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桌女同事说:“据说履历是跟新闻出版相关的,所以才让他分管我们。”
男同事默默滚了滚鼠标,说:“找到了——是这个吗?”
李清一跟她们一起凑过去看。
市委某部官方网站,“机构设置”一栏,罗列了几个部门,旁边附了几个部门负责人的证件照。
有一个较其他年轻,宽额展眉,两颊微微凹陷,嘴唇略薄,目光没什么温度。发型经过精心修剪,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隐约可见喉结形状。
对面同事“咦”了一声:“还挺帅的哈?”
隔壁同事比了个V的手势,托住她的下巴:“想啥呢你?我觉得这人不好相处,你看他的眼神。如果真是他的话,我们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李清一扫了一眼照片,不太想细端详那双眼睛,移开去看头衔,又移回看向他领带上方的喉结,心想:“是个爱运动的人。”
再看姓名:杨劲。
社长回来后,陆续又有几个人被叫去谈话,有总编,有芽姐,李清一办公室这位男编辑也被抽中了,他和芽姐算是员工代表。
中午下班,杂志社一干人乘同一部电梯。芽姐当着众人面问男编辑:“都跟你聊啥了?”
这位编辑话少:“问对转企的看法。”
“嗯。然后呢?”
“然后……”
“问你署名的事了吗?”
男编辑看了一眼李清一,自己似乎先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嗯了一声。
李清一心里咯噔一下。
男编辑又补充道:“就快谈完的时候,提了一嘴。他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出去。”
芽姐说:“是,已经走了。”
其他人问:“你咋知道?”
芽姐说:“那你别管,我知道的事多了,我还知道他有来头,具体啥来头,有待考证。”
第11章
午后,杨劲独自开车到达公墓。
天是晴的,但并不通透。天地之间,似雾似霾,被地表温度蒸腾着,体感并不舒适。
一下车,藏青色亚麻衬衫就透出汗湿痕迹,他提着一袋祭祀用的东西,走得不疾不徐。
公墓在市郊,盛夏酷暑,午后两点,基本没人来扫墓,杨劲是唯一一个。
城市西南郊,附近有个部队驻地,除此之外,并无高楼。沿途所见,楼是矮旧的公房,商铺都是县城风格,有门脸破败的“月亮船KTV”,有中医门诊兼营无限极,有驴肉火烧店,还有沙县小吃。
公墓在乡镇边缘,紧挨着高速公路。车子停在路边,还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
入口无人值守,杨劲继续走向公墓深处。
墓碑呈网格状排列,依山势起伏,像一张罩在山地表面的大网。
杨劲置身其中,静默的草木才有了鲜活之气。
他走到公墓深处,停在一处颇具设计感的墓碑前。
眼前的碑下已生杂草,连杂草的种类也与其他相同。
他放下袋子,上前轻抚墓碑上沿,来来回回,像摩挲亲近人的臂膀。
一路走来,他后背的衣服,被汗浸透了一大块。他松开手,撤回两步,用手扯开衬衫后边缘,让衣服离开皮肤,让风透进来一些。
“今年太热了,还不如往年下雨。”
说着看向不远处的小柏树,提起袋子,走到树下,不知谁留下一张对折的超市促销海报,看上去还不太脏,他扯起来抖了抖。翻了个面,坐了上去。
袋子里有一小束百合,还有几瓶酒,一瓶洋酒最为醍目,总量超过了一个正常人的酒量。
他安安稳稳地坐定,打开一罐反霜多一点的啤酒,仰脖子喝了一大口。
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人经过这里。当太阳偏西,墓碑们的影子被拉长时,杨劲的手机响起来。
“小舅舅,你下班了吗?我妈让你直接来我家。”
杨劲正在抠新一罐啤酒的拉环:“不用了吧,这才刚凉快一点,我呆得还挺舒服的。”
那头的人隔了两秒说:“你不会已经呆一下午了吧?”
杨劲没答话。“呯”的一声,易拉罐被打开,他捏着罐子,没喝。
电话里,小灰灰笑嘻嘻地说:“你姨说了,你不来吃饭也行,我去给你当代驾。”
杨劲难得露出个笑容:“我都成年人了,不用年年这样。”说这话时,目光看向远处的墓碑,余晖像慈爱的目光,照得整个墓园一派祥和。
小灰灰说:“喝酒不能开车,成年人也不能破例。你等着我吧,我直接拉你去打打球出出汗。”
※※※※※※※
墓园西侧的山坡种满了果树,与其他方向的秃山相比,植被相对茂盛一些。太阳从那个方向隐沿,暑热不再强势。
杨劲坐得腿发麻,朝墓碑走去时,颇费了些时间。
他蹲下身子,侧靠着墓碑。和肃穆而立的墓碑一起,追着西去的太阳,看山坡的阴影渐渐向自己靠拢,直至整个墓园沉入暮霭。
他拿用头蹭了蹭墓碑,像在跟很亲密的人说话:“小日子还算不错,天天够清净。”
远离喧嚣,渍风沐雨,悠然见西山。长眠于此的人,过的正是都市人度假般的生活。
小灰灰的身影在山脚闪了一下,没多久,脚步声就近了。
跑到近前时,少年出了一身热汗,在轻轻地喘。
“能不能别这么大动静?惊扰了这里的居民。”杨劲手里还提着那瓶洋酒,没打开。
小灰灰连忙四方作揖,连续几个快速的弯腰——起身,连续得跟动画片似的。杨劲看好在眼里心想:20出头,身体的零件就是灵。
小灰灰跟一众逝者打完招呼,又整了整衣服,站到墓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
与此同时,杨劲也起身让开。
两人收拾了空酒罐,准备走时,小灰灰弯腰正了正墓前的那一小束花。小声说道:“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他喜欢的,我们都让给他,只要他开心。”
杨劲回头看他嘀咕半天,也没理会。
小灰灰高三毕业就拿了驾照,但是难得摸车。坐进杨劲车里,还有点莫名兴奋。晚高峰都是出城的车,返城倒是一路顺畅,他开得挺溜。
杨劲枯坐一下午,加上喝了不少酒,坐在副驾没怎么说话。
小灰灰倒是有谈兴:“小舅舅,跟您商量件事。明年带上我妈跟我,咱们一起来。”
杨劲眼都不睁:“不用。”
小灰灰:“不用这么高冷吧,我还没说让我姥爷也来呢。”观察了杨劲的神色,又说:“要让我说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姥爷他……也挺可怜的。当年身居高位,退下来连个端茶倒水人的都没有,更别提说知心话的了。”
杨劲歪了歪头,找了个更舒适的角度靠着头枕。
“这几年,连我妈都时不时去看看他。您不露面也就罢了,不让他去扫墓,这个有点……”
小灰灰谨慎地看向杨劲,不料跟他四目相对,很明显,成年男子的目光更具杀伤力,小灰灰连忙扭头看路。
“有点什么?”
小灰灰嘴闭得死死的。
“我妈连捧骨灰都没剩下,他每天有吃有喝有出气进气,还有什么好抱屈的?”
这是一根刺。
第12章
多年来,鲜少人敢提起。杨劲万事不过心,唯独面对这件事,三秒内变杠精。
小灰灰的母亲叫杨锐,是杨劲同父异母的姐姐。他们有个共同的父亲,叫杨国强。
杨锐的生母患有精神类疾病,婚前没任何征兆,婚后偶尔发病,生下杨锐后,病情日益加重。
当年的杨国强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意气风发时。夫人几天几夜不睡,嘶嚎打闹,影响极差,杨国强忍到极限,跟她把婚离了。
杨锐判给了杨国强,但他以单位为家,又怎么可能带个女娃混仕途。所以事实上,杨锐还是她那个精神病的妈养大的。
后来,杨国强又与许言午结婚。这位新太太许言午出身书香门弟,家世背景、教育背景都与杨国强的职业、身份、地位旗鼓相当。人也在政企府机关供职,又是初婚。
杨国强后来级别越来越高,官职越来越大,坊间传闻也有多种走向。其中一种,就说是这位许太太法力无边,杨国强是得了许家的庇佑。
许言午出事时,杨劲正在英国读书。
不是空难,是飞机失联。
小型客机,飞至非洲东侧海面时,与地面失去联系。那一事件足以载入人类航空史册,街谈巷议持续发酵,多国联合搜救队契而不舍地找了好几个月,结果是:什么也没找到。
没有证据证明许言午遇难了,也没有迹象表明她已生还。活生生的人,杨劲的生母,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葬礼当然很隆重,杨劲也因此中断英国学业,回国发展。
让杨劲不能释怀的是,许言午生前写了遗嘱,里面提到了许父、许母,提到最多的当然是杨劲。财产分配一板一眼,清晰明朗,只言片语里对提及的人饱含情感,唯独没有提到杨国强——她的法定丈夫,代称也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杨劲父母所处的圈子没有秘密,杨国强也无从抵赖,许言午那次公务出行,正是他亲手签批的。他当时分管工业,许言午参加的公派考察团,正是赴欧洲调研兼洽谈业务。出访时间调整过一次,也是为了配合他的日程。
许言午去世后,杨劲逐渐与杨国强疏远,关于母亲的死因,他明火执仗地调查了好几年,父母身边的同事、朋友,许言午的遗物,母亲与他通过的电话,聊天的内容……近几年的、早几年的,都被他翻腾出来,反复咂摸、推理。
他疯魔一般,一定要找到母亲的真正死因。
人的心一旦有了倾向,就很难客观公正地摆事实讲道理。他与父亲的关系剑拔弩张,见面成了侦察与反侦察,见了倒不如不见。
母亲去世,父子形同陌路,杨劲的姥姥姥爷痛失爱女,不久也相继撒手人寰。于杨劲而言,世上的亲人只剩下零星一个。
杨锐正是其中之一。
杨锐比杨劲大很多,因为母亲的缘故,受到父亲的恩惠不多,早早结婚,早早生下了小灰灰,在她眼里,杨劲既是弟弟,又像个孩子。
车子进入市区,驶上杨劲不熟悉的路。
“去哪啊?”杨劲酒劲泛滥,懒懒地放弃了对抗。
胡同里的单车道,行人不守规矩,他们的车半米半米往前蹭。
正前方有辆电动车,小灰灰刚起步又点了刹车。“带你运动运动,把酒精消耗掉,也把你的怨气消耗掉——你行不行?我们一般不跟酗酒的人一起玩。”
杨劲没说话就是无所谓。他摇下车窗,对这陌生的胡同有点好奇。
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大树,在这个城市很少见。两侧都是居民区,一水的老楼,近几年加了保温层,泛着粗糙的灰白色。
行人穿插行走,几乎贴着他们的车。
有退休阿姨摇着蒲扇,跟在孙子后面,不停地为孩子扇扇子。那小孩骑着滑板车,脸和手臂晒得黝黑,穿着淘宝爆款凉鞋,会叫,迈一步叫一声。
路边粥店支起几桌,权当大排档,把电视搬到外面,旁边搁一大盆小龙虾,红艳艳的,撒了不少蒜末。还有几个小盆,装着炒泥螺和花蛤。
杨劲摇上车窗,突然开口对小灰灰说:“知道邓丽君吗?”
小灰灰嗯了一声,他在小心开车。不时有摩托车、自行车突然从车前绕过。
“我妈有点像她。只不过年纪大了些,比她胖了点。上高中时,她来我学校,冬天,穿着那种长长的深色大衣,及踝的长度,没化浓妆,也没有多余的首饰,往门口一站——”
杨劲脸上有了些神色:“刚好下课,我们班同学谁都走不出那个门,都站在门里,呆呆地看着她。”
小灰灰:“门被她堵住了吗?”
杨劲瞪了他一眼,但没有生气:“她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会堵门口,不会说狠话,她吃饭、走路都是静静的,看人时,目光也是直直的、软软的。被她看着的人,都会不由自主驻足回望。”
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在小巷里,四个轮子显然跑不过两个轮子。有辆电动自行车窜上前去,小灰灰只能睁眼干看着。
女孩的笑声肆无忌惮,车上二人都被吸引过去。一个男孩骑车,带了三个女孩,没错,是三个。一个穿运动裤,另外两个是短裤和短裙,这样三人叠在车后座,不知说到什么,嘎嘎笑作一团,难免让路人心生绮念。
电动车超车时,有个女孩的手伸出来,差点蹭到杨劲那一侧的镜子,三个女孩同时惊呼,骑手也谨慎地捏了把车闸,虚惊之后嘎嘎大笑,小灰灰这才看清后座上的李清一。
李清一坐在两个女孩中间,穿着牛仔短裤,露出结实紧致的腿。前面坐着穿长裤的桃子,后面坐着穿短裙的小强。
小灰灰连续、短促地按了两声喇叭,想引起他们注意,不想电动车上没人理他,骑手反倒加快速度,小车巅着沉重的屁股,一溜烟跑远了。
杨劲头很重,手肘支在车窗下沿,手擎着额,懒洋洋地说:“后来几年,我出去读书,见她的机会也少,都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最后一句,无尽怅然又温柔。可惜小灰灰心思根本没在他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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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篮球馆远离市中心,杨劲踏入场馆,身后的门一关,耳朵里就被拍球的咚咚声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吱声塞满了。
放眼望去,场上正在打比赛。4女1男为一组,全场对抗。
小灰灰兴奋得不行,频频跟场下的人打招呼,有人埋怨他怎么来这么晚。
杨劲脚步有点虚浮,跟着小灰灰走到啦啦队外围,随手拖过一把白色塑料椅,坐下。
场上有三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第一种是球鞋蹭地面的吱吱声,第二种是拍球响彻全场的回声,还有一种声音,就是女生们各种喊叫。篮球场上,爷们打球都是不声不响的,女生打球那种热闹劲儿,杨劲还是头一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