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道非正要再骂那女子,眼风忽然扫到韩暮,似是一愣,继而大惊失色道:“大人,您……您怎么在这儿?”
早将这一切看入眼里的韩暮紧抿着的唇微微一掀,讥诮道:“任大人能来青楼消遣,我韩某就不能来吗?”
任道非被韩暮一噎,微醺的脸顿时变得铁红,似不知说什么话圆场,张张嘴一时没说话。后跟过来的柳时明朝那女子拂手,那女子如蒙特赦一骨碌从地上起身踉跄着退了下去。
待人走后,柳时明才替任道非解围道:“青楼是男人消遣的地方,韩大人身为男人当然能来,只不过……若是被一心为韩大人着想的倌倌知道韩大人背着她偷偷来青楼消遣,不知她会怎么想?”
说话间,柳时明眼锋一扫,不动声色的环顾整个屋中,见屋中只有韩暮一人,似松了口气继续道:“韩大人就不怕心上人伤心吗?”
“我的家室就不劳柳大人操心了。”韩暮漫不经心的接话道:“倒是柳大人来青楼,让韩某很是惊讶。”
此话一出,柳时明的脸倏然一僵,冷声道:“韩大人何出此言?”
韩暮冷笑一声:“柳大人刚破了南京布政司的案子升了职,不赶紧回京面见圣上邀功,从此高官厚禄。反而逗留在南京和任道非这个废物出双入对频频来青楼,若不是看上楼中哪个姑娘,贪恋榻上那点事,韩某还以为柳大人是要背着韩某密谋想要暗杀了韩某呢?”
他说罢,话锋一转,低声笑起来:“毕竟,青楼虽是烟花之地,却是最能掩人耳目商榷见不得光的丑事的好地方啊。”
“你说是不是,柳大人?”
柳时明面无波澜,下颌绷的紧紧的,并未答话。
任道非却像是听了了不得的话,他俊脸倏然变得惨白,支支吾吾的道:“韩大人,您……开什么玩笑呢,就是借我和时明天大的胆子,我们也不敢呀。”
“是不敢,还是找不到机会下手?”韩暮拎起桌案上一个茶盏在手里把.玩着,笑的阴森森的。
任道非霎时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他确实是和柳时明来青楼里商榷如何除掉韩暮的事,为了掩人耳目,甚至还招了一个姑娘作陪。不曾想……议事中途六.九来报,说探子来报韩暮也混入了青楼。
此地是巍威名下的产业,保密功夫做得绝密,他不知韩暮是如何发现他和柳时明在这的,更不知韩暮到底偷听了他和柳时明多少对话,于是急中生智,用侍茶的姑娘撞开韩暮的房间,和韩暮当面对质,试探他的口风,看看他究竟将他们的对话听去多少。
如今……听韩暮此言,似乎韩暮知晓他和柳时明在筹谋什么。
莫非……韩暮知晓他明日的全部计划?
不可能?这念头从脑中猛地窜出,任道非便立马否决掉了。
明日计划的事,只有他和柳时明知道,柳时明为了保密,甚至就连六.九也没告知。
此事不可能有除了他和柳时明以外的第三个人知晓。
忆及此,任道非稍稍安心,抬眸看向柳时明。
柳时明远比他镇定许多,他忽然笑起来对韩暮道:”韩大人真爱说笑,若时明真想杀一个人,以我一人之力便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叫那人死无全尸,何须和旁人商议对策?你说是吗?韩大人?”
口气倒不小!不愧是柳时明,倨傲,自负的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怎会因他讹诈两句而露出马脚呢?
平心而论,柳时明有治世之才,只可惜他的谋略没用在正途上,他之前手中已握有柳时明的数条罪证,却一直没定他的罪,就是在给柳时明留机会,想要他力争己身回归正途,然而…… 他却在歧路越走越远。
韩暮撩.开眼皮瞧着柳时明,幽声道:“有德之人大辩不言,无德之人搬唇弄舌,柳时明你真是叫我失望。”
这句话犹如一记狠狠地耳光扇在柳时明脸上,向来冷清克制的柳时明俊面上骤然浮出厉色,牙关紧.咬咯吱作响。
屋中原本弩张剑拔的气氛,霎时犹如笼上一层寒霜,令氛围更加紧张。
过了许久,或许是须臾,柳时明紧攥的拳头缓缓松了,他幽声道:“多谢夸奖。”
说罢,叫上任道非就要离去,人刚走两步,忽被韩暮叫住。
他冷冷的直视前方,并未回头。
“柳大人我再奉劝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当我告诫你罢,当做是我最后的忠言也罢,韩某言尽于此,若下一次你再不小心落入我的手里,韩某绝不会再留情。”
第60章
柳时明刚松开的拳头倏然紧握。
常年郁郁不得志的郁气似随着韩暮这句话一瞬找到了井口般霎时喷薄而出。
论身世他是皇族支脉,本应受到齐容国上下的尊敬,然而……许多年前只因他刚正不阿的先祖父对当时的皇帝施行的“□□”语含不满,想要皇帝收回“□□旨意”,不成想皇帝竟不采纳先祖为民谋利的建议不说,更是痛斥先祖父目无纲纪,藐视皇权。
之后,震怒的皇帝将他先祖父剔除皇族族谱,改为庶民,流放到穷乡僻壤的襄县,让先祖父自生自灭。
族人皆为先祖父愤愤不平,扬言要联络各处藩王进京为先祖父平.反,然,先祖父却头一个站出来阻住了族人,痛斥族人言: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竟是让族人不要为他报仇去白白送死,而是放下个人成见继续效忠皇帝。
族人闻言,无一不对先祖大义掩面痛哭,长跪不起。
而他则嗤然。
一个连族人温饱都保障不了的先祖父除了骨子里的那点清傲,余留给族人的就是后世对其的谩骂声了。
年少时,当别家普通孩童贪玩闹着不想去私塾读书时,他的族人因没钱送他去上私塾,一家子十几口人挤在三间破房内连夜做针线活,就为了给他买晚上读书用的煤油。
他那善良了一辈子的母亲险些熬瞎了眼,才三十出头灼灼的年纪,视物时总是眯着眼,本应得到世人的同情,然,只因家里穷没钱治眼睛,反而屡次被街坊邻居嘲笑是“活瞎子”。
人穷被人欺。这五个字眼如刺般穿.插了他整个幼年。
在那时他便暗暗发誓,长大后他定要考取功名,不惜一切手段为母亲和族人重新获得身为皇族应有的尊荣。
什么“君子喻于义“,“君子谋道不谋食”这些酸腐的道德枷锁若他全部在意,那谁还会为他的家人谋求身为人最基本的尊严?
没有!
一个人都不会有!
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
你不去争取,就无人替你争取!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遵从那些仿若裹脚布般又臭又长的繁文缛节?
既然天不给他活路,那他就闯出一条路。
谁挡他的路,他就杀谁!至于道义,他不想去想,或者他不愿去想。
忆及此,柳时明攥紧的手缓缓松了。
他强敛住胸腹内翻涌的对世道不公而生出的怨怼,无视韩暮的讥笑,义无反顾的快步离去。
任道非见柳时明走了,仓惶的朝韩暮一拱手算是告辞,推开房门尾随柳时明离去了。
屋中静默的闻针可落,韩暮视线透过洞.开的房门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久久没回神。
直到倌倌从帘子后转出,走到他跟前,他还毫无所觉。
倌倌咬了下唇,轻唤道;“木头?”
韩暮这才回神,他紧绷着的脸似是一松,仿佛方才一脸凝重的模样一瞬烟消云散,只听他软言道:“想回去了?”
倌倌点头,忽又摇头。
她仰面看他,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或者说不知先从那一句开始问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艰涩道:“你和柳时明任道非有过不去的过节吗?他们为什么想杀你?”
方才她人在帘子后,听到他和柳时明任道非弩张拔剑的对话,她震惊的无可复加,脑海一片混沌。
这三人有些政见不合的小过节,她是知道的,以往她想着……这种过节顶多会令三人见面时说话时不太愉快,没成想,他们的过节竟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心头乱成一团麻,越揪扯越揪扯不清楚,索性问了出来。
韩暮却是挑唇微微一笑,他大掌捏着她双肩,人俯低身子,与她平视,戏虐道:“害怕我伤害柳时明?”
“……”这哪跟哪啊。
“我分明问的不是这个!”倌倌对他扭曲她话中意思的恶趣味气的跺了跺脚,快声解释道:“我是怕……是怕他们两人联手起来对你不利。”她虽不懂朝堂风云诡谲的阴谋阳谋,却也知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任家这几年厚积薄发,一直在朝堂内外招揽朝臣意欲壮大势力,力量本就不可小觑,如今又有柳时明这个“智囊”帮衬任家,任家将来的权势不可限量。
反观韩家,除了韩暮前几年刚任锦衣卫指挥使时办了几次大案得到圣上赏识后,这几年沉静的越发似水般,叫外人瞧不出真实实力。
眼下两家看起来旗鼓相当,实则,若以柳时明之言韩家一直被圣上打压的话,任家若借韩家式微时渗透朝堂拉拢朝臣,反扑韩家,那被圣上打压的韩家恐怕根本没还手之力。
大树将倾,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也是她先前猜测任道非和柳时明为何忽然出现在青楼蓦然紧张的缘故,怕两人对韩暮不利。
然而韩暮却似并不怕,他轻笑了下:“这么不放心我吗?”
“倒不是不放心。”倌倌知韩暮有能力应对这两人,只不过她还是不放心,紧张的问韩暮:“他们为何想要杀你?”
“哦。他们只是气愤我……”韩暮挑高一边眉,用手指弹了下她额头,笑道:”气我抢走了你。”
正等着答复的倌倌吃痛“嘶”了一声,捂着额头忙跳到离韩暮半步远的地方站着,正要轻斥他“为何突然作怪”,就听他这么来一句。
她一怔,也忘了疼,一脸震惊的道:“什么,你说什么?”
韩暮嗤的笑了声,过来揽着她双肩俯下.身做势就要亲她,堵着她的嘴。
倌倌忙用手抵着他朝她压下来的胸膛,执意道:“木头,刚才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真是不依不挠。韩暮好笑的捉过她的手亲了亲,一本正经的道:“听说过情敌见情敌分外眼红这句话吗?”
“嗯?”倌倌不明所以。
韩暮睨着她柔声解释道:“这两人见我抱得美人归,酸的牙根疼,吃撑了没事干的时候不过来恶心恶心我就心里难受,就寻思着给我找点事干让我这个情敌不好过,就这么简单。”
“……”
这是什么扭曲的真.相!倌倌险些被他胡说八道给气的喘气都不顺了,她张嘴就要再问,唇上猛的一痛,却是韩暮忽然俯低头咬她唇角一下。
她痛的忙捂着唇,警惕的看着他:“不许再亲了,我嘴皮都要破了。”
韩暮摸了摸自己唇角,心里微微一洒。
果然一咬这小东西,这小东西顿时将脑子里想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见她不再追问,他微微松口气,答应的痛快:“行,那你先亲我一下。”
倌倌:“……”
于是再一次被敲竹杠的倌倌为了防韩暮亲她,一路上都捂着嘴拒绝和韩暮说话,自然也将任道非和柳时明为什么要杀韩暮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被韩暮送回客栈,她才后知后觉察觉到韩暮要她亲他的企图!
她郁闷的霍然起身,推开房门去找韩暮问清楚,却被王湛告知,韩暮送她回客栈后便去办差了,至于他办什么差,王湛表示一无所知。
王湛是韩暮的心腹,不可能不知道韩暮的行踪,王湛不说,说明是木头故意躲着她,不想她再问,倌倌只怔忪了一会儿,就回过味来。
一阵静默中,她机灵一动,抬眸看向王湛。
王湛捂着发颤的小心肝,紧张的问:“秦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韩暮最近和刘家小姐又见面了吗?”
咦?王湛狐疑了下,不知倌倌为何提起这个,见她轻蹙眉心轻愁的模样,似是对前几日公子和刘娥的事耿耿于怀,忙实诚答话道:“没有。”
“那今晚为何你家公子又去刘府了?”
公子去刘府?他怎么不知道?公子临走时分明说是去见暗卫,调查任道非和柳时明这几日的行踪,两人筹谋什么事,并没说要去刘府啊?这要他怎么答话,王湛正斟酌措辞时,忽听倌倌艰涩的道。“果然如此,原来他真的去了”。
王湛一愣,倌倌已掩面轻泣起来,她双肩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凄楚难言,活似个被公子抛弃的怨偶。
王湛见状,吓得后背立马浮起一层冷汗,禁不住也开始质疑公子的言行,难道公子当真以调查柳时明行踪之名去幽会刘娥了?
这……怎么想象都不大可能?
可看倌倌的神色,不似作伪。
王湛狐疑的又瞧倌倌两眼。
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万一这姑娘伤心过度,闹着要回京师,那明日公子回来,他要怎么给公子交差啊?
想到这,王湛也急了,忙劝慰倌倌:”公子真的没去刘府,公子是去了……”
倌倌接话道:“青楼是不是?”
王湛身子猛地一顿,震惊的张张嘴,似再说她怎么知道的?
倌倌得到答案,立马止了哭,双眸一弯对王湛笑道:“谢谢王叔。”
说罢,不等王湛有任何反应,倌倌人已一溜烟的朝楼下跑去了,她脸上那还有方才梨花带雨低声哭泣的模样。
王湛望着倌倌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痛心疾首的捶捶胸口,恨不得将舌头咬掉。
再想不到……自己前一刻钟还信誓旦旦的答应公子绝不向秦小姐泄露他行踪的,结果……下一刻就被秦小姐骗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