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球,GO队拿到了篮板,脚刚落地,小强和芸芸就上来夹击,她弯下腰去,把球抱在怀里,抬头寻找传球的机会。但是她的判断受到强烈干扰,小强身上的奶香过于强烈,让她顿时想到脸上、手上皱皱的小婴儿,吃手吐口水,心一软,手一松,球就被小强掏走了。
男生发出嘘,李清一却丝毫没有懊恼。她觉得此刻很好,这群人,在各自最好的年纪相遇,在各自面前绽放,一起吃很多顿饭、一起去很多个地方、一起挥汗如雨,一起分享与倾诉,看过彼此哭泣的样子,也见证彼此的成长。
GO队在回防时,扫了一眼观战的人群,章燃双手环胸,站在人群里很是醒目,他的目光没有离开GO队,满眼是赞许、欣赏、亲切与渴望。
李清一心中咯噔一下,她后悔看他,却忍不住回想,章燃这个男生,是何时、怎样进入她视线的?
此前大家裹在一起疯玩时,早有或明或暗的迹象,也有些不好解释的言行,她都无视,或者刻意无视了。
一年半载后,山水轮转,两人生活在同一城市,章燃成了陪伴她最多的人。
这一年,成为李清一的尴尬拐点,她像一颗原本扎根大地的树,一年一个轮,按部就班地生长,突然遭遇山崩海啸,她被连根拔起,汹涌的山洪将她卷走,至于下一站停靠在哪、扎根在哪,都由不得她自己决定。
章燃要出国,这件事她一早就知道。而且,此事迫在眉睫,他们二人在北京偶遇,就是同学们的送行宴,时间滚滚向前,绝大部分人都有预设轨迹,李清一珍视打篮球的这群人,也同样珍视与章燃的情谊,但她心中充满不确定,唯一能够确定的,也只有对变化的接纳。
女生打了一会,GO队觉得喉咙扯着肺,一道腥甜,四肢反应速度明显慢下来,只剩下大脑还在虚妄亢奋。
就在这时,桃子来了。与桃子一同进来的,还有杨劲。
因为是工作日,桃子被工作绊住,急得跳脚,下了地铁一路狂奔,刚好杨劲开车路过,就载了她一小段。
GO队站在罚篮线外,按着膝盖弯腰喘气,桃子直直走过去,从身后一把抱住她。
为了不打断比赛,GO队只好把她拖到场外,笑嘻嘻地去抹她的脸——桃子哭了。
GO队手也不干净,抹完桃子眼泪,又去抹自己脸上的汗,再去替桃子抹眼泪,抹来抹去,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反正两个姑娘抱在一起,一个细面条,一个圆葫芦,难舍难分,杨劲看傻了眼。
他递过一包纸巾,GO队胡乱接了,二人各自擦眼泪,桃子情绪也缓和下来,擦了两下眼泪又笑了。
“GO队你脸上全是泥印儿。”说着拿着自己擦过的纸巾说:“来,我帮你弄弄。”
GO队躲闪不及:“停停,别把你的鼻涕抹我脸上。”
俩人又笑闹起来。
纸巾还剩下半包,GO队安抚桃子坐下,走过去还给杨劲。
她刚才肺活量不足,缺氧严重,脸上的红潮还没褪去,头皮的汗顺着鬓角流到脖子上,锁骨一带油汪汪,运动感染之下,眼神纯净热烈,杨劲没接纸巾,就定定地看着她。
GO队把纸巾举到杨劲面前,杨劲看着她说:“我死了。”
纸巾被扔到他胸上,杨劲听到人家姑娘平静地说:“早死早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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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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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劲打定主意, 李清一这次休假回来, 他一定要单独与她见上一面,各自心平气和地谈。
现在, 没人在乎他的感受, 可是他的感受很不好。他仿佛置身一座图书馆,某个时刻,他只是失手碰掉了一本书,他弯腰去拣,却撞倒了身后的书架, 第一个书架撞倒第二个书架, 整排书架多米朵骨牌一般倒下去, 接着是书架砸破了水管,水淹了下一层楼的天花板, 然后房梁坍塌、墙体损毁, 整个座图书馆顷刻覆灭……
那个夜晚之后,他承认,他说了一番混帐话, 可他没有料到, 此后他做的一切,都成了亡羊补牢。
每一次挽救、每一个补偿,都不可谓不真诚, 不可谓不努力,他自认为,以他对自己能力的认知, 以他对李清一的判断,每一步都是有胜算的,结果呢,每一次挽救都差着一口气,最后坍塌成眼下这个局面:渐行渐远,命悬一线。
有不止一次,他觉得算了,我杨劲没见过女人吗?此前见得不少,此后只要我想,也必然是莺莺燕燕,夜夜笙歌。
可他每碰壁一次,就觉得应该再努力一次。每受挫一次,就觉得该为此前的丧失扼腕一次,每每想撒手,就觉得那庸脂俗粉皆不如这一瓶云南白药。
他几乎要把那瓶云南白药当作日常香氛在用。那个味道,能瞬间把李清一带到他面前。
电动自行车后座,那条骨相旺盛的腿;吕山小凉亭里,那个迎风远眺的女孩;和园明暗交替的卧室门口,那个不明来由、不知所终的吻;吕县万象始更新的春节上午,隐忍又包容、忐忑又果敢、妩媚又坦荡的交付;还有被调查期间,那些虽然对扭转颓势不起作用,却实实在在表现出来的不安与关切;以及分手那晚,看到车票、听到恶言后,靠意志强撑的语气和满脸泪水。
下一步该做什么,他也没主意,似乎他的魅力在她面前失效了,他所谓的方法和策略,她能够轻易识破,他在她面前失去了原有磁性。
可是就在一年前,他分明感知得到自己对她的杀伤力,她压抑的、故作镇定的、因伪装掩饰不及而流露出的臣服。
打个比方,就好比杨劲有一种鱼食,无论草鱼、鲤鱼、鲶鱼、鲢鱼,都会轻易上钩。有一天,一条与众不同的鱼上钩了,他眼看要把它拖上岸时,一个疏忽,那鱼挣脱了。
于是,为了重新钓回那条鱼,他不惜加倍投放鱼食,起五更爬半夜,用尽各种办法,眼看那条鱼游来游去,无数次路过那个诱饵,就是不再咬上去。
不仅如此,那条很难归类的鱼还游走了,逆流而上,不知要游到多远的地方。
打完球去吃饭,还是那家熟悉的饭馆。
李清一左拥右抱,章燃与众男生打成一片,杨劲依旧是不被排斥也不太受欢迎的边缘人。
对李清一,章燃没有表现出格外的热络,相反,他内敛许多,哪怕在他的GO队与女生们闹成一片,根本不会留意他时,他也没有放肆地打量她,早有人看出些许不正常。
终于有男生捅捅——悄悄问:“灰,你跟GO队,是一起回来的?”
“嗯。”
“同一趟火车?”那男生兴奋而惊讶。
“嗯。”小灰灰答得坦然,可他知道,事实背后有更多的内容,不便言明。
又有男生加入:“你是不是该请客了?”语毕,期待着小灰灰肯定的回答。
小灰灰心想,请你吃一辈子,你后半生的伙食费我全管,你来我家当儿子都行,只要她愿意给你当妈。想到这,不受控制地瞟了一眼对面。
GO队又在和桃子咬耳朵。
杨劲自闭症发作,有人礼貌性地与他攀谈,都被他把天聊死了,此刻靠着椅背低头看手机。
他刚落座就给李清一发了消息,问她吃完饭什么安排,她与他同坐一桌,也拿起手机看了几次,就是没回他消息。
自己的外甥又在大放厥词,实在听不下去。
菜上了一半,盘子也空了一多半,篮球群的人吃饭真的是宇宙一大奇观。按照以往的规律,此刻是全桌最安静的时刻,大家都在忙着填肚子,如果忽略咀嚼声、吞咽声和杯盘碰撞声,世界十分安静。
杨劲放下手机,叫来服务员,让再上一箱啤酒。
点菜时要了一箱,现在每人抄一瓶,每瓶已经下去一大半,新的一箱啤酒很快被抬上来,杨劲把箱子拖到自己脚边,扯过桌子腿上绑的开瓶器,接连开了六七瓶,放到转盘上,大家顺次各拿一瓶,杨劲继续开,把啤酒转到女生面前,芸芸率先拿了一瓶,小强、桃子也中蛊一般拿了酒,还给GO队也拿了一瓶。
杨劲站起来,有点郑重其事。大家都鼓着腮帮子面面相觑。
“今天我来请大家。以往都是AA,这是规矩,我知道,但是今天我确实有请客的理由。”
小灰灰瞪着他舅舅。芸芸和桃子看向GO队,小强不明真相,左顾右盼。
李清一心想:完了完了,又要搞事情。
杨劲说:“认识大家一年多了,有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大家,她很珍惜这群人的气氛,热情、坦荡、心无杂念,不想因为我们的私事破坏。”杨劲谁也没看,可越来越多的人看向GO队。
“所以,今天首先是道歉。”说着举起酒瓶,喝了几口。
桃子乐见其成:“听不明白啊舅舅,能说清楚点吗?”
“说清楚点,好。你们的GO队,其实是我一个人的。”
全场哗然,有人轻轻说了声“靠”,章燃脸色不悦,目光放空。李清一受不了众人目光,尴尬地捂住脸,无奈地低下头去。
杨劲继续说:“其次呢,是感谢。感谢你们让她呈现出来的样子,我也最喜欢她在你们面前的样子。”
他终于看向GO队,忽略她三分敌意和三分不知所措,轻声说:“你的其他样子,我也喜欢。”
可这话,明明全场都听到了。
杨劲真是身无所长,唯一擅长的就是当领导,他一旦受到瞩目就会侃侃而谈,逻辑滴水不漏,入情入理入人心。
GO队移开面前的酒瓶:“杨劲,你够了。”
他哪里会够:“你们都不知道,她很好,我却做得很差,把她惹哭了。”
芸芸瞄着场上形势,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小强终于嗅到浓重的八卦味:“哇!这是当众表忠心喽?那我们就要问了,舅舅你是怎么把GO队惹哭的?你说出来,我们才好决定是不是原谅你。”
有个男生听不下去:“强哥,您喝口酒润润嗓子,原谅不原谅,你也决定不了。”
杨劲第二口喝了不少,瓶中还余不足1/3。“第三,想请大家做个见证。她不是去北京了嘛,异地恋也不是问题,长远考虑,这才是对我们都好的局面。小灰灰会替我照顾她一点,每个周末我也都会去陪她。”
小灰灰再多一个字也听不下去,起身离开包间。
刚才八卦的男生早就意识到,自己不经意的话题,可能成了今天这出大戏的□□,对小灰灰的背影投去复杂的目光。
杨劲还没说尽兴:“我们这一路,走得有点难。我知道,她去北京就是想放弃,我也动摇过……”这次再看李清一,演说家的做戏成分从目光里消失了。“从这顿饭起,请大家见证我的诚意和我的行动,也请你给我一点希望。”
这是杨劲的结语,他从身边的人开始,依次与人碰酒瓶,碰到小强时,小强欣然配合:“虽然你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我替GO队感到高兴。”她嘴上没闸,几乎脱口而出“早生贵子”这一类话。
芸芸摇头啧啧两声,也举起酒瓶。
杨劲倾身向前,伸直手臂,略过GO队,接下来面对桃子,桃子犹豫了一下,男生们等不及,相互碰了酒瓶,仰头喝了起来。
桃子意识到不妙,再一看,GO队果然气喘如牛,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杨劲也发现了。他不等桃子回应,对全桌示意说:“我先干为敬了。”然后仰头,喝下瓶中余酒,把酒瓶倒举了一会,连啤酒沫子一起吞了。
全桌人静静地看着杨劲表演,等他摘下酒瓶时,李清一正红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丝毫没有赞许。
她开口显得有力无力,鼻子不通气,闷闷地说:“演够了吗?出来一下。”
为缓解尴尬,杨劲跟出去时,回头对大家说:“不够接着点,我把卡放收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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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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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愿意单独面对我了。”杨劲放下一张信用卡, 结账的女孩听到这句话, 隔着流海瞄了一眼李清一,一个穿着宽衣肥裤的素颜女孩。
“我是不忍看你在他们面前丢人现眼。”
杨劲抓住她话中的把柄:“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从来就没看上我?”
小店生意不错, 有顾客喊结账, 收银员机灵地应声,从杨劲和李清一中间穿过。
二人同时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杨劲揪起她肩膀的衣服往外走。
李清一抗拒,篮球服面料光滑,他揪脱了手, 好在李清一缓了两步跟过来。
二人坐进车里, 杨劲开了暖风, 问李清一要不要加大风力,李清一说这样就可以。
杨劲把手放在出风口, 试了有一会儿, 因为实在想不出说什么,二人就这样沉默着。
对李清一来说,流逝的时间都是宝贵的。事情发展至此, 她没有千言万语, 只剩下一句话:“我想提一个要求。”
与些同时,杨劲也开了口:“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一个茫然不知做什么,一个想提要求, 这简直就是珠联璧合。
“你说,你说。”杨劲看着方向盘后的仪表盘,语气虔诚。
李清一没再客气:“请你把篮球群的朋友还给我。”
空气再次凝固, 杨劲没有马上回应,可他脸色渐渐冷下来,再开口时,沮丧和自嘲都有:“还有呢?”
“没有了。”
“看来我真的丢了你的脸……那你刚才哭什么?”
李清一总不能说自己没哭。
“我的理解,你那里,多多少少,还剩下一点吧?”杨劲缓了缓,“对我的感觉。”
“没有了。”
杨劲双手搭在腿上,拇指和食指吊着方向盘,听到这句,他手指紧了紧,一阵难过袭来。
“那你哭什么?”
最佳辩手,永不服输。
“干吗要这样?让所有人难堪。”
“谁难堪了?我没一句是谎话,我不难堪,你哭了,我就更不难堪,要说难堪,只怕是我那个外甥、你的小奶狗有一点。”
李清一不想听他提到章燃,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