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绣依言入内屋取东西,不多时,便拿了枚绛红绣鸦青八吉祥香囊出来。
陆晚晚把香囊送给宁夫人:“年前在国公府与夫人相遇,答应了夫人送你一件小物,手工粗陋,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她绣的佛家吉祥云,正合宁夫人的意。
多年婆媳的情谊,陆晚晚当然知道宁夫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喜欢些什么东西。
她轻而易举就能讨得宁夫人的欢心。
宁夫人将香囊捧在掌心,轻嗅了一口,笑道:“是沉水香?”
陆晚晚轻笑:“沉水香厚重典雅,有君子之范,我很喜欢,所以做了此香,不知可合夫人的额意?”
“正巧,我也最喜欢沉水香,多年来奉佛都用的它。”
她轻松了一口气,柔柔道:“夫人喜欢便好。”
顿了顿,她又说:“还有一事,晚晚想请教夫人,夫人可知京城是否有书塾需修缮的?”
“书塾?”宁夫人想了想,说道:“西城有一所白龙书院,先生徐若谦为人耿直正派,收的都是寒门子弟,学资收得极少,不仅如此,他还时常贴补学生笔墨纸砚,所费不赀,以至于书院老旧破烂,他也无钱修缮。你问这个做什么?”
“夫人有所不知,我年幼时在允州乡下长大,乡下地方无人看管,家中又无大人正门楣,以至院里的刁奴处处怠慢,到了我该进学的年纪,他们拿了父亲的钱去玩乐,也不让我去学堂。我便天天悄悄跑去学堂,在墙根偷听。”陆晚晚眼眶微微湿润,声音中有些许哽咽:“学堂的先生姓杨,他见我在门外偷听,便提着扫把来赶我。”
“这……竟然有这种事。”宁夫人生来便是富贵闲散人,长在繁荣的皇城根下,哪知世上有的地方还有人连饭都吃不上。她到了年纪便要去学的东西,是有的人一生也接触不到的:“那后来呢?”
陆晚晚说:“散学后他上我家找我了。”
“找你做什么?”宁夫人吃惊。
“他给我带了几本书,让我每天早上去学堂找他,他私下教我读书写字。”陆晚晚说道。
宁夫人不解:“既然他有心教你读书,为什么不让你去学堂?”
“因为其他人都交了私塾钱,我没给,他们定然心有不忿,暗地里会欺负我的。”她轻声说:“有先生教我,我慢慢地会看书,也明白了很多道理。若是无他,我只是个茫然无知的乡下女子罢了。他给了我崭新的人生。九岁那年,先生走了,临走之前告诉我不要记他的恩情,只让我行有余力,也能帮助别人。”
“这位先生真是高风亮节,有他春风化雨的教导,也难怪你有这般胸怀和气度。”宁夫人赞不绝口。
陆晚晚说:“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受上天厚待,衣食无忧,住行不愁,手头宽裕行善事积德行,也算还待上天以德。”
知恩图报,还恩于天——这女子品格出众,宁夫人越发喜欢。
她忽的想起——侯爷日思夜想,想在老家修一间家学,不过因为身居高位,大兴土木惹人注目,保不齐有人红眼,另生事端。所以他的心愿一直搁下了。
如果陆家以嫁妆为名,修办这所学堂,陆家既能落下个为朝廷培养贤能的美名,宁家也能如愿办学。
一举两得,正好顺便可以挽回陆锦云这段时间逐渐变臭的恶名!
想到陆锦云,宁夫人就头疼。她儿子优秀懂事,但偏偏定下这样一门亲事。自家侯爷又是个重信守诺的人,要他食言而肥与陆家退亲,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陆锦云退不了,她注定要与宁家荣辱与共,既然如此,她便要维护她的名声。
宁家出资,陆家得名,这个法子侯爷说不定会同意。
她决定回去同侯爷商量商量。
宁夫人走后,陆晚晚又躺回床上。
装病嘛,自然要装得像一点。
她屏退下人,躺回床上,看着金雕玉镂的屋梁,想到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
——那是李云舒告诉她的,他年幼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品行极好的先生为他启蒙,后来又有薛戟为他指引方向。他才走到今天,也正因如此,他进京之后一直锲而不舍在查薛戟死亡的真相。
他要为薛戟正名,要还这昏昏天下以昭昭。
正想得入神,窗口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有人在轻扣窗棂。
“谁?”她问道。
第36章 服罪
一个俏皮的女声传来:“晚姐姐, 是我。”
——是徐笑春。
她肯定是嫌通报麻烦, 又爬墙进来。
她起身, 披了衣裳, 去开门。
房门一打开, 她的身体便被门口投下来的阴影遮挡住。
她一抬眸,便看到谢怀琛那张挂着浅笑的脸。
涂脂抹粉, 尤为明媚动人。
“可以笑,不准太大声。”谢怀琛声音低沉,颇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她抿了抿唇, 让出一条小道:“进来吧。”
谢怀琛阔步走了进去。
“晚姐姐,你好些没?”徐笑春年纪小, 粉腮明眸,笑容是恰到好处的动人。
和这明媚春色相得益彰。
她走路一瘸一拐。
“好多了。”她倒了两杯茶端给他俩:“你腿怎么了?”
徐笑春龇牙咧嘴吸了口冷气:“在墙头蹲久了,腿麻。”
说完,她埋怨地睨了谢怀琛一眼:“下次咱们能不能走正门光明正大地进来?”
“嗯?”陆晚晚侧目看他:“下次来让人通报一声,别翻墙了,不安全。”
徐笑春抻平了腿, 酥麻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说天色不早了,冒昧登门会惹人闲话?”
“你翻墙进来就不怕别人看见了说闲话?”陆晚晚掉头笑眯眯地看他。
谢怀琛不知穿的谁的衣裳, 有些捉襟见肘,他摇了下头:“他们追不上我。”
陆晚晚抬眼看过去,见他一脸坦然,不由笑了。
“晚姐姐, 你不觉得哥哥荒唐吗?”徐笑春惊讶,要是别人知道,指不定还要怎么说他荒唐呢。晚姐姐倒好,竟丝毫没有看不起的意思。
陆晚晚轻笑:“有什么好荒唐的?他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徐笑春挽着她的胳膊,道:“我就喜欢你的性子,从不苛责别人。”
她别过头,朝谢怀琛挤眉弄眼地一脸坏笑。
谢怀琛心情颇好,他将手上拿的一包东西递给陆晚晚。
她接过来,垂眸问:“是什么?”
“梅子糖,陈记的,很甜。”谢怀琛笑着脸。
陆晚晚清亮的眸子倒影出他的模样,他虽穿了女装,但英气不减。
“给我的?”她眼睛眯起来,像弯弯的月亮。
谢怀琛脸上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听说你在吃药。”
陆晚晚弯起唇角,温声说:“我不怕苦。”
顿了顿,想起他大老远辛辛苦苦给自己送糖过来,这么说有点太没心没肺,于是又描补了一句:“不过我很喜欢吃糖,谢谢。”
谢怀琛抿了下唇,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先走了。”
说完,他朝徐笑春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徐笑春同她招呼了一声,跟上去,两人纵身一跃,跳上墙头,很快就消失不见。
陆晚晚看着两道消失的人影,嘴角微微一勾,拈了粒梅子糖含进口中。
真的很甜。
————
宁夫人回到家里,心情颇好。
晚夕宁蕴来给她请安,顺便问了陆晚晚的事。
前天夜里的事情他听说了,昨天整整一天他都坐立难安,不知陆晚晚现在究竟怎么样。
昨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今天一早便提醒宁夫人,上次观音庙陆晚晚对她有赠物之礼,如今陆晚晚出了事,她应当去看看。
宁夫人便去了。
“我见她精神还好。”宁夫人小饮了一盏茶,又说:“不过看起来有点虚弱,应该是吓坏了。”
宁蕴皱起眉毛。
母子俩正说着话,宁侯爷回来了。
他披着战甲,笑声爽朗:“蕴儿也在?”
“父亲回来了。”宁蕴向侯爷见礼。
宁侯爷走到宁夫人身边,闻到了她身上香囊的气味,笑问道:“是什么?这么香?”
“陆家大小姐前夜里不是出了事吗?今儿我去看她,她送我的香囊。”宁夫人解下香囊递给他:“你闻闻,是我用惯了的沉水香。”
宁侯爷哪里懂这些女红,只说:“做得还不错。”
宁夫人对她赞不绝口,又将她幼年遇到先生的事情,告诉了宁侯爷。
宁侯爷听完之后,惊喜道:“行有余力,与人为善,这孩子,真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宁夫人点点头,复又叹气。
“怎么了?”宁侯爷不解。
宁夫人眉宇间有浓浓的化不开的忧愁:“只可惜,当初给蕴儿许下的是二小姐,否则,我觉得大小姐的脾气度量……”
言及此处,宁侯爷的脸色变了变。
陆锦云的事情他有所耳闻,可两家的婚事是他亲口许下的,他是领兵之人,岂能言而无信背信弃义?
“此事,以后切莫再说了。”他也后悔,语调中多了几分怅惘,抬眼望了宁蕴一下。
他低眉顺眼,不置一词。
父亲定下陆锦云,是他的不幸。
因为陆锦云得到陆晚晚,则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天终究待他不薄。
宁夫人轻轻咳了一声,她身体不好,近日受了点风寒。
她叹道:“我知道你性子犟,不愿做那背信弃义之人,但那陆家二小姐如今的名声委实不好。既然她迟早都是要进门的,咱们也不能让她坏着名声进来。”
“你有什么办法?”
宁夫人便把想以陆家名义办学的事情告诉他,征询他的意见。
办学已经快成了宁侯爷的一块心病,可又怕大兴土木到时候朝中有人就此大做文章。身居高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件事一直搁浅。
听了宁夫人的主意,他眼睛微亮。
“陆家是我们的亲家,他们办学当做嫁妆送给宁氏一族,合情合理,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宁侯爷道:“可是,陆家会不会同意?”
“又不要他们出一分一厘,有什么不同意的?”
“毕竟陆家差宁家不是零星半点,他办私塾送给宁家,传出去别人难免说陆家趋炎附势。陆建章倒未必肯做。”
宁夫人腹诽,陆建章本来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墙头草,巴不得找机会巴结宁家,送上门的机会他岂会错过?
但随即想到,陆锦云嫁进宁家是既定的事,陆建章迟早会是宁蕴的老丈人。在女婿面前数落丈人,到底不好听,便将话咽了回去。
想到陆晚晚莫名遇袭,宁蕴就不寒而栗,她胆子小,肯定吓坏了,陆家又是个龙潭虎穴,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说道:“不如母亲先找陆大小姐,让她找机会探探陆大人的口风。”
母亲时常去找她,两人谈天说话,也免得孤单。
宁侯爷和夫人深以为然。
“明天你再去问问陆晚晚的意思,若是她肯从中说项,此事说不定就成了。”宁侯爷如是说。
第二天一早,宁夫人就收拾准备去陆府。
临出门时,宁蕴的小厮追出来,给了她一支山参——去岁北边西夏进贡的上等人参,总共就七八根,宫里留了四五根,赏出来的总共也不过两三根。极其珍贵。
“公子说陆家大小姐同镇国公府走得亲近,肯定见过不少好东西,咱们找人办事,送太寒酸的东西反而让人轻视。”小厮传话。
宁夫人微微颔首,捧了那山参在掌中,有点纳闷。
她的儿子,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从小到大他对什么东西都云淡风轻的,没有在意过。
可她如今明明感觉到冥冥之中宁蕴好像有些变了,虽然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孔,但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不一样了——他似乎很关心陆晚晚。
昌平郡主府的蹴鞠场上,陆晚晚受伤,他第一个冲过去;陆晚晚落水,他比谢怀琛还先跳进水中;观音庙外,他专程等陆晚晚同行;就在昨天,他催着自己上陆府探望陆晚晚,晚夕他来请安又比平常早了两刻钟的时间。
他表现得不显山不露水,却还是流露出蛛丝马迹。
有迹可循,她望着掌中的山参,心绪复杂。陆家和宁家差了十万八千里,若当年不是陆建章在牢狱给了宁侯爷一个馒头,他们也不至于结下这门亲事。
儿子自幼就知道自己是订了亲的,他是个好孩子,从不会违拗父母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将来要娶陆家二小姐,他从来不说自己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
他总是将自己的心事藏得很好。
此时,宁夫人却陡然有一种窥破他秘密的感觉,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陆晚晚是个很好的女子,宁蕴对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心有隐忧,比起宁蕴娶一个名声败坏的女子,他痴迷上未婚妻子的姐姐会让他从此声名狼藉。她默默祈祷自己的猜想是错的。
三月春晓,春风温柔缱绻,园子里花开缤纷,树枝也纷纷抽出嫩绿的新芽。
陆晚晚带宁夫人到园子里看花。
“你家的园子打理得很雅致。”宁夫人夸赞道。
陆晚晚柔声说:“大夫人为人细致耐心,将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
宁夫人知道陈柳霜对这个嫡长女不好,她还这么为她说话,是个心胸宽广的女子,她很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