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场吃饭,除了早走的、不吃的,剩下的人还是挤爆了春饼店的大包间。
先要了五盘炒饭,一桌人分着吃了,垫饱了肚子。春饼配菜陆续上齐,李清一才跟桃子提起下班前的署名事件。
“那你要不要跟领导汇报啊?”
“肯定要说啊!不过我们领导挺好的,小错不计。”
俩人头凑着头,不防一个花生米飞过来,砸中桃子太阳穴。
“粉姐,不带搞小团体的啊!GO队是大家的。”
粉姐就是桃子。说话的是个小男孩,年纪小,个头可不小,一米八多,因为瘦,不闯堆儿,弹跳相当好,可打起篮球来位置尴尬,中锋嫌太弱,后卫嫌太高,大家因此都爱笑他。
此人网名“火过为灰”,叫起来太别嘴,大家都叫他“小灰灰”。
粉姐:“死灰灰,就搞小团体,我晚上还要搂着她睡觉呢,管着吗?”
其他人起哄,有人狂搓小灰灰的头,他的表情就此隐没。
※※※※※※※
转过天来一上班,李清一就着手处理方老师署名的错漏。
刚开机登录QQ,就收到另外一位作者留言,载了杂志文章的图,质问李编辑,为什么杂志剽窃了他的文章。
截图正是新一期策划中的某一页,这位是新作者,李清一在这一期初次用他的稿件。
李清一有点发懵,回复说没有剽窃,××老师您还记得吧?您的稿子过审了,我还给您打过电话通知过您。
没等对方回复,李清一脑子里轰的一声,埋在山体深处的□□被引爆了。
她不再理会对方回复,再次翻开这期杂志,署名是一连串七个作者,全部用的真名,那种熟悉感再次袭来,这些名字、这个排列顺序,都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显然,不是在这期杂志,不是在出刊小样,也不是在送审稿件中。
她听见自己心跳,像脚跟砸在空旷的厂房地面……她抬起头来,环视办公室,同事们刚刚就位,有人在擦桌子。
她屏息两次,再深呼吸两次,一把抓起对面同事桌上的上上一期杂志。
这期的策划也是她做的,标题在封面最醒目位置。
她翻到署名页——署名是一连串七个作者,全部用的真名,排列顺序和名字跟上一期一模一样。
李清一脑中一声锣响:duang~~~~~
京剧里每有剧情惊天逆转,主人公得知意外消息时,便有一声大锣响——duang!
接下来,必然是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是一连串渐疾或渐徐的小锣声。
李清一完全沉浸在自己充当悲剧主角的剧情里,脑中铙钹之声大作,完成没留意有人进屋。
来人是隔壁办公室爱买足彩的男编辑,他通知9点到8楼会议室开会,关于杂志社转企的座谈会。
一个同事问:“必须去吗?”
答:没说非去不可,就是个初期民意调查。
那个会开了两个多小时,李清一就在工位上呆坐了两个多小时。
也不是完全呆,她把两本杂志翻开、合上很多次。
这个重复的动作,见证了她心理活动的周期。思来想去,别无他法,最后一次合上两本杂志,她把他们卷成筒,拿在手上,威武雄壮地走去总编办公室。
按说逐级上报,要先知会编辑部主任。但编辑部主任是个无为而治的散淡森女,诸事过手不过心,多年来编辑部已经习惯了重大事项直接找总编。
十一点多那个会才散,总编回来时,就看见李清一把杂志攥成紧紧的一个小筒,笔直站立在他办公室门口,面壁一般。
“清一,你找我啊?”见李清一神色肃穆,他忙开门。
社长路过他们,开自己的门时,还微微侧头看了他们一眼。李清一如芒刺在背。
总编低头翻看两本杂志,和李清一一样,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翻开来确认。
他那无框眼镜的镜片想来价值不菲,反着钻石般的光。
李清一想到名侦探柯南,每当他的眼镜片反光,就是他的推理有了结论,接下来,就是揭开真相的时刻,凶手到底是谁?
她多么希望,总编的镜片也能助她拨开云雾。
总编放下杂志时,脸色彻底变了。
之前晓晓见识过总编发飙,跟李清一说,李清一还说想象不出来。
因为总编情绪稳定时,形容他的真的只有四个字:温文尔雅。
现在,李清一信了。
“怎么会这样?清一?”
他放下杂志的力道,介于“扔”和“摔”之间,两本杂志被李清一攥得紧,每一页都翻卷着,在桌上挣扎摇摆。
李清一没有在怕,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拨开迷雾,解决问题。
她是责任编辑,这是她负责的版面,全是她的作者。该她承担的责任,她一定会承担。
她嗓音微微颤抖,强迫自己直视总编:“我也是上午才发现,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还要再查找。”
说着往前迈一步,把送审的初稿放到总编面前。
那是李清一提交的初稿。
她也不打无准备之仗。
稿件没有美术设计,只做了基础的排版,主任和总编只对文字进行审核。那稿件附了审核单,有主任和总编本人的签字,认定过稿了。
总编翻开审核单,标题下面的署名是另外一串作者名字,与现在杂志上那一串没有一个是一样的。
李清一又退回一步,含胸低头,一副认错的姿态:“总编,这是我负责的版面,我会承担责任的。昨天和今天各有一个作者找到我了,问杂志上为什么没有他们的名字……”
“他们看到样刊了?”
“嗯。下版第二天我就按照初稿上的署名给他们发了样刊。”
总编无奈地往靠背上一躺:“你这个活干得到挺利索。”捏着鼻梁想了想又说:“你先让我想想,索性作者们是背靠背的,他们只知道自己没有被署名,不知道整体署名全错了……你先做好安抚工作,争得他们的谅解——但是,为干什么会把上期的署名搬到这一期来?还不是一个作者,这么多……你先做好安抚工作,让我想想……”
李清一只有点头的份。好在总编还在为她想办法。
“事已至此,先低调处理,明白吗?”见李清一再次点头,他又气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我想想再叫你——把你们主任叫来。”
李清一正要开门,总编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是芽姐。
她周身带着一股欢乐气氛,打破了室内的沉闷:“总编,那个谁——请社长和你过去呢,说要找老员工进一步了解情况。”
总编迅速切换状态,拿了本和笔走过来:“进一步了解情况?我看他干脆坐我这屋干半年,就啥情况都了解了。”
芽姐:“可别真让你说中了!”
总编跟芽姐一前一后,往社长办公室走。芽姐回身,用同样轻松欢乐的语气说:“来了个神,啥也不懂,就是帅!”完了还冲李清一挤挤眼。
第5章
这一天发生的事,对李清一而言,实在是玄妙难懂。
她家庭出身普通,正常发挥考上个末流的一本大学,这是她毕业后第一份工作。
慢说当天,就算事情过去三年五载,凭她的修行和道行,也无万全之策。
李清一回到办公室,主动致电其他几位作者,说因为她的工作疏忽,这期署名把对方给落下了。表达歉意的同时承诺:稿费照发,如果需要证明作者身份,杂志社可以出具正式的公函。
同事们都说,李清一电话里的语气格外诚恳,连声音都带些讨好,这几通电话,更要极尽轻柔婉转,一一安抚完毕,料想并无大的差池。
这件事情处理完毕,也快吃午饭了。
同事们从电话里听了个七七八八,两位女同事见她焦头烂额,吃饭时问李清一要不要一起去,或者给她带一份回来,李清一刚按下葫芦,还不知后面有没有瓢,疲惫地摇摇头。
桌上电话又响,李清一接了,果然是总编。
这一通谈话,总编态度缓和许多。李看过李清一提供的初审稿——美术设计一稿、二稿、三稿,还找来了外审校对稿,事实清楚,问题就出在美术设计一稿。
美术编辑拿到初审稿的电子版,直接套进上一期的杂志底版。
按理说,要把底版上面除版心数据外的其他内容全部删除,重新添加。
美术编辑轻车熟路,眼花手滑,忘了删除上期的署名。
这个杂志,作者多用真名,一水儿的中规中矩,上一期那一串名字,和这一期的一串名字,在看过N遍的编辑、美术编辑和校对老师眼里,都有三分眼熟、七八相似。
其他新内容一填充,简直是珠联璧合,文从字顺。
美术设计在二稿、三稿还给署名做了艺术效果,至此之后,就一谬千里了。
李清一虽然情绪低落,但汇报还算有条理。
他客观地陈述了事故原因,又汇报了跟作者沟通的情况,此刻心情已经不再如丧考妣。
被大雷劈了,疼是疼的,但这口气还在,没到坟头哭丧时候。
总编认真看了几版样稿,抬眼看她的频率越来越高。
最后干脆合上样稿,靠回座椅,十指交叉搁在肋骨下方,一副闲适样子。
“清一,你用这么短时间,就把问题脉络理清楚了,我还挺意外的。关起门来说,这件事情不全是你的责任。”
总编说到这里,真的看了一眼紧闭的门。
这一上午,李清一的情绪早就被炖成了一锅粥,懊恼、侥幸、恐惧、自责、警觉种种,现已凝成一锅皮冻,清透在上,混浊在下,各自静默。
总编说这些时,她也并未觉得正义得以伸张。毕竟自己的名字被印在错漏版面的右下角,错就是错,至于责任,跑了谁也跑不了她。
总编继续说:“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对每个作者来说,只是漏了署名,从这个角度看,你只要一对一地做好解释善后工作即可。”
李清一重复道:“几个作者都挺配合的……”
总编点头:“是是,我知道。所以,我的意见,就把它当作个性事件,也不必非往重大事故上面靠,你知道,咱们杂志年年拿奖,出版质量和影响力是业内公认的,大家都往自己脸上贴金,咱也别非给自己抹黑。”
李清一木然点头。折腾了一上午,她居然丝毫没觉得饿和累,只是眼神有点失焦。
总编直起身来,把双臂搭在办公桌上,仍旧十指交叉:“我说的话,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我是说,这是个偶发现象,编辑部内部解决即可,没必要闹大,影响编辑部其他人,还要把美术编辑、外审老师扯进来,对你个人也不好。”
李清一似乎听懂了。“社长那边……”
“社长那边我来说,你只要处理好跟作者的关系就行,稿费别忘了给人家。”
“好。”
“也别逢人便说,我一直觉得你比晓晓成熟,清一,希望我没看错。好了,好好吃午饭,再大的事也别饿着肚子。”
※※※※※※※
事情当然传开了。下午一上班,办公室里气氛就有点凝重,女同事看了她几眼,终于小声问道:“清一,没事吧?”
李清一迎上她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
另一个同事也说:“你上午打电话,我们都听见了。只要作者们不追究,其他问题可以内部解决吧。”
虽然多几年工作经验,可这样的事都是初次碰到,大家都在试探地安慰她。
男同事眼睛盯着电脑,也没看她们三个,嘴里咕哝:“是不是做版的时候跟上一期混了?”
李清一对另外两个同事点点头。
换来两声叹息。
后来,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声音。
听打字的节奏,可以判断是在工作还是在聊天。打字节奏欢快,表情丰富,爽快地敲回车,多半是在聊天。
李清一的QQ也收到几条同事的消息。有替她鸣不平,说明明是美术编辑做错了……同屋男编辑只发来一个表情:摸摸头。
邻桌女同事突然Q她,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跟社长说。
李清一如实相告,说不用她出马,总编说他来说。
同事打来一长串的问号。
过了一阵子,她又发来消息,跟李清一说,刚才在跟芽姐聊天,说社长叫芽姐了,问的就是李清一版面的事。
李清一说估计总编跟社长说了吧。
同事又打来一长串的感叹号:!!!!!!!!!
她说,据芽姐说,社长问她,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跟他汇报。
李清一满脸问号:那他咋知道的?
同事:你别管他咋知道的……反正芽姐跟我说,让我一定劝劝你,让你去找社长坦白。
李清一顿觉脑门子贴了一张鬼画符。
她点开芽姐的QQ对话框,最后一条还是前几天的消息。
她想:芽姐想让我跟社长说,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而是让邻桌同事转达。
她跟邻桌女同事同年入社,走得近,这点全社都知道。虽然李清一跟芽姐并无深交,可编辑部就那几个人,这种隔空喊话还是有点诡异。
一时间,李清一也辨不明是非,耳朵里只有急一阵缓一阵的打字声,她知道,同事们一定都在讨论这件事。
不知道芽姐说了什么,看得出邻桌同事很焦急,她在QQ上说:“清一,芽姐让我把我俩的聊天记录发给你。”接着就发来一长串的聊天记录,芽姐的每句话里,都重复着一个意思:让李清一主动去找社长。
下午三点,社长推开编辑部的门。
一社之长,山高皇帝远,一年到头不来一次,来了居然是接水。
社长接完了水,在饮水机前转过身来,环视了一圈,李清一明显感觉,社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时间最久。
怪事接二连三,社长走后,几个人目光交错,显然都觉得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