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眼前迷蒙一片,她抬手,揩了揩眼角,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在胸膺的阴郁之气,丝毫未减。
她紧紧扣着画轴,极力稳住自己不要颤抖,可身子还是忍不住地抖动。
李云舒见状,敛眉微叹:“斯人已去,若他泉下有知,也不想你为他伤神,更不忍你为他豁出性命。”
杜若眼眸微抬,忍了良久的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
李云舒触及她心底最隐秘的往事。
“你怎么会知道?”她事情做得很隐秘,自认没露出马脚。
李云舒抬眼望了她一下,道:“既然我能将这画送到你手上,自然也能知道你嫁给陆建章是要做什么。”
杜若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李云舒说得没错,平白无故,哪会有好姑娘甘愿嫁人做妾?
就算她是戏子,也是甘为贫家妻,不愿做这富贵妾的。
李云舒缓缓道:“你如此行事,非但不能为他报仇,反而有可能将自己赔进去。”
“我不怕。”杜若声音中透出万分坚决:“他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那秋蝉呢?她是你带出来的,难道你也不管她了吗?”李云舒淡淡道。
秋蝉?她是个好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跟在自己身边,吃苦受罪也不怕,入龙潭虎穴她也跟着。
她是她如今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也是她唯一的不舍。
杜若迟疑了刹那。
李云舒道:“不瞒你说,薛兄对我有再造之恩,为他报仇雪恨,也是我义不容辞之事。你若信得过我,我会想办法为他报仇,不仅雪恨,更是正名!”
杜若抬头,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
比起自己,他年轻很多,对于比自己年轻的人,她很难产生信任。
但是莫名的,李云舒坚定的眼神,却让她无比信任。她感受得到他说的是实话,她也相信终有一日他会成功。
可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还这么年轻,没必要将他搭进去。
白白折了他的大好年华。
“不必了,这是我该走的路,与你无关。”她说道。
李云舒勾起嘴角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便只好将你的秘密告诉表叔,让他论断论断,是否和我有关!”
杜若变了脸:“你……”
李云舒道:“从他教我为人之道的时候,我想走的就是一条令天下昭昭的荆棘小路,为他雪恨,于我不过顺路之便。你若愿与我同行,那边最好,你若不愿与我同行,便没道理将你牵扯进来。”
言及此处,他的声音缓和了些许:“若是薛兄在世,也不会让人涉险。如今我能为他做的,也就这些。”
说罢,他抬手一揖,作势转身告辞。
大步而去,方行至门口,杜若忽然叫住他:“等等。”
李云舒脚步一顿,未回头:“还有何事?”
“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杜若声音飘渺,如一场虚无的梦。
李云舒微微闭了闭眼,想了片刻,方缓缓道:“那年春末,薛兄启程回京,恰逢允州大雨,天气不好,家中一再挽留,他皆推辞,只说京城有位好女子在等他。”
门外天光漆漆,随着李云舒的离去,房门渐渐打开,灰暗的光泽涌入门内。
春风一吹,房内帘幔四起,秋蝉点了盏灯进来。在昏暗的烛光中,帘幔上倒影出她的身影,华彩满头。她眨了眨眼睛,满头的珠翠在流光中轰然四裂,那影子变得轻盈,散着发,簪着最简单的花。
她知道,那是八年前的杜若,那年她十五,薛戟十八,正是一生中的好年华。
————
陆建章心情颇好,陶然庄聚会上,宁家人对他还算恭敬。
晚晚的法子起作用了!他心底暗喜,这两千两银子果然没有白花。
他欣喜之下喝了很多酒,醉得迷迷糊糊,当天宁家人安排他在庄子上住下。他一夜好眠,做了数场美梦,第二天近中午才醒转过来,辞别宁家管事,他慢悠悠回到城里。
刚一进城便和出城找他的家丁撞上,得知这个晴天霹雳。
他连家门都没入,便带人前往镇国公府接陆晚晚。
一路上他惴惴不安,生怕陆晚晚有个磕着碰着,更怕镇国公府和成平王府因她伤了和气,两家人为了维护高门之间的面子和气,皆弃了陆晚晚。
现下,她是他手中最大的筹码。
他还指望着用她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呢!
等他在镇国公府见到陆晚晚,他才知道自己多虑了。
他听说成平王父子俩专门来找过陆晚晚,安抚她的情绪。他下巴都快惊掉了,成平王是何人?国之重器,天子胞弟,普天之下一等一尊贵的人,他竟然亲自探望自己的女儿!
这是何等荣耀?
陆建章喜不自禁,见到陆晚晚苍白的面容,他格外心疼:“晚晚,你没事吧?听说你出了事,为父快担心死了。”
陆晚晚嘴角微微扯了扯,垂下眼睑,轻柔道:“害父亲担心了,女儿没事。”
“没事便好,没事为父便放心了。从庄子出来,我连家都没来得及回,有失体统,还请国公爷和夫人见谅。”
他满脸堆笑,对镇国公夫妇说道。
镇国公不喜这些交际应酬,打了声招呼便走了,谢夫人道:“父母爱子女心切,孩子出事,父母哪能安之若素?”
“正是正是。”陆建章赔着笑。
两人又相互寒暄了一阵,谢夫人这才道:“昨夜晚晚遇袭,总共有五名犯人,其中四人已经死了,还有一人下落不明。国公已同京兆府尹打过招呼,这桩案子定会重点追查,不日将会有结果。”
陆建章感激涕零:“国公爷日理万机,还如此关心小女的事,下官诚惶诚恐。”
谢夫人瞥了眼陆晚晚,道:“我和国公爷同晚晚有缘,都很喜欢她,是以多疼爱些。再加上天子脚下,皇城根边,这些人胆敢对官宦女眷下手,可见其之猖狂,我等食君俸禄,自要为君安天下太平,此等为非作歹之事更要多上心。”
她知道陆晚晚在陆家日子不会好过多少,有意在陆建章面前抬举她。陆建章其人,几次相处下来,他趋炎附势的本质尽显无遗,让他知道陆晚晚是镇国公府看中的人,他也会高看回护她几分。
她原本的意思是既然陆晚晚和谢怀琛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不如直接上门提亲,将事情先定下来。
陆晚晚则以宋谢两家方才发生龃龉,掉头谢家便提亲,难免引人猜测为由让她缓一缓。
她看得出来,陆晚晚
果然,陆建章连连称是。
谢夫人留陆建章用了午膳才派人送他们回去。
陆建章亲自迎接陆晚晚回府,家里的人都涌去勤南院看她。
包括陆锦云和陈柳霜。
“大姐姐,你没事吧?”陆锦云亲热地靠近她旁边,眉心微蹙,一脸焦急神色。
她眼角的余光扫向陆建章,他的表情果然很满意。
他喜欢家里老婆孩子和气一团,吵吵闹闹让他显得很没有当主君的尊严。
陆晚晚眸子轻合,微微抬眸看向她,道:“没事,只是昨天吓坏我了。”
“幸亏表少爷和成平郡主及时出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长姝似是想起那可怕的场景,搅着帕子,眉心高聚如远山:“你还记得那歹人的样子吗?此事惊动了镇国公府和成平王府,若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张贴告示,定然很快就能抓住他。”
陈柳霜心里一个“咯噔”,她强自镇定,附和道:“是啊晚晚,你还记得歹人的样子吗?不若请个画师来,将他的模样画下来。”
“当然记得。”陆晚晚晶莹的眸子里闪着故作恐惧的光,她小声说:“不过镇国公已经请了画师画像,那画师听说是宫里来的,画工极佳,我瞧着和真人长得一模一样。”
她有意夸大其词,让背后黑手无法淡定。
陈柳霜真真切切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百爪挠心。
陈奎落网,她必将首当其冲。
到时,就被动了,必须尽快和王彪见面,让他快点解决掉陈奎,陈柳霜心想。
各院的人都到陆晚晚这里打了招呼。
陆晚晚都见了,最后才是李云舒代老夫人来探望她。
她让无关紧要的人都散去,让月绣守在门口。
月绣明白,她有私密要紧的话跟李云舒商量,于是尽职尽责地把守着院门。
却没想到,众人去后,陆晚晚欠身给他福了一礼。
昨天晚上是他救了倩云。
陆晚晚疼爱陆倩云,将她当做嫡亲的妹妹看待,十分享受和她之间的姐妹亲情。
倩云若有个三长两短,她下半生都会后悔不尽。
“你这是做什么?”李云舒端方的脸一乱,忙去扶她。
陆晚晚尤有后怕:“昨天晚上多亏你救了倩云,否则……”
她一向镇定的脸上闪过几丝微不可查的慌乱。
否则如何?她不敢去想,只说:“你救了倩云,对我是天大的恩情。”
李云舒莫名想起昨夜陆倩云的声音,清脆叮铃,倒悦耳得很,她身手极好,看得出来,她练了好些年头的武功。
陆晚晚却不知道,连她都瞒着,看来陆家上下恐怕无人知道陆倩云的秘密。
她既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也不好做长舌妇,便没有告诉陆晚晚。
他说:“举手之劳而已。”
他面色平静,风雨不惊,顿了顿,又道:“对了,昨天的那个山贼,我已经审了,他口风紧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亡命之徒倒还挺重江湖义气。”陆晚晚轻声嗤笑。
李云舒说:“我有个办法可以引出背后作祟的人。”
陆晚晚笑容清湛:“刚好,我也有个法子,不如表哥先说。”
她侧眸,眸光温柔如水,狡黠无比。
“咱们来一出坐山观虎斗。”李云舒道。
陆晚晚轻笑:“巧了,我想的也是这出坐山观虎斗,这虎也是头母老虎,就在陆家的宅子里。”
“四姨娘。”李云舒揭晓答案。
陆晚晚点了点头:“表哥同我想到一处去了。只是李长姝这个人心眼多,我不好贸然找她,否则她定会生疑。三姨娘和我交往过密,也不便去,那还有谁能去点燃四姨娘这边的火呢?”
“我有个合适的人选。”
“谁?”
“杜若。”李云舒道。
“五姨娘?”她轻轻柔柔地捋了捋衣袖上的褶子,沉思片刻:“她素来和陈柳霜不和,由她去四姨娘那儿煽风点火再合适不过,可是,她又怎么肯帮我们呢?”
“她会帮忙的。”李云舒斩钉截铁,神态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为何?”
他道:“为了薛戟。”
“薛戟?”陆晚晚摇了摇头:“我没听过这个人。”
李云舒眸中陡起一丝遗憾,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那覃尹辉呢?你听说过吗?”
“海棠春画手?”陆晚晚笑道:“闻名遐迩的画家,当然听说过。”
“若我告诉你,覃尹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山匪,你信吗?”他的手紧紧扣着桌案上的茶盏,骨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第35章 文窃
薛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
他喜诗书, 擅琴画, 从江南来, 游历大江南北, 去过小桥流水的南方小镇, 也到过天低云近的塞外草原,后来他到了京城, 买房置屋安家。
彼时的覃尹辉是朝廷新贵,刚刚高中状元,风光无限, 最爱和京城的才子结交。
正好他和薛戟比邻而居,他便时常邀约薛戟过府吃酒谈天, 畅聊文事。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最易动真心。
薛戟很快就和覃尹辉成了往来密切的朋友。
次年春薛戟前往南方游历,将家中交由覃尹辉代为照看。
恰逢皇上千秋,覃尹辉不知送什么诞礼,寻了两月还未找到合适的寿礼。他无奈之下将主意打到薛戟头上。
薛戟好画, 皇上也爱画。
于是他想着从薛戟的旧作中挑选一幅送给皇帝。
他在薛戟书房中选了一幅《姹紫千红牡丹图》当做千秋礼送进宫中。
这种场合, 臣子送什么礼物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用心。
天下四海皆归天子所有, 他要什么奇珍异宝要不到?
可是覃尹辉万万没想到,他送进宫里的牡丹图极得皇帝欢心,他甚至将那幅牡丹图一直悬挂在寝殿的墙壁上,至今为摘。
皇上收到覃尹辉的寿礼后, 立即召他入宫,重赏于他。
覃尹辉利益熏心,并未告知别人画真正的主人其实是名不见经传的薛戟。
他悄无声息偷了薛戟的血汗,踩着薛戟的身子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朝中众人见皇帝重赏了覃尹辉,无论官位高低,纷纷与他结交,以求得他一画为荣。
薛戟的旧作都被覃尹辉冠以他的姓名,拿去铺就他的锦绣前程。
就算薛戟画作再多,也有送完的时候。
就在这时,薛戟从南方游历归来,不知从哪里听说覃尹辉偷花献佛之事,同他大吵了一架。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扬言要揭穿覃尹辉的真面目。
那个前途一片大好的朝廷新贵为了自己命途,恼羞成怒,将薛戟杀了。
一个客居京城、又没什么朋友的柔弱书生就算死了也掀不起多大涟漪。
覃尹辉很完美地解决了薛戟的尸体,反正邻里都知道他早春出门游历,一直未归。
他悄无声息地死去,又悄无声息地被扔到乱葬岗。
由此,覃尹辉从一届文人沦落为窃贼,再从窃贼堕落为匪类。
而他毫不自知,他眼中只有璀璨光明的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