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止道:“就是你那至交好友么?我记得她已经……”坟头都长大树了吧。
桑氏心中隐隐作痛:“若论才干本事,湘君半点不逊姒妇,可惜,她既没遇上我那样好的父母,又被逼嫁了个不豁达的夫婿,这才早早含恨而终。”
程止回忆了会儿,道:“所以前些年她家来寻你帮忙,你就敷衍过去了?”
桑氏恨恨道:“明明家里就有千里驹,可驰骋天下。偏要锁着拘着,活该家势败落!哼,他们不是说规矩比家门兴旺更要紧么,那就好好守着他们的规矩去!”
说到这里,她一阵伤感,“湘君还是太仁厚了,不忍背弃父母家人。若能像嫋嫋一样,凭你是谁,敢踩到她头上立马翻脸不认,那……那她如今定然还好好活着……”
程止叹口气,虽然妻子这话有教唆孩儿不尊亲长的嫌疑,但他理解妻子的哀伤,便拢着她的肩头,不再言语了。
……
那边厢,楼垚扭捏着走到少商车前。
少商透过挂起的车帘看去,十分惊异:虽然和这人见过两面,但连话都没说过半句。
“不知楼公子有何指教?”她自忖没得罪过这人。应该,没有吧?
楼垚期期艾艾半天,偷眼去看车中女孩,只见厢内光线晦暗,愈发映的她苍白荏弱,眉头轻蹙,好像被雨水打低了头的小小花朵,白净幼美,澄若秋水。
他想到程家车队还要赶路,鼓起勇气道:“你……我,我想说,你很好,我,你很好很好……”
少商囧:您要不要再组织一下语句?注意一下主谓宾定状补。
“我觉得,那件事,你没有过错!一点都没有。”楼垚鼓了半天劲,终于发了个大招,“我心中十分仰慕你。”
他自认为这句话的重点是后半句,可车中女孩却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半句。
少商陡然沉下脸色:“什么叫我没有过错,你在哪里听到了什么?”
楼垚被吓了一跳:“没,没什么……就是你将她们弄下桥,这样做的对,没有错……”
少商心中一惊,用力撑起半边身子,小脸紧绷:“你胡说什么!哪里听来的!”除了万老夫人,不应该还有别人看破呀,何况这人看着也不像很聪明的样子。
“我,我送走阿缡后,就回头去找你,想与你道谢……”楼垚看眼前的女孩目如赤焰,被吓到结巴,“可我没想好怎么说,就跟了你一段,看见你,你抽掉了几根桥木……”
少商颓然而倒。
果然天算不如人算,她自负智计百出,却不提防这个疏漏。这少年应是习过武,腿脚轻便,跟在后面她自是不察。
楼垚见她面若死灰,赶紧道:“你放心,我谁也没说!哪怕父母至亲我都不会说的。我要是说了,就叫我即刻就死,苍天为证!”
少商总算宽慰了些,她知道这里的人对誓言诅咒看重之极,不亚于去公证处做财产公证的效力。那么,至少这件阴私不会传扬出去,不会给万程两家惹事。
“我年幼无知,闯下这样的滔天大祸,正是羞愧难当。”少商声音低弱,楚楚可怜,“不瞒楼公子,我如今不是受了病,而是受了家法刑杖,被驱逐出都城,勒令好好悔过呢。”
看她这幅模样,楼垚何止心软了,连声音都软了:“你别怕,也别难过。依我看来,此事你何错之有,王姈活该受罪!却叫你遭了长辈的罚!刑杖打了几下?还疼不疼,我家有好药,我去拿来给你啊!”
少商暗自吐槽,你拿个毛线啊拿,难道让程家车队等你回家去拿药?!但声音却装的有气无力:“那就谢过楼公子了,你慢慢去拿,咱们先别过罢。”
这话的语病简直病入膏肓,可楼垚不但没听出来,还笑呵呵的要应声告退,总算想起最重要的话还没说,又上前一步道:“少商君,我,我……”
少年满身旭日阳光,语气坚定道,“我要娶你!”他虽然订婚十几年,但这样表白却是生平都一次。
少商本就不耐烦了,听了这话,好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冒起来,语气讥讽道:“娶我?楼公子的未婚妻子呢?”
楼垚赶紧道:“她这个月就要嫁人啦!啊,不是嫁我!是嫁那个肖世子!”被悔了婚还这样欢天喜地,也是求生欲很强了。
少商冷笑道:“楼公子的婚约被弃,就来戏弄我?你也欺人太甚了!怎么,如今你拿住了我的把柄,就有恃无恐了?我告诉你,姓楼的,你要说就去说好了,我不受你的要挟!”
市井中的小年轻男女不读书创业,闲着无聊还能干什么。她当时虽然还小,但见过的山盟海誓简直可以论打算。
温柔的阿强说‘我爱你’,阿珍就跟他同居了,虽然N年后他甩了她另娶旁人;
酷酷的阿狗说‘你是我的女人’,阿花就为他打胎了,N次,后来弄的百病缠身,因为一直没结婚,少商也不知她还能不能做母亲;
精通语言艺术的阿彪说‘迟早要结婚的,你的和我的有什么分别’,阿春多年的打工积蓄就走向共和了。
麻哒欺负她没见过世面是怎么的!少商怒不可遏:“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娶我?你娶的成吗?父母相告了吗,媒人寻了吗,聘礼在哪里,空口白牙来消遣我!程家虽不如你们楼家煊赫,但也不受这羞辱!……傅母,阿梅,你们快来!快找人来!将这登徒子赶走!”
楼垚做梦也想不到女孩居然这个反应,他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真的要娶你……真的……我已经……”
少商不愿听他废话,用力扯下车帘。只听见外面一阵脚步杂乱,人声吵杂,夹杂着楼垚的辩解,然后一切渐渐远遁,显然是楼垚被赶走了。
她伏在软垫上期期的哭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是个人都来欺负她!
过了一会儿,桑氏笑吟吟的钻进车厢,手上还拿着刚绞好的热巾帕给少商擦脸,又亲自帮她涂抹膏脂。桑氏的手凉凉滑滑的,少商觉得十分舒服。
少商不好意思道:“让叔母见笑了。”
桑氏笑道:“放心,你叔父已经打发楼公子走了。不过……”她十分兴味,“你为何不相信他?”
“为何要相信?”少商呆呆的,“难道不是遇事先不轻信才对吗。”这样才不会受伤害呀。
桑氏一怔,笑道:“也对。”
然后她从袖中抽出一支小巧玲珑的青竹横笛,递给少商,道:“旅途枯燥,我来教你吹笛吧。”
少商迟疑道:“不是你前阵子从大父屋里顺走了份曲谱,发觉你吹箫叔父抚琴之外,还需一个笛声来相和么?”其实是程母为难桑氏,故意叫她去打扫已故程太公的旧居。
桑氏板起脸:“顺什么顺,走什么走!同道中人互通心声能叫顺走吗?君舅在天之灵,知道我们奏他的曲谱不定多高兴呢!何况技多不压身,你多学一样有甚不好。”
少商吃过这位叔母的排头,苦笑着赶紧接过横笛。
这时外面忽响起一声悠长的鹰啸,破空而起,犹如利剑划破沉闷苍穹。桑氏忙掀开车帘,少商伸脖子看去,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中翱翔着一只矫健雄伟的苍鹰。
少商眼中浮上欣喜:“这么大的老鹰,我可从没见过呢!”
桑氏看看女孩,也望向那只愈飞愈远的鹰:“是呀。以后你会看见更多的。”
这时,外面再次响起驾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以及程家护卫们有力的发令声,车队缓缓启程了。
【本卷终】
第二卷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第39章
火光冲天,吐出滚滚浓黑烟气,将天空染成隐隐血腥的灰色,四周沟深林密,杀声震天,前方是程府的护卫和家将,奋力阻挡一波波涌上前来‘贼匪’。
其实少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贼匪,抑或是哪里过来的残兵败将,因为他们身上沾满血污的袍甲看起来像是有编制的。
这时,地上一个没死透的贼人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她看了看,辨认出片刻前这人还挥舞着大斩刀狂叫向女眷们冲来,便扭头对一名侍卫道:“这里还有一个。”那侍卫领命,提刀过来狠戳几下,随着低低的惨呼及些许溅起的血水,又一条性命木有了。阿米豆腐。
小半年前,少商还是一个虽画风略清奇但到底三观正常的女青年,碰上蟑鼠什么的也会叫两声意思意思,而如今她看着满地的残肢破尸已经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深色厚锦滚斓边的男子便装是前几日桑氏刚给自己改的,本要穿着去看蹴鞠赛的,如今却沾了斑斑血污。汗水顺着后颈流至背部,将原本柔软的细麻内衣粘到身上,湿漉冰冷的难受——所谓乐极生悲,正是她眼下的写照。
那日赶走表白错误示范的楼公子后,车队一路东行,沿途风光大好,连日天晴无雪。
还未出司隶,少商的杖伤就好的差不多了。她略感疑惑,当年打架导致手臂轻微骨裂,还没这回杖刑疼的厉害,那时她养了半个学期,怎么这回才六七日就好了。
难道是这身体的质量好?那为何她当初做了那么久的猪头,都是一样的伤药呀。想了好几天,少商最后得出结论,这身子的质量主要表现在筋骨上,而非皮相。
说形象点,如果她遭遇家暴,可能会毁容,但也可能参加自卫搏击班练成高手反扁回去,然后再反咬一口‘JC叔叔你看看我的脸情况还不够清楚吗’——咦,她为什么动坏脑筋动的这么流畅。
此外,她还发现这身子自带音乐天赋。
接过那支横笛时少商还颇忐忑,因为当年她在乐器选修课上号称‘钢锯拉菊花’,谁知桑氏略教了几日,她的手指仿佛自行领会贯通,将一支简单的‘竹枝调’吹的悦耳活泼——这样看来,程太公的基因没浪费,等将来她发财有空了就整点儿高山流水啥的,提升一下文化X格,免得一天到晚被人当文盲。
确定底子不错后,桑氏开始教她吐纳练气,务使出气均匀绵长。为达成这个目的,桑氏理直气壮的要求少商每日都要骑马,步行,保持充足的睡眠和饮食。有时实是累极了,不论野外扎营还是颠簸的马车上,少商也能倒头就睡。对于女孩这样的顺服,桑氏颇出乎意料,她还以为要费去许多力气才能指哪打哪。
这日,桑氏夜里和丈夫道:“你说我们要不要寻几个机灵的僮儿送去黔缯那儿学艺?兴许,咱们将来用得着。”所谓软硬兼施,定要硬的震撼,才能软出效果。
程止立刻明白妻子意思,眼神飘向装着程娓和双胞胎儿子的那两顶帐篷,半晌才道:“……我说呀,咱们能不能多往好处想想。兴许咱们几个孩儿用不着呢?”
桑氏不说话,静静的看着丈夫。程止摸摸鼻子道:“不过人才难得,为免此等绝技失传,我们不妨送几个过去……咳咳,过去学点本事,长长见识,咳咳……”但是前事可鉴,真到开打时他是决计不会扮黑脸的!
九岁的程娓小朋友此时忽打了个喷嚏,躺在她身旁的少商连忙帮她掖了掖被子,絮叨着:“你以后再夜里看书,我一定告诉叔母!”
“你们又不叫我车上看书。”程娓嘟囔着。
少商道:“车行颠簸,你晃晃悠悠的看字,眼睛还要不要啦。”
“那我白日去阿广阿远的车里睡觉,晚上扎营时就不用睡了,可以读书了。”
少商板着脸:“人随天日生息,合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这样颠倒日夜,弄坏了身体,小心将来长不高!”她现在居然能将生物钟原理说的这么文绉绉,真是可喜可贺。
程娓犹自挣扎:“书中说,西蜀有一族,以山谷中明砂为生,必得夜里才能采得。这支族人寿命也不短。何况我也不会一直昼夜颠倒,到了县里再改过来好了。”
“你再不肯罢休,信不信叔母烧了你的书?”少商懒得谆谆教诲那套,直接上威胁。
程娓惊道:“焚书乃暴秦所为!”
“始皇帝延请韩非之初也一脑门子的开明呀,后来韩王孙如何了?”要知道,开明的父母和暴秦之间只隔了一张成绩单,知识分子就是天真!
“那……那我回县里再读……”
——没错!程娓小姑娘正是传说中‘好学不如乐学’的宅神学霸。就像少商遗传了程太公的乐感,程娓也遗传了桑太公手不释卷足不出户的习性。在都城程府时,少商几乎没怎么见到这位堂妹;在白鹿山,除了学堂和书房,也没什么人能看见桑太公。
遗传就是这么神奇,阿门。
更神奇的还有程止夫妇,要说他们真是天作之合,一个热衷风雅,一个热衷附庸风雅,活生生将一趟赴任之旅弄成游山玩水访友认亲之旅。
路遇名山大川或山野奇景,桑氏免不了要上前欣赏一番,偶尔行赋;程止就会想将场面弄大,邀请附近三五名士儒生及其家眷,众人来顿你吹我捧的野宴。
跟着桑氏,少商学起了另一种‘排场’。不是万家那样简单粗暴的金银珠宝呼奴唤婢斗鸡走狗,而是要‘浪’,要‘漫’。浪的行云流水,漫的不着边际。少商骨头里榨不出二两浪漫,但却很喜欢这样的聚会。
此时的儒生并不像后世的孔教弟子那样酱缸,他们多是腰悬长剑,见识广博,饮酒得兴时还会舞剑一曲。谈话内容更非‘茴’字的九种写法,而是上至国策得失,下至前朝兴衰,高兴时喜极而涕,鄙夷时就破口大骂。
虽然野宴简单,菜肴也不过干果热汤炙肉几样,少商在旁听着看着,却觉视野开阔,心胸明朗,这时候的人们,仇恨与热爱都像天空一样清澈纯粹。
至车队进入兖州陈留郡城,少商不但已可和程止夫妇合奏半部大父的遗作,更长了两寸身高,前坡后囤都有了可观的收成。又因为搞了几天艺术,整个人气质大为提升,原本不错的皮相终于有了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