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愁眉淡凝,语气强装出了些许笑意。
陆晚晚抓过头看着他,神色认真而又严肃:“白先生,可以的,你今年一定可以回家和家人团圆。”
白荣仍旧笑:“十八年了,也不知我的家还在不在。”
“在的,白先生,一定在的。”
两人正说着话,陆晚晚听到窗外一阵窸窣。陆晚晚和白荣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一脸戒备。
陆晚晚悄然掀起被子,蹑手蹑脚走到窗前。
她脊背绷得紧紧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很快,窗子从外面被人推开,一道黑影跳了起来。陆晚晚拔下头上束着玉冠的簪子便朝那道黑影扎过去。
那黑影却转过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又准又快。
只消瞬间,陆晚晚便被抵到墙边,一只手探过来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则轻轻护在她的脑后。
刹那间,熟悉的气息闯进陆晚晚的鼻翼间,她胸口便蓦地发堵,眼眶泛红。
“晚晚,是我。”谢怀琛的眸底,满是柔色,借着月光,静静凝睇着怀中的女子,双眼一眨不眨,只怕眨眼间她便会融进月色里,消失不见。
陆晚晚曾想过无数次她的谢将军披金甲,骑战马,威风赫赫前来救她。却不知,时隔久远,他还是那翻墙过院来找她的浪荡世子爷。
他还是从前的他,不管加诸其身的有多少荣耀和光芒,他都是为搏她一笑守在院外放孔明灯的谢怀琛。
他缓缓松开手,陆晚晚的眼泪夺眶而出。
“夫君。”
听到她檀口微启,喊着他时,谢怀琛只觉得这声音仿若已隔了千年万年。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揽入怀内,他的手用力扣着她的头,似要将她嵌入他的体内,再不分离一样。
陆晚晚闭目,将自己的脸贴在他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之上,不停地落泪,很快便染湿了他的衣襟。
“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眼泪从她的秀眸内汹涌而出。
谢怀琛触到她的泪,心如刀剜,五脏六腑似纠葛在一处,被用力地揉搓。
他声音沙哑,说:“是我不对,我来晚了。”
陆晚晚哭着说:“我听说你打了胜仗,却一直不来找我,我以为你受了伤,伤得无法来找我。”
谢怀琛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揩净她眼角的泪珠:“我会来的,不管受了多重的伤我都会来找你的,我死了,我的魂魄也会来找你。”
他的傻话逗得陆晚晚轻嗤了声,忙去捂他的嘴。
躺在榻上的白荣一时间百感交集,自他认识陆晚晚,一个多月来她镇定又冷静,丝毫不见慌乱,全然没有孤身在敌营的紧迫感。此时此刻见到心上人,便脆弱起来。
他笑着轻咳了声。
陆晚晚听到她咳嗽的声音,稍微有些尴尬,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转身牵起谢怀琛走到白荣面前,给他介绍说:“夫君,这位是白荣先生,这段时间多亏他照顾我,否则你只能来寻我的尸骨了。”
谢怀琛早从沈寂口中得知白荣的事,对他亦是感激不尽,他深深一揖,道:“谢先生大义,救我妻子性命。”
白荣打量着眼前的青年,面如白玉,身姿英武,不禁微微一叹:“你都这么大了。”
“先生之前与在下认识?”谢怀琛纳闷。
白荣道:“你两三岁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想必你早已忘却。”
谢怀琛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你唤我白荣即可。”他顿了顿,又说:“令尊令堂如今安好?”
“托先生记挂,一切安好。”
白荣微微颔首,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再未多问,只拿出压在枕下的舆图,交给谢怀琛,问道:“你看看这个。”
谢怀琛双手接过,放在窗下,借着月光和雪色扫了一眼,他眸子一亮,问:“这是何地的舆图?”
白荣道:“珞珈山。”
他说:“这些年穆善为了让我帮她修这条密道,放我进了很多次珞珈山。我曾两次翻过珞珈山,抵达大成边境。这张舆图便是我根据两次翻过珞珈山后所绘。”
谢怀琛是行军打仗之人,自然知晓舆图的重要性。
“先生为何会用这种办法绘制舆图?”谢怀琛不解。
白荣道:“令尊令堂与我家颇有几分渊源,此时说来话长,改日若有机会我再细细与你说。这张地图我已经绘了三年,总算找到了可以托付之人。”
谢怀琛拱了拱手,道:“多谢。”
“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带她走吧。”白荣说道。
谢怀琛迟疑了下。
在她迟疑的这瞬间,陆晚晚已脱口而出:“我不走。”
“晚晚。”谢怀琛缓缓开口,他喉头嗫嚅,说:“对不起,我还不能带你走。”
“珞珈山里还有成千上万的大成人为羯族人驱使做苦力,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命丧他乡。而且,我暂时没有万全的把握带着你全身而退。”谢怀琛牵着她的手,说话的时候心里很愧疚。她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他一句暂时无能为力。
但陆晚晚没有他想象中的失望,她笑起来,眼睛弯得仿若天边的月亮。
“夫君,你我真是心有灵犀。我亦是这么想的,穆善狂妄自大,若是我逃走了,她肯定会把气撒在他们身上。”陆晚晚顿了下,说;“我有个办法,万无一失。”
“什么办法?”谢怀琛问道。
陆晚晚掉头面向白荣,道:“这个办法,还得靠白先生。”
“靠我?”
陆晚晚问:“珞珈山的通道还有多久能建好?”
“最多十日,最快就这几天。”白荣道。
陆晚晚说:“我要你绘出珞珈山密道出口的大概位置,夫君你回去率兵埋伏在密道口。到时候隧道一旦打通,白先生便带着我以查探之名出密道,夫君你则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掉我们身边的士兵。”
谢怀琛听后,眉眼间都是喜色。
“对,我起初的设想便是如此,待你们安然无恙被接回,再让大成的士兵换上羯族的衣服从密道潜回珞珈山。我又另派一部分人马进攻营帐。穆善必定会从此处调兵回军帐驰援,届时我便可以带着珞珈山里的大成难民回归故土。”
白荣听着眼前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觉得老天那双翻云覆雨手果真奇妙,竟让这二人结为夫妻,一个似一个胆大,一个剩一个拼命。
两人听了对方的话后,看对方的眼神柔情中又添几分赞赏。
“晚晚,你怕吗?”谢怀琛问她:“你还要在这里待几天。”
陆晚晚仰头看着他,听到他在耳畔喊着自己的名字,鼻息间闻着他的气息,她感觉自己是如此幸运,上天将这个男人送到她身边,他们的灵魂是如此契合,就连应敌之策都能想到一块去。
“夫君,我不怕。”陆晚晚牵着他的手,坚定地说。
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柔弱无骨的手轻轻覆盖在他肌肤上的时候,谢怀琛感到自己整个人为直哆嗦了一下。
体肤之下的血管中流淌着一种令他魂灵激荡的感觉。
让他有了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去斩天地,破山河。
他感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铿锵有力。
强忍了下去,方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最终,他们敲定好细节。
白先生起身为谢怀琛绘了一张地图,标注了珞珈山密道出口的位置。
珞珈山密道修成之日,便是白荣归乡之时。
他颤颤巍巍将手中那张薄薄的宣纸递给谢怀琛的时候,看着眼前眉宇间和幼时还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心情是如此复杂。十八年的希冀和盼望如今都寄托在这个青年身上,他又是激动又是感慨命运作弄人之处。
他万万没有想到,妹妹十八年前结下的善缘在十八年之后竟会成为他远渡归乡的唯一小舟。
尽管这个青年看上去是如此年轻,但他奉上了自己全部的信任。
沉浮海上最绝望的时候,他连一根稻草都不会放弃,更何况是一方小舟。
谢怀琛拿了舆图,再度翻窗而出。
屋内两人望着他在月下迅速离去的长影,各怀怅惘。
————
萧廷自回珞珈山军帐后,昼夜不歇地巡防。
他接连两次败于谢怀琛之手,这是奇耻大辱。
羯族人不相信忏悔和眼泪,只信奉成功和鲜血。
穆善如今的希望都压在珞珈山隧道之上,这条隧道承载了她的未完成的梦想,密道建成,她由此处打大成一个措手不及,功成。
而萧廷则指望着密道建好后由他领军南下。
他需要赢得几场漂漂亮亮的大仗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他需要用大成人的鲜血来洗刷谢怀琛加诸其身的耻辱。
珞珈山密道承载了君臣二人的荣耀和光芒。
他彻夜不眠,亲自巡防在营地间。
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妄想从羯族营地上飞过。他决不允许。
是夜,他正在巡防之时,忽然看到白荣的营帐外闪过一抹黑影。
他握紧腰侧的刀追了过去。
那道黑影却如闪电一般,一闪而过,在各个营地穿梭。
“有刺客!”萧廷大喊了声。
岗哨的灯次第点燃,犹如一条条火龙穿梭在营地之间。
萧廷亲自带了一对人马,往白荣的营帐走去。
他打起毡帘,兵戈的响动惊醒榻上人。一大堆人马举着火把涌进帐篷内,白荣先睁开眼,他腾一下坐起来:“你们干什么?”
他话音落脚后,陆晚晚才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看向萧廷,眼神中下意识含了几分恐惧:“萧……萧将军。”
萧廷的目光在他俩脸上逡巡,看了片刻,最终落在陆晚晚脸上。
他很害怕,嘴角微微抽搐,眼底的暗纹也在颤抖。
萧廷记得他从一开始看到自己就抖得跟个没毛鹌鹑一样,他的恐惧不像装的。
“刚才有刺客潜入营中,你们有没有看到?”萧廷眼神冰冷。
白荣对他没有好脸色:“你进来之前我们一直在睡觉,没看到什么人。”
陆晚晚跟着点了点头。
萧廷又扫了一圈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窗台上。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他便转身走了。
待走出帐篷外,他又回眸看了眼。
——那窗台上分明有一小撮沾了雪水的泥印。
太后不许他动白荣和陆晚晚。
她还指望着白荣攻克密道的最后一道难关。
动不得白荣,还不能动陆晚晚吗?
他冷哼了声,转过身吩咐:“多派些人,守着白先生的营帐,莫让什么牛鬼蛇神都进去了。”
副将领命。
————
白荣察觉到营帐外的兵力又加强了。
他很担心:“是不是他们发现了什么?”
陆晚晚安抚他道:“没事,穆善还用得着我们,萧廷不敢动的。只要他抓不到把柄,就拿我们没有办法。”
但是,三天之后,羯族军帐里抓住了一个大成奸细。
第96章 破晓
白荣和陆晚晚从珞珈山里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震惊。
深夜的月光柔情妩媚,筛过雕花窗棂落在陆晚晚的身上。她抿着唇没有说话。
一向冷静的白荣无法淡定:“要不要我去打探一下消息的真假?”
陆晚晚抬起手支在下巴, 默了片刻, 随即她摇了摇头。
“白先生,珞珈山密室工事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穆善即将挥军南下。此时此刻, 如果你是她,会放出这种消息来扰乱军心吗?”陆晚晚眼帘轻阖。
白荣思虑了一番。
大军开拔前夕,军营中混进敌国奸细,对战士的军心影响很大。穆善不傻,最好的办法是将他暗中处置。
“我们是大成人,消息竟都能传到我们耳中。白先生,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陆晚晚幽幽转头看向他。
白荣道:“因为穆善想让我们知道这个消息。”
“没错。”陆晚晚双手环握, 抱臂于胸前, 靠在柜子旁静静地想着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几日谢怀琛来过,当夜军营中就闹了刺客,萧廷亲自带人来查看,虽被她和白荣蒙混过去,但肯定有什么地方让他起了疑。
她料定这是萧廷逼她暴露马脚的奸计。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白荣问她:“万一……”
“我觉得与其为羯族抓住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奸细担心, 我们倒不如为自己多担心担心。”陆晚晚翻身到榻上, 扯过被子压在身上:“白荣开始怀疑我了。”
陆晚晚和衣而眠,说:“白先生,睡吧, 明日还要早起。”
躺下后,她心乱如麻。倒不是为这荒唐的消息,而是因为萧廷盯上了。这个时候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她担心会横生枝节。
月夜下,萧廷目光如狼,死死盯着陆晚晚的营帐。
看着帐下灯一晃,熄灭了。
他眼睛微微眯了下,迸发出如刀枪般的泠然冷气,道:“撤掉一营和二营的人,暗中跟着他们。”
“是!将军。”
陆晚晚一直没睡着,到了后半夜她听到营帐外传来金戈交错之声,守着他们的羯族士兵纷纷撤兵。她心中更加笃定,这是萧廷引她上钩的计谋,就等她沉不住气自己跳出来。
她轻舒了一口气,双手贴于脸颊上,掌心握着谢怀琛的印章。她忐忑了大半夜的心终于缓缓落回胸腔。
徐笑春和沈寂留在羯族军帐,一为接应谢怀琛的大军,二为暗中保护陆晚晚。
前两日徐笑春看到陆晚晚营帐外的守卫加重了几重,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今夜又见他们撤了守卫,不禁骂道:“萧廷这孙子,成日给爷爷搞什么幺蛾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