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一问:“你怎么了?”
章燃反问:“我……我怎么了?”
“你今晚不太一样,受什么刺激了?”
章燃没说话,别过脸去。
又沉默了一会,男孩调整状态,转过头来说:“那家伙是北京人吧?”
“是吧。口音是不是很亲切,跟听相声似的?”
“姐姐,你能不能对人有点戒心?别把谁都当哥们儿。他把你撞了啊!”
“他是故意撞我的吗?人态度挺好,忙前忙后的,还请我吃宵夜呢。”
“那是因为他怕你讹他。一顿炒饼就把你哄明白了。”
“你咋了?”李清一在座位上探身,仔细看他的脸。“学校有事?我耽误你办正事了?”
章燃心里有鬼,连忙换话题:“那手串儿男多大啊?”
“34?他自己说的。”
章燃冷笑:“我以为40+呢,长得够着急的。”
“哪有40+啊,不就是比你舅舅黑点儿。”
今晚处处是雷,章燃什么都不愿听、不愿想、不愿说了。
还有一件事,他耿耿于怀,但生生给憋了回去:送他们上车时,他闻到北京大爷身上的香水味,高级香。
※※※※※※※
章燃家离学校不远,李清一第一次来。
她脚面肿起来,实话实说有点疼,可这疼也无人可说,章燃也没问。
他今天很反常,与其说哪里反常,不如说哪里都不正常。
章燃帮她打了一盆水,放在客厅,转身进了卧室。李清一只好简单洗漱,章燃出来时,她正把伤脚搭在茶几上,把另一只脚泡在盆里,弯脚洗脚。
这姿势很考验身体柔韧性。章燃远远看到她的脚和半截小腿,迅速转过脸去,冷着脸回了自己房间。
李清一单腿蹦着倒水、关灯,蹦回客房,章燃再没出现。
倒是手串儿哥发来慰问消息,问她到家没有,说受伤的地方今晚肿起来大概会有点疼。
李清一回确实挺疼。还不忘感谢他的宵夜,说:“炒饼很好吃。”
手串儿大哥回了一句:“缺点儿醋,差点儿意思。”
李清一觉得这句很好笑。
第99章
早上8点半, 先是敲门声, 接下来是电话铃声,几小时前刚睡实的章燃被吵醒, 杨劲让他开门。
门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杨劲,是杨锐和章炳坤——章燃的亲妈和亲爹。
最后进来的才是杨劲。
杨锐够着拍了拍章燃脸颊:“大儿子,还睡呢啊?我跟你爸本来想坐飞机,你舅舅说这趟火车最合适。果然,晚上9点上车, 上车就睡着, 睡醒就到了, 软卧可比飞机舒服多了……”
章燃站在客厅中央,北京很少有这种宽敞的两居室。最近几年房价飞涨, 90几平米不隔出个三室一厅来, 开发商和业主都觉得浪费。
当年选这房,一是觉得离章燃学校近,再就是格局合理, 大大方方的两室一厅, 站在客厅说话,隐约听得到回声。
卧室里的李清一听得清清楚楚,她躺着没动。
杨锐在在客厅、卫生间巡察一圈, 最后走进厨房:“跟你说过多少次,厨房垃圾要一天一倒,不然有味道, 还滋生细菌……”
她突然打住,手里还提着几个垃圾袋。
李清一单腿蹦出来,手扶沙发站着。她穿着章燃昨晚为她准备的一套运动服,裤腿挽起来,露出包扎的脚。
“打扰了,叔叔阿姨。我得走了。”他对章燃说:“我的包在卧室床边,你得送我下楼。”
一屋子人都很意外,李清一显然不打算与杨劲相认,全程没有看他。
章燃倒很淡定:“在早上的,你往哪儿走。”说着伸过手去,扶她坐在沙发扶手上,“妈,这是我老乡,昨天被车撞了,在我这养伤。”
杨锐和章炳坤对视一眼,忙走向门口:“正好,我下楼扔垃圾,顺便买点东西,回来一起吃早饭。”
李清一刚想推辞,章炳坤说:“我们也是改了行程,突然提前了,把你们都吵醒了。姑娘,你这腿最好哪都别去,老乡就是关键时刻互相照应的,安心在这养着。章燃他妈手艺马马虎虎,你凑和一下。”
杨锐夫妇巧妙化解了尴尬——吃饭时,话题也由长辈引导,问李清一多大年纪、老家在哪、在北京做什么工作,又问脚是怎么弄伤的。
杨劲黑着脸吃饭,李清一叙述脚伤时,他对她翻了两次白眼。
吃完饭,杨劲把章燃叫到卧室,关了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刚才你不是都听见了。”
“你把她弄这来是怎么回事?”
章燃压着性子:“她脚受伤了,我把她弄哪去?”
杨劲眯着眼睛盯着章燃:“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杨劲压低声音,语气明显是急了:“那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章燃冷哼一声:“问得好,您别问我,您问她去。”理直气壮地指着客厅方向。
章燃心中有几分得意:“还有,这是我家,来不来的提前打声招呼,别跟走城门似的。”
“碍着你好事儿了?你等这一天,等好几年了吧?”
“我没你那么肮脏。”
“呵,我从你这岁数过来的,你每天脑子里都装些什么,我能不知道?”
夏虫不可以语冰。章燃刚刚初尝人事,一觉醒来被舅舅如此质问,脑子瞬间淤滞。
杨劲身为家长,架子一定不能塌:“待会儿我带她走,你跟你爸妈收拾东西,周三利利索索地给我上飞机。”
“你一定要这样吗?”章燃语气无奈又轻蔑。
“我忍你够久了,你那点上不了台面儿的心思,成不了气候,早就跟你说过。就此打住,出去多见见世面,谈几次恋爱,回来还能坦然地叫声小舅妈。”
“我要是不呢?”
“我换个身份跟你说句话,你现在别把我当舅舅,你当我是个男人,我也当你是个男人……”杨劲凑近章燃:“和谐,这东西骗不了人。”
章燃气喘吁吁,杨劲看他样子,就坚信自己抛出的“独家”底牌稳赢了。用下巴点了点门:“去吧。”
客厅里,两个行李箱打开,杨锐在往里面装东西。
章炳坤搭搭下手,边干活边跟李清一闲聊。
杨劲径直走进另一间卧室,把李清一的东西胡乱整理一番,出来时,胳膊搭着李清一的外套。
“姐,姐夫。”
俩弯腰收拾行李的人同时抬头。杨劲隔着沙发把衣服扔进李清一怀里,“今天不合适,我先带她走,回头正式介绍给你们。”
章炳坤再次与杨锐对视,章燃站在卧室门口,做母亲的没看自己儿子,可她早对情势有所察觉,她看向李清一,紧接着,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向李清一。
杨劲没叫动人,只好走过去,把李清一从沙发里提起来,帮她穿上衣服,外套拉链一拉到顶,动作粗枝大叶。
李清一被拖着向外走,章炳坤和杨锐都愣在原地,还是姐夫稳一点,问杨劲中午是不是回来吃饭。
杨劲边穿自己的鞋边说:“不回来了。需要买什么让我姐给我打电话,我周三带去机场。”
说着开门,一手提着包,一手拖着李清一往外走。迈出一只脚才发现李清一还穿着拖鞋。
又把包放在地上,替李清一穿鞋。
她一只脚包着纱布,不用穿鞋,但是根本无法着地,另一只鞋也穿不上。
章燃适时递过一把椅子,让李清一坐上去,很自然地蹲下,帮李清一把鞋穿好。
“我晚一会给你打电话。”
从李清一的角度,只能看到男孩子宽阔的背和劲瘦的腰,微微驼背,根本看不到脸。
“没事,你放心。”
章燃站起来,李清一也单腿站起来,她提着那只穿不上的鞋。
“哦对了,你的衣服,我洗干净还给你。你是周三走是吧?”
身后,中年夫妇还看着门口三个年轻人。
章燃张了张嘴,没说话。
※※※※※※※
第100章
※※※※※※※
青岛啤酒, 世界之醉。
青岛市一处闻名遐迩的海滩, 游客可以远眺视野里最高的建筑,上面挂着醒目的八个字:青岛啤酒, 世界之醉。
李清一坐在海滩上一把巨大的遮阳伞下, 身边是几种摄像设备。
公司来青岛拍片子,日程是早安排好的,她意外受伤,墨白想替她跟老师请假,这次青岛之行, 让她别来了, 在家把伤养好。
李清一本来答应了, 可从章燃家出来,杨劲带她住进常住的宾馆。她只好联系公司, 声称脚伤无大碍, 申请出差。
说来奇怪,她可以接受章燃的照顾,换成球队其他男生也行, 但杨劲不行。如果杨劲帮她洗脚、替她换衣服, 她会不自在到逃开。
两害相权取其轻。
天气不佳,云层很厚,海风也不大友好, 可她勉强套着雪地靴,看守着摄像器材,看着打光板偶尔翻转反射的光, 还有专注拍摄的同事,心里反倒平静。
这次拍摄周二结束,当晚返京,章燃是周三的飞机。拍摄期间,章燃打来电话,李清一告知了位置和行程,他在电话里没说什么。
周二下午,拍摄完成,摄像师打包行李、装车,同事们的行李都在车上,准备从拍摄地海滩直接驾车回京。
李清一腿脚不好,率先坐上车,将头探出车窗,最后感受冬日里咸湿的海风。张墨白踏着软沙走过来,身后跟着个高大的男孩,不是章燃又是谁。
李清一史料未及,章燃却泰然自若。他已经跟张墨白说好:李清一留下来,不跟公司的车走。
张墨白转述章燃的话,说出国前也想出来散散心,刚好李清一在青岛,就追了过来。语气有试探。
公司里有人在自助餐厅见过章燃,后来章燃接过李清一下班,张墨白也认识他。于是,公司的七座商务舱驶离,留下跛脚的李清一和欣然挥手热情告别的少年。
冬日里,海滩游客本来就少。傍晚,二人沿着海边走了一小段,李清一脚伤未愈,章燃提议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近处寥落几个陌生游客,细沙被孩子堆成城堡,一半坍塌,由近到远皆是凌乱的足迹。
远处是高大建筑,还是那个巨幅广告:青岛啤酒,世界之醉。
对章燃的突然出现,李清一有几分不安。问他行程,他坦言确实是明天的飞机,已经买好明天回程的火车票,赶回北京乘飞机,什么都不耽误。
背着李清一走久了,他有些微微的喘,看着卡在建筑之间的夕阳说:“你就没打算送我,是不是?”
迎面跑过两个孩子,边跑边回头看,大概觉得成年男人背着成年女人,这画面新鲜。
章燃没有行李,他把李清一放在宾馆大堂,把她的行李送回房间,出来仍旧是一幅游兴很浓的样子——某种亢奋把疲倦掩盖了。
他借了李清一的手机,查看地图,说有家网评不错的餐厅,可以去那吃晚饭。
李清一问:“你手机呢?”
他专注地放大地图、测试方向,随意地说:“没电了,我放楼上了。”
地图指向的所谓“网红店”,其实在一条小吃街里。一路走来才发现,这条街上都是这类餐饮,现在是冬天,家家关门闭户,食客都在室内,不过可以想像,夏季会连成一片大牌档,气氛想必热烈十倍。
二人点了吃的,无非是烤鱿鱼之类,味道并无可圈可点之处,旅游城市面向外地游客食物味道,卖相好,味道有些漫不经心。
小灰灰倒是喝了不少酒。不得不说,青岛啤酒完全撑得起“世界之醉”的广告语。
吃过饭,二人往回走。远远望去,海滩静谧一片,海浪却活跃起来,像迅猛生长的怪兽,奔突袭来,一浪高过一浪。
一侧是城市灯火,一侧是博大、深奥、神秘的海洋。
一侧是渺小的个体、微不足道的悲喜挣扎,一侧是庞博的自然奇观,是千万年涌动的暗潮连着无穷尽的浩渺宇宙。
看李清一脚伤无碍,章燃提议绕道海边。他刻意落后半步,视女士需要,随时施以扶持。
李清一倒没那么脆弱——她似乎从未脆弱过。一只脚不敢吃力,可但走得并不慢。
月亮升上来,海滩呈现灰蓝色,海风很大,每一个浪头都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二人都惊讶于这意外得来的美景,李清一迎着海浪和海风,兴奋得想尖叫。
章燃趁其不备,用李清一的手机偷拍了照片。
月亮地下,人物几乎成了灰白剪影,有深沉汹涌的海浪做陪衬,反倒成了奇妙的意境。
两人又凑近合影,李清一说:“我们发给他们看吧。”
章燃迟疑了一下问:“你想给他们看吗?”
李清一当然想。
章燃说:“你想,咱们就发。”
风很大,两人要凑近说话才能听清。李清一说:“下次!和他们一起来这儿!”说完补充一句:“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说完转身继续向前走,像童话里与海之怪兽结交朋友的小女孩,章燃速度渐渐慢下来,如果可能,他想让日月潮汐、宇宙万物在这一刻凝固。
此刻即永恒。
李清一发现章燃拖了后腿,折返来寻,发现二人情绪的基调不一致了,章燃正看着模糊的海平面——陷入情绪的低谷。
李清一凑过来,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满脸都是:“想以后的事呢?”
章燃看着她,心里想:我没有以后。
李清一又喊道:“你以后,会变成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