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怀中,含糊地“嗯”了一声,又按住她的手,自己用力按着后颈,像是嫌她力道不够。
她低咳一声,想从他身上起来,她身上这件睡裙衣料挺薄,裙子又短,被他这样抱着,她就快呼吸不过来了。
她正要推一推他,这时,有人手机响了,持续的在枕头边发出嗡鸣声,两人都是微微一愣,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手机。
钟亦心朝他挑了挑眉,示意他松开,谁知他却将手臂箍得更紧,还挑衅地对她笑了笑。
没办法,她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可眼中分明带着笑意,毫无杀伤力。
钟亦心伸出手指将手机勾过来,只看了一眼屏幕,面色骤然阴霾,她抿了抿嘴唇,眼神透出不安和憎恶,不用多说,身体语言足够说明一切,她对这通电话表现出极大的反感。
陈嚣侧过头瞟了眼手机屏幕,上面一长串号码明显是国外打来的,他低声问,“谁?”
钟亦心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犹豫片刻,嗫嚅着回答:“我……妈。”
很久没这样叫过了,她对个字眼感到陌生。
言尽于此,其他的话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她从未跟陈嚣提过姚珊,更别谈她们之间复杂的关系,这已经是第二次,她在他面前表现出反常。
经验告诉她,有些话,即便是对枕边人,也不能随便讲的。
手机还在持续震着,大有誓不罢休的意思,凭她对姚珊的理解,这无疑是一种变相的威胁,她捏着手机,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接。
如果挂了,陈嚣问她为什么,她又要怎么回答。
“不想接就不要接。”他语气平淡,直接伸手过来拿过她的手机,看都懒得看一眼,镇定地挂断电话,长按关机,再将手机随意扔到床上,提醒钟亦心,“明天早上再开,再打来,你就挂。”
他连一句为什么都没问,钟亦心怔怔地看着他一系列流畅的操作,他的眼神已恢复清明,这么快就酒醒了吗?
她低着头答应了一声,看了眼黑屏的手机,心中安定,神经放松下来,这让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倾诉欲,她凝视着陈嚣,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想和她说话,不想见到她,不想别人说她是我妈……”
她讲得又快又急,眼眶都红了,情绪压抑了太久,无处纾解,爆发后,她又忍不住后悔,怎么能这么失态?
幼年的钟亦心也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接受亲生母亲并不爱她这个事实,可更大的现实是,孩子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在约定俗成的社会道德面前,孩子必须无条件爱父母,所以,她不能和人倾诉她的委屈,否则就是不孝、叛逆,在外人看来,姚珊纵有再大的不是,抵不过那句“她毕竟是你亲妈”。
杨晓薇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母爱的空白,但即便她再慈爱,也从不和钟亦心讨论关于姚珊的话题,她是继母,身份尴尬,她可以给钟亦心疼爱,在这个敏感问题上,仍会退避三舍。
所以她从不倾诉。
“好了,没事了。”陈嚣将她抱住,低声安慰,他先是在她的发间落下一个吻,跟着,游离到她的额头和鬓边,细密的,温柔的,舐去她眼角的泪,起初就像蜻蜓点水一般,可这远远不够,他撑住她单薄的背脊朝后倒,闭着眼寻找她的嘴唇,满室都充斥着她发间的香气,太干净了,他却闻到自己身上的酒味。
他停下来,帮她拢好额前散落的碎发,眼神懊恼。
要是没喝酒就好了。
钟亦心面露困惑,目光短暂的失去焦距,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陈嚣已将她从自己腿上放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去洗澡,等我。”
接着,他朝浴室走去。
“等你干嘛?”钟亦心一把拉住陈嚣。
他停下来,神情古怪地盯着她,语气戏谑,“你说干嘛?”
钟亦心专注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转移话题:“陈嚣,我那晚夜不归宿,你不是问我上去哪儿了吗?现在还想知道吗?”
她本以为,以他的性格,肯定要说不想知道,可谁知,他这回居然意外的配合,他“嗯”了一声,眼神却带着疑惑,大概是觉得她思维跳转太快。
她心中一动,看着他的目光愈发柔和,那是她仅属于自己的秘密小天地,无论是赵锦橙、严冬,还是钟亦声……她谁都没告诉,甚至,如果不是陈嚣发现得这么早,她也没打算说。
但现在,她突然特别想让他知道,就像个孩子,珍藏了许久的糖果,捂在角落,宁愿放坏了也不要随便和人分享,可这一次,她想把她的糖果一股脑都塞给他,不要不行。
“去吗?”钟亦心补充一句,眼睛里露出喜悦的光亮,“那里我没带任何人去过。”
陈嚣看了眼表,不可置信地问她,“现在?”跟着,他抬腕让她看表,指针已经走到凌晨三点半。
她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现在是太晚了,可即便如此,她仍旧迫不及待地想带他去,想要拉他入会,变成自己的同盟。
钟亦心是个行动派,她脑子一热,便攀着他的手臂从站在床上,朝他侧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亲昵地摇晃他的手臂,“好不好嘛,去吧去吧!”
“我要是不去,你今晚会让我好好睡觉吗?”
钟亦心想了想,认真地摇摇头,“一定不会。”
还一定不会……他笑了笑,斜睨着她,倨傲又得意,“真的没带别人去过?”
“我保证!”
作者有话要说: 钟钟表示:有了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好好睡觉了~
第33章
夜晚的都市回归寂静,他们一路从幽静的别墅区开向中心城区,视野渐渐开阔明亮,商厦高楼鳞次栉比,霓虹眩目,仿佛一座不夜城,耀眼的光线不断从车窗上飞驰掠动,像是城市的呼吸,显得温柔而多情。
这条道路是城市主干道,日常堵车,也只有在接近凌晨四点的时候,才能开得这么畅快。
钟亦心是真的有些飘飘然,她按开车顶敞篷,长发凌乱飞舞,在经过一个路口时,她甚至一不小心闯了个红灯。
好在,她自打回国就很少自己驾车出行,驾照的分还是足够扣的。
“你打鸡血了?”陈嚣坐在副驾,满脸揶揄,赶在出门之前,他抓紧时间洗了个澡,换过衣服,被沁凉的夜风一吹,更觉清爽宜人,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困,那场酒醉后的疲乏感,已经在卧室里那场拥抱中消耗掉了。
看着钟亦心那张快乐的侧脸,大晚上这样闹腾,是有些疯,不过,是他默许的,大概是考虑到自己明天又要出发去其他城市公干,这次至少会持续一个月的时间,她要疯,他也只好奉陪。
钟亦心在云栖新城有一套产业,在钟亦声成年生日那天,父亲送了两个孩子一人一套,房子是跃层设计,钟亦声那套在她楼下,他是个喜欢热闹的,嫌这里又大又冷清,几乎从不过来住。
她拉着陈嚣进门,走过玄关,便是通透的落地窗,正对着外头安静的江水,打开灯,屋内颜色以大片的白色为主,整体明丽古典,家私多是优雅的弯腿式,搭配素色的门窗和地台,这是钟亦心喜欢的现代美式风格,简约又不失生活感,即便她不常住这里,但房子里的一应物品皆是精心设计过的。
她会定期请钟点工上门做清洁,因此地面干净无尘,她也懒得换鞋了,无比自然地挽着陈嚣的胳膊,带他经由楼梯来到二楼,推开转角的第一扇门,屋子正中间摆放着一台黑色的三角钢琴,墙边立着一只暗红色的书柜,里面整齐划一的竖着各类乐谱。
陈嚣问她,“所以你那天晚上就是跑这儿来了?”
“对。”钟亦心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放开陈嚣的手,自顾自坐到琴凳上,打开琴盖,悠然自得地弹了一段音阶,她接着说,“那天在音乐厅被记者怼了,很不开心,我就跑这儿来散心。”
那天晚上,她几乎弹了一晚上琴,还好这房间墙面都做了完善的隔音处理,不至于打扰到邻居。
陈嚣的目光带着疑惑,“你不是……”不能弹钢琴了吗?他的话戛然而止,可那个犹豫的尾音,让钟亦心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她不禁笑了笑,也不怪陈嚣这么认为。
那次波士顿演出事故以后,她没再接过任何演奏会,更没在任何公开场合弹过琴,她黯然退场,并且不对外界的各种猜测作出回应,这种消极遮掩的态度,也理所当然的被解读为——像那天梁霁辰转述老师的话——手废了。
钟亦心将手立于琴键上,手腕下沉,手背拱成一个流畅的弧度,她的手型标准漂亮,严格遵循着初次学手型课时老师的要求,其实,许多大师级演奏者,在成名后,会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不再拘泥于固有的手型或指法要求,但她的老师许昌彦却严禁她这么做,还说,“刚学会走就想学飞,老老实实照谱弹!”
陈嚣看过她的演奏视频,他知道,这是她的准备动作。
“想听什么?”钟亦心侧过头望着他,眼神被头顶的灯光照得明亮,她还停着,等待他的回答,心中却在想,老天,拜托,千万别让她弹《梦中的婚礼》。
每个圈子,必然会形成一套鄙视链,这听上去似乎有些政治不正确,可事实如此,她曾经拿许昌彦那台上百万的贝希斯坦钢琴弹过一首流行钢琴曲,可把老爷子心疼得不行,说她简直是煮鹤焚琴,不知所谓。
那以后,许昌彦足足一个月不需她碰他的琴,还和师母偷偷批评她“这熊孩子没救了”。
后来她明白,面对艺术,沉醉其中的人必然会生出傲慢,诚然,这不是一种值得称道的品质,但这种傲慢却有益于发展出艺术的多样性,越深入,就越挑剔,金字塔是越收越窄的。
起初,她也为这种态度有过隐隐的不安,可后来一想,德彪西甚至拒绝承认自己是“印象派作曲家”,可见,连大师级的人物都不能免俗,她又有什么好纠结的。
好在,陈嚣没让她为难,他径直走到墙角的书柜前,拉开柜门,随意扫了一眼,最后抽出一本乐谱,将它递给钟亦心。
“舒伯特?”钟亦心眼神一亮,冲他柔和地笑了笑,“品味不错啊少爷。”
“谢谢夸奖。”陈嚣也笑了,其实谈不上品味问题,他只不过对这个名字略为耳熟,而且,他记得,在看过的那些钟亦心的演奏视频后,他对其中几首舒伯特的曲子印象深刻,他感觉,钟亦心似乎特别偏爱这位作曲家。
“那就老舒吧。”钟亦心指了指靠在墙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听,眼神意外的强势,他感觉,一坐到钢琴前,这里就仿佛变成了她的主场,于是,陈嚣听从安排,他坐到沙发上,静候她的演奏。
琴声开始,钟亦心侧对着陈嚣,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她的手部动作,还有那张嘴角上翘的侧脸,她在开心,随着音乐的移动,她的面孔又逐渐严肃忧郁起来,钟亦心低声向他介绍,合着低语般的琴声,像是旧式电影里的独白,她说,“这是舒伯特的D960奏鸣曲,是我最喜欢的……”之一。
说是之一,有些牵强,这首曲子舒伯特的临终之作,充满了浪漫的形式和哲学的思考,钟亦心尤其喜欢这首曲子,多次演奏,却始终参不透,无论受到外界多少好评,她自己却极不满意。
演奏者本身不喜欢自己的演奏,没什么比这更挫败了,相比之下,她更喜欢波利尼冷静克制的诠释,如一篇乐评所说,“有如在无菌室中培养出来的清洁。”
这一曲接近二十分钟,不知什么时候,陈嚣起身来到她身边,从钢琴光洁的漆面中,倒映出他专注的神情,学琴这么多年,她早已不知道什么是怯场,却因为他的靠近,无端乱了心神。
她对琴键的熟悉,让她闭着眼都能顺利弹奏,她索性分心去和他说话,“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能弹琴了?也对,大家都这么以为。”
陈嚣反问她,“你那天就是来这里待了一晚上?”
“对,”钟亦心说,“有空我就会来这里练琴。”
弹琴依赖手指记忆,有句话说,“三天不练观众知道,一天不练自己知道。”,她没有停止练习,当然,还是比不上从前的强度。
“为什么?”过了半晌,她听到他这么问。
什么为什么?他没明说,但钟亦心猜测,有很多个可能,为什么要特意跑这里来练琴?为什么不对那些负面猜测作出任何回应?还是说,为什么波士顿音乐厅的演奏会失败?
她停下来,转过身子看着陈嚣,“很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陈嚣看了眼手表,表情轻松,“现在四点五十,离我的工作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够吗?不够的话,我允许你跟着我一起上班。”
钟亦心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带着家属一起上班,别人会不会笑话我们?”
“我是他们老总,谁敢笑话?”陈嚣眼角上挑,语气嫌弃,眼中却尽是包容,“至于你,凶得要死,也没人敢笑话你的。”
“我那里凶了!”钟亦心瞪着眼睛控诉他的评价。
“你把眼睛再瞪大一点,”他轻轻在钟亦心脸上掐了一把,触感柔嫩,“天天凶老子,还不承认。”
钟亦心不高兴地拨开他的手,半晌,她才闷闷地说:“那你把灯关上,太亮了我难为情。”
大约是她面上难得露出这么沮丧的神情,陈嚣也沉默了,他罕见的顺从,没有半分质疑,走到门口关了灯,又走回来,言简意赅地说,“讲。”
房间里暗下来,只余窗外江边的萤火之光,这种黑暗给了她一定的安全感,但还不够,她又朝他伸出手,“陈嚣,你能不能背过去别看我,或着你把眼睛闭上……”
还没说完,她就被陈嚣一把抱了起来,这一次,比刚才温柔许多,他抱起她来到沙发上,她没有讶异,甚至配合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怀里眷恋的拱了拱,被熟悉的味道包围,她就知道自己安心了。
陈嚣把钟亦心放在他腿上,两人交颈而坐,因此她只能看见那堵墙,还有他脑后的短发,她情不自禁地碰碰他短硬的发茬,听见他说,“现在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可以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