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点开私聊窗口,打出几个字,再删除, 反复几次, 退了出来。
卧室里, 杨劲在接电话。现如今打电话拜年的不多,就连杨国强也不需要接电话应付, 许是时代瞬息万变, 聊天软件上净是些复制粘贴的拜年吉祥话,除非特别要紧的人,大家都选择无视了。
小灰灰听见杨劲说:“不是刚见过吗。”电话那头想必是个男人。
他竖起耳朵。
“走不开呀, 家里老的小的。”
“哪个?她不在……外地, 对,人家过年不回自己家呀!”
“谁?噢……她呀,她惦记就让她惦记着。”
“不是, 我跟她不熟,再说,当初不是挺放得开的, 在教室里都能搞,离婚怎么了?离婚是我欠她的?”
“我说于总,这几年您这业务拓宽了啊?拉郎配加上拉皮条啊?还有谁?”
对方似乎详细介绍了一下。
杨劲稍正色说:“认识是认识,对,上个月玩的时候碰上过。他说你就信?中贵的……冯老可没跟我说过。”
“有事,可能得去趟外地。得,你们玩。”
锅铲与锅碰撞,当当作响,杨锐喊大家就座,说“最后俩菜”,马上开饭。
小灰灰摆好酒杯,顺序倒酒。
杨劲刚迈进客厅,见小灰灰在倒酒,远远地说了句:“别给我倒,我不喝。”转身进卫生间洗手。
小灰灰未作回应,直接略过面前的酒杯,有条不紊地斟下一个高脚杯。
杨锐端上最后一盘菜时,大家都已就座。
杨国强坐主位,小灰灰挨着他,旁边是杨劲。杨国强另一侧的座位留给杨锐,她老公坐在杨劲对面。
五个杯子里,四个都斟了酒,只有杨劲面前的杯子是空的。
只看红酒点缀的这桌家宴,和齐整的一家人,杨锐很有成就感。
等杨锐坐定,全家人看向主座,杨国强提杯,先“嗯”了一声,这一声轻而短促,虽无后续,长时间的停顿十分妥帖自然,杨国强是什么人,他的语言习惯是几十年养成的。
杨国强居高临下说了几句,点了杨锐夫妇,准备家宴辛苦,又说全家聚齐不易,过去一年大家各自有收获,有变化、有成长,他很欣慰。唯独看向外孙时,眼神掩不住的亲近,说:“转眼都上大学了,小时候坐在车里,急刹车,冰激凌糊一脸,那才几天前的事儿……”
最后看向杨劲,张了张嘴,最后说:“该轮到你们承担起来时候了。”
众人碰杯前,杨锐问弟弟:“要不今晚住这儿?”
没等杨劲答,小灰灰懒懒地抢答道:“他不喝。”说完眼睛瞟向右下角,挑衅地扫了他一眼。
杨锐老公眼疾手快,递过来一小盅茶,放到杨劲手边。
菜是好菜,酒是好菜,只是话题总也聊不热络。每个话题都戛然而止,没有延展的空间。
杨锐杨劲和小灰灰分别夹了点冰草。杨劲抬眼看,姐姐说:“我记得你爱吃这东西,上午特地订的,特新鲜。”
姐夫含笑低声说:“对对,去去火气。”
小灰灰不买账:“妈,我不吃草。”
他爸说:“你也去去火气。”说完自己去夹一筷子:“我也去去火气。”
杨劲盯着自己盘子里的冰草说:“我妈爱做这个,她也爱吃。”
杨国强面无波澜,好像根本没听到。
杨锐紧急救场:“杨劲,你不喝酒,呆会你送爸回去。本来家里住得下,可你睡眠不好,以前你还和杨杨睡过一张床,现在杨杨个头也大了,你又总睡不好,不敢让你俩睡一间。”
小灰灰插话进来:“我不跟他睡。”
杨劲回应得也干脆:“我送不了。”
杨锐低声问:“你有事儿?”
杨劲音量如常:“嗯。有事。”说完抿了口茶,看向主座:“我得去给许言午女士上柱香。”
全桌人只觉兜头一阵冷气。
杨劲又说:“有个电影你们看了吗,美国人拍的动画片,说死去的人要有活人记得,才能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如果活着的亲人把他忘了,家里不再摆放他的照片,他就真的要死了,像一阵烟一样,散了。”
说完无视其他人,直视杨国强:“您说,我妈她,现在在哪儿?”
说完叹了口气,看着一桌珍馐美味:“也不知道吃的什么年夜饭。”
他夹起自己盘子里的冰草,稳稳地放进杨国强的碗里。
小灰灰疾皱着眉头,目光追随着他,看他做完这系列动作。
杨锐看老公捏了捏眉心,满桌热菜全部幻化成蜡像标本。
杨劲搁下筷子,起身绕过桌角,捏了捏杨锐的肩膀:“姐,抱歉,我不该来。”
小灰灰搁下酒杯,冷眼看他:“小舅舅,你能懂点事儿吗?”
杨劲没理他,去卧室穿外套。小灰灰跟进去:“你是故意的。”
杨劲穿衣服,没理他。
“你哪来的底气?你一个人疼,所有人都要跟着你哭吗?”
杨劲穿好衣服:“我走了。”
小灰灰岿然不动,卧室没开灯,门外的灯照进来,生生映出一个比例极不协调的硕大影子。
“你去哪?你看不出来,所有人都让着你吗?别人都活该让着你,你是这么觉得的?”
杨劲走近,想要通过那道门,小灰灰奋力把他抵在门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行,外面的人也行,但是她不行,你不要耍她。”
杨劲语气完全不想对抗:“你说谁?”
小灰灰刚喝了酒,额头血管异常明显,那条血管居然成为他脸上明显的分水岭。
他咬着牙关说:“你知道是谁。”
杨劲拍拍他肩膀:“Take it easy.你要不说我都把她忘了。”
杨劲走过客厅时,桌上的三人都站了起来。杨国强手在空中虚按了按,示意杨锐夫妇坐下。
杨劲换好鞋准备推门时,杨国强站到他身后:“听我一句劝。”
杨国强穿了白衬衫,外面罩一件V领羊绒背心,衣服质地精良,他站得也直,可头顶的光打下来,腹部的轮廓是藏不住的。
杨国强说:“不要再跟贵金属的人接触,跟冯伯伯也要少说话。年后可能有些变动。”
杨劲看了看他的眉心,眼神依旧冷淡,杨国强并未介意。
他扶着玄关的置物架,明明没有剧烈运动,可呼吸有点发紧。杨锐的父亲说:“也替我上柱香。”
※※※※※※※
路线并不复杂,杨劲没开导航。再加上这个特殊日子,路上十分冷清。
晚上八点半左右,车子驶出隧道。
视野里,那个拱门形状的光斑,从指甲大小逐渐放大,待车子穿过拱门时,视野里的山河景致大不一样。杨劲对此记忆犹新。
半年前,他驱车来过一次。当时是夏季,隧道那头,是偶有起伏的平原边界,绿化带是手腕粗的小树,人工植种。隧道这头,是近在咫尺的绵延山脉,树木野蛮生长的,极具侵略性的绿色直杵到人的眼皮底下。
有一个合适的词,叫别有洞天。
半年后,这个词依旧适用。
城市里几乎看不到雪,吕山一带却是山舞银蛇。
杨劲按下部分车窗,凛冽的冷空气破窗而入,车内的恒温瞬间被破坏,山间空气清冽,杨劲深吸一口。
他把车开到吕山脚下——他只熟悉这条路,而且,他也没有其他目的地。
停车场的雪有人铲过,残雪胡乱推在边缘,地阔天高,这些细节不必计较。登山入口处还是老样子,有个简易门房,白底勾了蓝边,杨劲不记得之前有没有。
雪光映衬下,死寂一片。大年夜必是无人光顾。
杨劲下车,在车前活动活动腿脚,往那个小区方向张望,他什么也没看到。
今年除夕是个不折不扣的阴天。天空的云很厚,流动却很快,像存着什么明确意图,翻滚向前。
他驱车驶向灯火密集处。上次住的宾馆歇业了,旁边一家还营业,他忽略前台姑娘疑惑的目光,办理了入住。
暖气烧得足,房间很暖。他进屋就脱下外套,楼层关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县城,这地方十分陌生,杨劲内心却格外安定。
他拨通了李清一的电话,问他最近几天什么安排。
李清一像在悄悄讲电话:“就在家过年呀。”
“这会儿干什么?”
“这会儿……没什么事,一会要煮饺子。”
“几点?”
“嗯?”
“几点煮饺子?”
“大概,十点半以后吧。”
杨劲沉默了一会儿。“明天和后天怎么安排?”
李清一张口就来:“明天也是做饭、吃饭,后天开始要给亲戚拜年。”
杨劲有几分玩笑语气:“意思是,给亲戚拜年要好几天,你家亲戚挺多的?”
“也不是。姑姑家肯定要去的,她每年初二都要张罗一顿团圆饭,以前我奶奶在,我们都在奶奶家吃,现在奶奶不在了,姑姑就接茬儿张罗。还有几个亲戚,过年要走动走动,可能我们过去,也可能来我家,都还没定。”
杨劲像自语:“嗯。日程排挺满。”
李清一听他那头异常安静:“你没开电视吗?”
杨劲走向窗边,看着远近几栋楼的楼顶,直截了当地说:“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方便见我。”
李清一莫名结巴起来,抹去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问号:“我,我初六回去。”
杨劲没理会她的回应:“景豪宾馆,离你不远吧?”
“你——景豪不远,你,你怎么——你是一个人?”
杨劲说:“我本来想开车到你楼下,怕你不在家,或者出不来。”
李清一内心荡漾一下,差点没喘匀。
她简短地问:“你刚到?”
“刚入住。你家这边过年都不营业,吃的喝的住的全不好找。”
李清一说:“你等我一下。先挂了。”
第52章
※※※※※※※
约摸过了四十分钟, 有人轻轻敲门。
彼时, 杨劲已经靠在床上,闲适地看各台同步直播的春晚。
他打开门, 李清一风风火火地进来, 带进一阵北方山区特有的清冽空气。
她怀抱一个塑料袋,边往边掏东西边说:“景豪是这儿最好的宾馆了,好歹算三星。据说评三星是花了钱的。”
接着掏出两个保鲜盒。
边掏东西边说:“算你运气好,我都不知道这家年三十儿还营业。”
屋里实在很热,李清一穿得又多, 她备餐间隙把外套拉链解开了。
从她进门, 杨劲就跟在她身后。她嘴上没停, 手上也没闲着,杨劲却只挨着她看着, 一句话都没说。
乐扣的长方形塑料保鲜盒, 咔咔咔几下,盖子被掀开,是两盒饺子。
一盒馅的颜色没透出来, 另一盒透着青绿, 想必是韭菜。
两盒饺子都还水汪汪的,没有“坨”,从出锅到进保鲜盒, 再到现在,想是用了最短时间。扑面一股熟面粉的香味。
李清一说:“你就别等零点了,现在吃最合适。”
说着又在塑料袋里翻了几下, 抬头眨眼,有点沮丧。
杨劲在她身后,轻轻贴着她,在她头顶问:“怎么了?”
“忘了拿筷子。”
杨劲有点想乐:“我又不是来吃饺子的,不过……”他看了看两盒吃的,“挺好。”最后发自内心地轻轻笑了。
他用下巴贴了贴李清一太阳穴:“跑着来的?都出汗了。”
说着轻轻褪下她的外衣。
李清一问:“你不饿吗?”
杨劲在床边坐下,轻轻一拖,李清一坐到他两腿之间的床沿。“你怎么出来的?”
“嗯?”
“还带着饺子。”说着,杨劲伸手,把两个盒子盖上,伸长手臂,放到旁边的暖气片上。“我吃过晚饭了,放着一会吃。”
二人这个身体距离,李清一有点难思考:“我实话实说啊。”
杨劲手臂一紧,头从侧面绕过来看着她:“你说什么实话了?”
“我就说,有个朋友,今天只有一个人,我煮碗饺子,给他送去。”
杨劲把头凑近,笑声在她颈窝传出来:“一个朋友。”咂摸一会,又说:“一个朋友。”
李清一被他念叨得,突然觉得尴尬。她从小乖觉,不会在父母面前撒谎,这是她极尽所能,说出的最真实的谎话。
“那你家里人怎么说?你爸,对吧。”
二人靠得太近,李清一精神涣散,声音也明显有点虚:“对,只有我爸跟我。”想要在意念上和肢体上都摆脱这种控制,努力挣脱一点,问道:“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杨劲像是陷入沉思,手臂的劲儿却没松,李清一拗着劲儿,也没挣开多少。
“你过半小时回去,没问题吧?”
李清一不明所以:“能有什么问题。不过,我要赶回去煮饺子,准备年夜饭……”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天花板和墙面扭转,上半身被杨劲欺到床上,手臂被自己压在身下,没等抽出来,卫衣领口被扯到最大。
李清一发誓,她出门前有确认自己的形象。她并没有随意到内穿花睡衣、外罩羽绒服就来见杨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