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劲还真认真想了想:“只对某个人不这样吧。”
姑娘半是同情半是不屑:“行,坦诚也是优秀品质。回来也不用给我打电话了。”说着直起身子,要合上车门,合到一半又对杨劲说:“省省你的力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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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有个展会,是同系统部委举办的。省里没有参展,本来不需要杨劲这个级别的领导到场,派两个对口的基层职工去,参加完展会再听听研讨会,与各地前来参展的单位交流交流,也就完成任务了。
杨劲决定亲自前往。
展会颇有新意,他的确有认认真真研究,可私底下他也没闲着。
他去看了外甥,请外甥吃了饭,直截了当地问,要不要叫你们队长出来吃顿饭。
章燃早看透他的心思,细细地咀嚼着烤鳗鱼说:“我是不会把她带到你面前的。”
杨劲苦笑道:“因为什么?因为我跟你姥爷一样?你这个论调可以拿去上个世纪80年代说。”
章燃说:“那你推翻给我看啊。”
“我没那个义务。”
“我也没那个义务,把她叫出来吃饭。”
“我自己叫。”
章燃一口吞下寿司,鼓着腮帮子,凑近前来说:“带上我。”
杨劲越来越搞不定这个外甥,心里一股无名火,挑衅一般问道:“你妈给你寄的东西,都收到了吗?英国雨水多,她连雨伞都给你准备好了。”
章燃冷笑:“你们怎么不把我送到外太空去?”
杨劲猛然思想起什么,暗想得抽空去下他学校,把他学校里的手续落实了,别差了什么,又要耽搁。
杨劲说:“放心,在你走之前,我肯定把李清一叫出来,我们正式给你践行。”
小灰灰从舅舅嘴里听到李清一的名字,心脏又酸又涨,他说“我们”,这种亲密的称谓,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段,是真实地存在过的。
“我谢谢你,不用了。”
“那也是她的本分。”杨劲偷瞄这个心机少、城府浅的外甥,发现最后这句起了作用,他机械地咀嚼,太阳穴的青筋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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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请章燃吃饭那晚,杨劲都去了李清一公司附近。
第一天蹲守毫无收获。网上查到的地址很详尽,门牌号、房间号都有,无奈那家公司驻地是政府机关办公区,门禁森严,车来车往人又多,他什么也没蹲到。
这才有了第二天请章燃吃饭。
第三天,他还是用了这个拙笨的办法。这一次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傍晚八点多,办公区门可罗雀、楼内个别窗口亮起灯时,李清一走了出来。
一个女孩与她同行。二人一高一矮,矮个女孩比李清一还瘦弱,更显得李清一特别醒目。
办公区被围墙围住,里面的广场也是停车场,现在车走得差不多,也没有车驶入,保安就把伸缩门敞开。
北京比杨劲所在的城市节气晚两周左右,现在早晚的风也满凉的,全靠大地白日接受阳光照射,吸足热量再释放出来,还不至于冻得打哆嗦。
李清一穿了一条新裙子,裙子有一定厚度,搭了柔软质地的衬衫,平底浅口鞋,外罩浅米色风衣。与她同行的女孩也穿得略隆重,鞋根明明不算高,可她走起路来不大自在,好像脚上是双多余的东西。
张墨白跟李清一还没下班。她们走出办公区,是去赴一场晚宴。
老师筹谋已久,今晚就是终局。那个成长农园的项目,坐落在海淀区五环外的某镇,老师的个人魄力也好,文化公司的底蕴也好,在天.朝的边远地界,都不大好使。当地的农委、环境监察部门、水务部门、财政部门都有各自的管辖权限,前期规划时,因为污水循环利用的规划不达标,事业在图纸上就被叫停了。
当地各部门履职尽责,也无可厚非,可老师也想着从一个当地企业家那里打通关节。
此人是本镇人,在当地有企业,对政.府各部门的办事流程熟悉,对本地人惯用的刁难外来企业的手法也知晓。
当晚这顿饭,老师表面说是请教前辈,给受阻的项目支支招,其实她也怀着更深层的期望,现在的风气,送礼、送钱这些过时招术一概不得用,能用的,大概只有寻找认同感,寻找共同的兴趣点,以期此人顺心如意张金口,说上几句体几话,把她们的困局破解了。
又或者,他能真心实意地在某个环境下替她说句话。
老师前一周就耳提面命,这个饭局非常重要,看张墨白的一身书生气和李清一那张寡淡脸不爽,强调三次,让她们去置一身行头,不光是衣服,最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妆容到气质,气质一时难改,这个腹有诗书气自华倒也唬得住,但形式上一定要隆重,华服就是战衣。
为此,张墨白和李清一认认真真逛了商场,按照老师的标准,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此刻全在二人身上。
第91章
杨劲站在树影下。
办公区门前是一个公交车站, 车来车往, 上人下人,杨劲看得早就麻木了, 以为又扑了一场空, 就在心灰意冷时,人出现了!
她们约的出租车到了,李清一拿着手机对出租车招手,二人随即上了出租车。
杨劲忍着单腿久站的酸麻,忙拦了另一辆出租车, 跟司机说:“一起的!跟着那辆。”
好在路程不是太远。杨劲跟进大堂, 两个盛装女孩与侍应交涉几句, 被带进了预订的包间。
杨劲被拦在门口,被问有没有预约, 他当然没有, 大概看他衣着还算得体,被安排在大厅为数不多的空位。
他虽然坐得远了些,视线却好。远远的见一个身着宝蓝色修身连衣裙的漂亮女人, 风风火火地进了那个包间。杨劲看了眼时间, 将近九点。
包间地势略高出大厅,那女人进去时,杨劲留意到她穿了起码十二厘米的高跟鞋, 且步履铿锵有力,小腿肌肉十分发达,显然是穿惯了恨天高的选手。
九点整, 大厅突然响起隆重的音乐,杨劲巡声望去,有主持人出场。
细看才发现,大厅一侧有一个不小的舞台,呈T字形延伸到大厅中央,铺着红地毯。
主持人说了几句,有人披挂成远古人类登台表演。
演出谈不上多高的艺术性,但想必是这家餐厅的特色,演员们驾轻就熟,倒也颇为壮观。
一楼和二楼都有包间,有的包间开了窗,里面的人也可以看见表演。
李清一所在包间却门窗紧闭。
老师仰仗的中间人交游甚广,请了几个驻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还有政.府官员。老师情绪饱满地周旋期间。
张墨白和李清一并不适应此种场合,二人虽然穿了战衣、涂了口红,却插不上话,像两条落在沙滩上的鱼,只管张嘴、闭嘴 ,保持微笑。
这家餐厅的表演,本质是个年代秀,从不能起立行走的古人类演起,三皇五帝、尧舜禹,夏商周、南北朝……一直演到隋唐五代,宋元明清。
歌舞编排简单,故事也都是食客耳熟能详的。
杨劲对表演无兴趣,桌上胡乱点的几道菜也没动,只觉得锣鼓喧攘、眼花缭乱。
演到孔子周游列国时,李清一从包间走了出来。
此前陆续有人出入,杨劲盯得紧,还暗叹李清一的酒量在果真球队练出来了。
张墨白随她一起出来,小姑娘脸色红得异常,连眼皮都红了,一出门就靠着包间外墙,前半身前倾,双臂扶着膝盖,垂着头跟李清一说什么。
李清一就还好。哪都没扶,只是面色微变,站在张墨白对面,边说话边用手扇面前的空气。想是室内有人抽烟,她用这个姿势尽快排出肺中浊气。
两人稍事休息,一前一后去了卫生间。
杨劲看了眼手表,十点一刻,他打定主意,如果十点二十分不见人回来,他就去卫生间看看。
没用上五分钟,李清一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是她自己。
她迅速进入包间,再出来时,手里拿了白色的餐帕,还有一瓶矿泉水,急匆匆又去了卫生间。
杨劲放下心来,转念却想:在哪都是照顾人的命。
又过了约摸十分钟,两个姑娘才回来。
张墨白脸上的血色全无,由闷闷的红色切换成惨惨的白。李清一开门前,扶着门把手,深吸一口气,苟延残喘一般,扫了一眼大厅的食客。
杨劲纹丝未动,他为什么要躲,他光明正大为什么要躲,而且,他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正式见她,所以被她发现岂不是正好?
李清一没看见一个熟人。
这也难怪,这里是大北京,自己才来三个月。
而且,夜里十点,风格诡异的餐厅里,她能遇上什么熟人呢?
李清一进去后,杨劲挑了盘子里的一砣东西,放进嘴里。
名字起得好听,钟灵毓秀什么什么,其实是红枣糯米。早就凉透了,又硬又黏又甜得要死,他险些吐了出来。
好歹咽下去,又拣了盘子里的绿色植物,油菜之类的配菜,胡乱嚼了咽了,勉强充饥。
包间里,酒精掺进血液,每个人的浓度不同,每个人的反应也不一样。
有人冷静自持,尚可以讲些客套话。有人已完成灵魂切换,到达了其人格的反面。
比如某位先生,正与老师共同举杯,说些豪言壮语。
李清一听到他说:“美女老板的需求,我们怎敢怠慢。于总您放心,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多难……”
李清一心想:能有多难呢?本来就是循规蹈矩的程序。
老师久经杀场,怎能不让这气氛节节高涨?她说:“不敢当不敢当,美女不美女的,想把事办成,也要仰仗您。我先干为净!”
在座几个红脸大汉,本来已经喝到骨酥腿软,闷头刷手机,听闻二人对话,又跟着起哄,让喝交杯酒。
老师撩撩头发,伸出手臂,虽然睫毛膏有点糊,可表情依旧无懈可击,跟对方绕着手臂,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张墨白虽然吐空了胃,可也彻底委顿下来。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站起来:“于总!这杯我跟您喝。往后您那要是建完了正式运营,是不是公司就要搬过去?”
老师抱着“你说什么都对”的心态坚定地点头:“对呀对呀!往后咱们就是邻居,来,邻居先熟悉一下。”
边说边满上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
李清一看看她,又看看老师。
这一杯喝得有点勉强,李清一看在眼里。她老板这个年纪,饶是底子再好,基因再优秀,“妇态”也难免有所暴露。
老师的妆容掩去了她操劳的疲态,高跟鞋将她抬到与男人平起平坐的视角,可在一顿持久的酒局后期,小腹的肌肉无意识地松懈,宝蓝色连衣裙在腰部出现横褶,举杯和落座,运作幅度已经较难控制。
第三人接连来敬酒,老师刚要站起应对,李清一抢先一步,把杯举到那人面前。
开席时,她趁头脑清醒,把桌上陌生人的姓氏按照顺序编成顺口溜,翟李王瞿,翟李王瞿,那么此人姓瞿——“瞿老师。”
至于职务,她本来就没记住,此刻叫老师虽并不十分礼貌,但也稳妥。
李清一说:“瞿老师,这杯我来跟您喝。”
老师顺势坐下去。
“噢!小李,你还是大学生吗?”
“我毕业好几年了,瞿老师。”
“你们于总这,真是网罗天下英才。”那人隔着弥漫的尼古丁端详李清一:“清纯气。”
又看向手拄着头半昏迷状态的张墨白:“书卷气。看看,真的是个个有气质,于总啊于总!欢迎你们来,我想把你们全收了……”
“对对对,全收了全收了。”刚才敬过酒的人又附和。
李清一也是强弩之末。
她并不贪酒,喝酒对她来说,除非遇上对心意的人,以酒为交谈助兴。否则每咽一口都是折磨。
喝光这杯酒,她稳住脚步走出包间,想墨白师太一样,靠着包间外墙缓缓。不料猛地推门出来,刚刚张墨白靠过的地方,倚着一个男人。
一惊之下,也没看清是谁,只好按原计划,扭头走去卫生间。
杨劲刚想跟上去,就听到包间里椅子挪动的声音。十一点已过,局终于要散了。
不和什么时候,大厅已经安静下来。
杨劲记得他靠在包间偷听的时候,演员们还在集体上台谢幕。
李清一去卫生间休整,张墨白完全丧失战斗力,只剩下公司一个年轻小伙子与女老板一道送客。
今天想要公关的人彼此也熟悉,所以告别又是一番勾肩搭背。
杨劲找了个位置,既能直视卫生间出口,又能看见告别寒喧的人。
对方那位中间人留下来,又跟女老板耳语几句,才坐进出租车里。
女老板脸上的微笑假面终于卸下,翻了个垮垮的白眼,几步走回来,一屁股坐在离大门最近的桌旁,掏出手机打电话。
等等接听时,她把两只高跟鞋分别蹬下来,挂在脚尖上,活动脚趾稍事放松。
杨劲听见她说:“老公!女儿睡没?我这才完!这帮孙子!”
杨劲看着她讲电话,看她把头发撩起来,完全拢到一侧胸前,宝蓝色丝质修身连衣裙此刻暴露了她身材的缺陷,但她浑然不觉。
挂断电话,女老板才想起她的兵:“师太呢?师太呢?”
小弟说:“在屋里呢。”
“师主呢?师主呢?”
小弟答:“好像去厕所了。”
“叫过来叫过来。”
小弟替大家鸣不平:“老师!都几点啦?俩小姐姐不要睡觉吗?有什么话明天说呗?”
老板光着脚板站起来:“行行,你先把她俩叫过来,我得先确定你们都安全。”
张墨白被扶出包间,真的是边走边睡着。
李清一强撑着精神,把墨白塞进出租车之前,跟司机复述了一遍墨白家地址,并再三与她确认,有人在楼下接她。
接下来是老师和小弟。老师确实喝多了,也确实表现出史无前例的憨态,明明已经坐进车里,还拉着李清一的手,不肯让司机走,一遍又一遍地对李清一说:“师主,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但是师太了解我,我这人,生意场上再没原则,可我有我的底线,我有我的底线,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