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李清一深吸一口气,拿起总编看过的几份原始稿,谁也没看,低头疾步走了出去。
面对社长,李清一只说了三点:
一、杂志署名出错了,近期杂志的署名是上期的几个作者,一个策划类栏目,所有的作者署名全错了。请社长发稿费时按照初审稿发。她适时地递上自己编辑的初审稿,上面是正确的署名。
二、她跟作者沟通过了,作者不知道是集体署名错误,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被遗忘了。她私下跟作者许诺了,如果有需要,杂志社可以出具用稿证明。如果真有作者有此需求,还请社长同意。
三、是她工作失误,她来向社长承认错误。
社长端坐听她讲完,全程没有多少情绪。只是李清一看得清楚,她进来时,社长没有一丝意外,她离开时,社长杯子里的水仍是满的。
第6章
从社长办公室出来,李清一此生有幸体验了“心如止水”四个字。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大脑在转,却什么都没有想。
不知过了多久,同事接起一个电话,触电一样一缩脖子,悲悯地对李清一说:“总编叫你。”
不用她说,全屋子都听到了,总编在电话里说:“李清一!你给我过来!”
李清一踏着一室静默走出去,半分钟后,总编办公室传出咆哮。
从调门和分贝看来,总编的愤怒达到了历年的峰值。
主任也在总编屋里——俩人刚从社长屋出来。
“李清一!你什么意思?我上午怎么跟你说的?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吗?你当时没听清楚吗?你没听清楚为什么不问?才几个小时?你不打算让大家伙度过今天了是不是?”
“李清一你上过大学了,年纪也不小了,搁民国你早嫁人当妈了,怎么这点事办不明白?你怕什么呢?我不是说了我去找社长说吗?你怎么想的?啊?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刚夸完你成熟懂事,我看你跟晓晓……不对,你还不如那个晓晓!你这是把我跟主任都搁里了,你知不知道???!!!”
主任没话讲,只附和着点头。
前半小时,李清一没有说一句话。她站在办公室中央,主任坐在她上午坐过的位置,椅子转了方向,和总编一起面向她。
总编这人瘦,但是千百个瘦人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嗓音中气特别足,穿透力特别强,他恰恰就是那个人。
他的咆哮绕梁三日,未见丝毫消减,箭一般射出门,射进走廊,直直地射进每一个办公室,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总编骂了半个小时,终于停了下来。此刻李清一已经哭得睁不开眼睛。
“说说吧,谁让你去找社长的?”
“是……我自己……想的……”李清一话都说不连续了。
“来来来,你来给我俩说说,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想到发稿费……”
总编和主任对视一眼。稿费由社长来发,社长按照杂志上面的署名来发。这个解释没毛病。
总编猛地拍了一下太阳穴:“我跟没跟你说过,不让你告诉社长?”
“您说社长您去说。我以为您已经说过了……”
“我没说过!!!你去之前怎么不先跟我说?”
“我以为您已经说过了,就……”
李清一长着一张与世无争的脸,她的整个人,由里到外,都是一副无害样子。
总编的一腔怒火无从发泄。他有他的立场,他已经做了判断,也做了处理,他认为事态已经被控制,事情已经解决,没想到李清一这么个愣头青,里里外外搅了个底朝天。
一时无话,总编想喝口水润润喉,杯子倒立也没流出一滴水。
他叹了口气,眼里的怒火变成嫌恶:“李清一啊李清一,话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行行行,这也快下班了,你回去好好想想……看看杨主任有什么想说的?”
编辑部主任被突然点了名,愣怔后只是重复总编的话:“对,清一,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勇于承担责任、勇于解决问题,这本来是你的优点,但做事情要考虑影响,你……”
她和李清一对望一眼,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李清一的双眸像两汪饱满的泉。
刚才主任说话时,总编再次举杯,依旧没喝到一滴水。
此刻相对无言,猛的听到杯盖落地声。他猛地把空杯子墩到桌上,杯盖惊慌落地,滚出老远。
“想吧!想不明白别回来上班!”
※※※※※※※
编辑部在四楼,楼建在菜市场、居民区中,楼内人声渐稀,窗外,有人下班买菜,有人接孩子放学,吆五喝六,锅铲碰撞,不肖多时,就有炝锅烟火味飘进来。
李清一忘了下班时间,直到楼内再无脚步声,李清一才起身。
她走向电梯时,手机响起,晓晓来电。
她没按电梯,握着电话走向旁边的女卫生间。
晓晓知道了李清一今天的遭遇。她特地找了这个时间打电话,询问详细情况。
卫生间有一扇朝西的窗,日影鱼贯而入,打在深米色墙壁砖上,像一幅静物写生。
李清一用倒叙,把事情说个七七八八。
晓晓一会冷笑、一会愤慨,作为局外人,情绪比李清一还激动。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个锅他肯定不背。”
李清一哭得嗓子发紧:“我也没让他背锅,我一开始就说了,是我的责任。”
晓晓冷哼一声:“这么大的锅,你背得动?”
李清一吸吸鼻子,发声时整个额头都在共鸣,语气很丧:“背不动也得背,错出在我的版面,扣工资我也认了,大不了我不干了。”
楼下是个小十字路口,人间烟火甚嚣尘上,更显得走廊寂静落寞。
又听李清一说:“署名的错我认了,发现问题及时上报,应急的措施也做了,为什么反倒成了更大的错?”
“他上午的态度挺好的呀!”
“对呀!下午就变了呀!把杯子都摔了,就差砸我脑袋上了!我觉得,他恨不得就地把我活埋了。”
“你是说,我去找社长了,这才是他生气的点?问题是,我不去找社长,社长也早就知道了啊!我是不想去啊,可芽姐……可社长有明示暗示,这种意念控制比站到我桌前问我还可怕啊……”
“是是是,就说这个。我就是个小虾米,按程序是该逐级上报,可你们高来高去的,把我当棒槌,互相抡对方,我能怎么办呢?”
李清一断断续续地哭,此时鼻音很重,思路倒还清晰。
晓晓问最终处理结果,李清一嗫嚅:“让我回家好好想想……晓晓,我不想干了,真的不想干了……”
李清一挂断电话,走出女卫生间。
走廊朝西也有一扇窗,同样的阳光,也洒在走廊地面上。
那里站着一个人,长长的影子切割了阳光。
李清一不防有人,心陡然一颠,表面故作镇定。她走到电梯门口只需四五步,但此时要和一个陌生人同乘电梯,她显然不愿意。
脚步迟疑一下,想继续走向楼梯时,电梯门开了。
男人没先挪步,绅士地让出空间来,让李清一先进去。
这栋楼建于九十年代,一共七层,顶层是会议室和活动室,其他楼层供系统内各单位办公用,四楼是杂志社。
李清一在这工作快两年,极少去别的楼层,并不知晓具体哪层有哪些部门,但两年来,楼里出入的人一定会眼熟,——这人他不认识。
电梯轿箱是银灰色,能隐约照见人影。那个男人状态放松,并无局促。李清一微低着头,只看到墙体反射出的深色裤子,胳膊下面夹着一个装鞋的纸盒。
今天的遭遇让李清一无暇顾及其他,但有一个闪念,她想到刚才的电话会不会被人听了去,又想左右不是本单位的人,听到也无关痛痒。
第7章
出了电梯,李清一电话又响。
她接起电话,稍加克制,不想让对方听出刚刚哭过。
是桃子。背景有回音,有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还有篮球鞋蹭地发出的吱吱声。
——“你可算接电话了,刚才一直占线……”
——“刚才有事……你有事?”
一楼是个大厅,李清一走向前门,那男人走向后门。
桃子问她到哪了,催她快点,她才记起有篮球活动,在实验小学篮球馆。
这个节骨眼儿,实在不宜歌舞升平,李清一推说要加班。
篮球群的氛围向来欢乐,自己肿着眼睛出现,也怕坏了大家的情绪。
桃子大致了解李清一的工作情况,追问:“不是月初交活吗?现在是月中,你加什么班?”
李清一站在正门内,等感应门打开时,下意识回头扫一眼,那男士刚好拐到楼梯后面——从后门出去就是停车场。
单位内部车场,只有单位职工和办事公车可泊。
李清一撇见那人脚步轻快,腋下夹着NIKE鞋盒,乔丹系列篮球鞋的特有的黑金包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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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小学篮球场向社会开放。设施陈旧些,但收费合理,100元一小时。
桃子坐在场边椅子上,GO队失约,她显然不太开心。
旁边的女生已经换了队服,刚才一直就着桃子的电话喊李清一:“别说没用的,快来快来!就等你呢,快来!”
女生们在一起聒噪惯了,丝毫不介意桃子的些许嫌弃。
几个男生在场边热身,火过为灰不时看过来。他一直留意女生们的动向,把手里的球举过头顶,另一个男生跳起来把球捞走了,他就任由球被抢走,默默地凑过来。
“桃子姐……”
这个篮球群里的人,年龄跨度挺大。最小的在读高三,最近几次活动没出现,据说冲刺高考去了。
小灰灰没有爆过年龄,但大家一致认为,他比那个高三的大不了几岁,虽然他从来没承认过,可还是恭恭敬敬地叫哥叫姐。
桃子显然兴致大减。小灰灰坐到她旁边椅子上,二人默默看着球场。
有两个男生在斗牛,不是半场斗牛,是全场斗牛。
俩人个头相当,体力也好,纠缠着从前场跑到后场,脚步扎实,各自较着劲,吸引了众人目光。
小灰灰伸手,在桃子眼前做了个“切断”的动作,桃子回神扳起他的肩膀前后摇晃:“灰仔~~~咱们队长又不来了!”在一起玩得久了,彼此熟悉,两人像姐弟一般打闹。
“说是加班,你信吗?”
小灰灰:“啊……”
“啊啊啊你个头!你说她是不是又相亲去了?”
“桃子姐,她之前是真的在相亲啊?”
桃子盯着火过为灰的脑门,心想这小孩不行,长得百精百灵,但聊天完全对不上夹儿,说不到点子上。
“成年人的事,你瞎问什么。我不换衣服了,GO不来,我也不打了,我一会就走……回家睡觉……”说完对小灰灰一撅嘴,像个女无赖。
小灰灰是个帅坯。
骨骼已经发育健全,身高直奔一米八五,像一株吸饱了阳光雨露,又没结棒的玉米。
皮肤嫩得像个女人,淡眉细长眼,两颗小虎牙。
私底下女队员聊天,票选群草时,他已经斩获了几票。每到这时,GO队都要打断,假装捉住众人迷乱的目光,捋成一股,拧巴拧巴系成结,一声断喝:“差不多行了啊!别对未成年人下手!”
小灰灰:“想不想让她来?”小虎牙一支,古灵精怪,人蓄无害,桃子脑补了“牙像钻石般一闪”那个漫画镜头。
“她不是加班吗?咱们打完球,她活也该干完了,咱们去接她。”说完挤挤眼睛。
“接完她送回家?咱们满城坐公交车玩?”
小灰灰:“我还没说完呢,我小舅舅今天也来,他有车。她单位不是在东塔吗,开车来回也就二十来分钟。”
桃子完全不想考虑一个小破孩的提议:“接来干吗?球都散了,难道吃饭吗?”
小灰灰义正严辞:“加班不用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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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劲忘了问学校有没有停车场,七拐八拐找到校门,吃了个闭门羹,只好把车停到较远的路边。
所以他走进球馆时,带着一丝丝的不顺气儿。
眼前是个设施陈旧的篮球馆,窄条的地板,起码十年前铺的,表面被磨得光滑极了。
有人在打全场,场外的人比场上的人多。
场外的人里,有一小撮男生比较集中,有人手里拍着球,有人在嘲笑刚才的防守。显然,他们是接盘的第三组。
杨劲胳膊夹着那个鞋盒,扫了一眼,没看到人。掏出手机来,准备打电话。
球场对面,有个女孩环顾四周,然后快步走到小灰灰面前,抽走他刚刚举到眼前的手机,向门口示意。
“是你带来的人吗?”
小灰灰有几分紧张,迅速起身,绕着球场跑向杨劲。
二人在门口说了两句话,杨劲跟着走过来。
杨劲在球场拐角换衣服,小灰灰跟几个男生打了招呼,有人冲场上喊到:“人够了啊,你们再打一小节,换另外两队。”
有女生提出抗议,说又是换男生打,女生的时间本来就短,又被占了。
正交涉,杨劲换好衣服走进人群,跟几个男生对视时,互相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
芸芸适时走过去,踮起脚跟拍了拍小灰灰肩膀:“喂!你的手机不要啦?”
小灰灰微曲膝盖作揖:“要,要,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