓都知道。转念一想,他大概是不放心,所以私底下派人去问了。
一想到他这样日理万机的人,还要操劳她这些个旮旯小事,她又是感动又是羞愧。
“周教授在临床,带我的是急诊科主任,也是一区的住院总,叫李成奚。”
“李成奚?”白谦慎笑了,食指轻轻叩在膝盖上,“是他啊。”
……
要数空司大院比较出名的年轻一辈,肯定是白靳和沈遇。可要是比他们上点年纪些,除了白谦慎和徐尧,就是李成奚了。
这个年龄段的,早就步入了工作,不如沈遇他们那么张扬,但是,能力、为人处世都是出挑的。
当然,李成奚有点儿例外。
他脾气不大好,也从来不会左右逢源。
白霈岑在上任前,曾经做过空军驻京某军区的军长,并以此为跳板,成功晋升,成了这华北地区数一数二的人物。
李成奚父亲则是北空指挥所的高层,满门荣耀。
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性格却是南辕北辙。一个内敛精干,很会处事,一个是大院里有名的“大喷子”,脾气火爆,得罪的人不胜枚举。
李成奚年少离京,在国外深造多年,论医术,确实是可圈可点的。模样也生得不错,就是这脾气,让京城多少名媛望而却步。
白谦慎笑着说:“他要是欺负你,回头我帮你教训他。”
“没有没有。”芷荞连忙摆手,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是我自己不顶用,帮不上忙。”
“你是实习生,又不是经验老道的主治,他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家伙的脾气我比你清楚,逮着人就喷。回头,我帮你说说他。”
很快到了大院门口。
白谦慎这车挂的是驻地的牌照,也是白牌,不过不是空司的。好在挂了通行证,警卫没问两句就给放行了。
兜兜转转,汽车在家门口旁边的空地上停下。
“怎么了?”白谦慎回头看她,伸出了手。
“没什么。”她笑了笑,把手放入他的掌心。
两人一道进了门。
很难得的,白霈岑和顾惜晚都在,一个在沙发里看报纸,一个在金鱼池前投喂。看到两人一块儿出现在玄关口时,两人都有些诧异。
尤其是顾惜晚,表情讳莫如深。
白霈岑倒是淡然,很快恢复平静:“回来了?”
“嗯。”白谦慎应了声,低头换了鞋,又从鞋柜里取出一双女士拖鞋,弯腰要给她换上。
“大哥,我自己来吧。”芷荞有些局促。
白谦慎语气和缓,却是不容置疑:“乖。”
原本在打扫的佣人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诧异地望过来。管家钟姨更是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咯噔。
对于这个名义上的小小姐,她心里是不喜的。
当年,她来到白家时只有十几岁,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聪慧灵巧,倒也惹人喜爱,就是太不知轻重了,以至于犯下那样的过错。
二少爷因此离开,被发配到了南京,夫人也伤心得流了不知道多少眼泪。
她名义上是白家的小姐,但是,在这里工作的,谁不知道她只是寄住在这儿。
白家收养她是人情,当年她父亲救过司令的人情,这些年供她衣食无忧的,也该还完了。
可是,谁知她竟然这么不知检点,还勾引二少爷。
这些年轻女孩,总是心存着不该有的妄想。
好在她有自知之明,毕业后就搬了出去。
只是,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今天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
餐桌上的气氛有点古怪。
白霈岑向来严肃,白家又是军人家庭,向来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白霈岑不开口,其余人也就不开口。
芷荞觉得有些压抑,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她作势要离开,却被白谦慎牵住了手。
他按了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又给她夹了两只鸡翅:“吃怎么少怎么行?”
“我真的饱了。”她小声道。
白霈岑这时说:“谦慎说的没错,你吃的太少了,要多吃点儿,长点肉。”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茄子:“记得你爱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