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祝升本来背对着他坐在地板上,闻声放下酒瓶回头道:
“当然不是。”
“不是为何姓段?”
“因为她傻,总觉得当年没救下你是她的错,你们段家又没有留下子嗣,所以想从这方面弥补一些。”
“不可能!”段瑞金道。
赵祝升扬眉一笑,炫耀似的,“有什么不可能?孩子是我的,我并不计较他们姓什么,反正他们无论姓什么都喊我爸爸。难道你指望她在被你抛弃以后还为你生儿育女么?别做梦了。”
段瑞金回想起安安的脸,摇头。
“你没必要骗我。”
赵祝升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蹭一下蹿得更高,怒道:
“他们就是我的孩子,你不信也得信!”
段瑞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知道么?你并不是最好的人选。”
他皱起眉,不知道对方又想耍什么手段。
段瑞金从西服口袋里摸出烟盒,慢条斯理地拆开外包装,最后留在手中的是十几根烟与一小块黑色固体。
他把那块东西丢到他面前,冷声道:
“商元良发家速度如此之快,靠得可不仅仅是明面上的生意。你帮他做了什么才获得如此巨大的财富自己心里清楚,现在陈定山与钱家内斗得厉害,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等将来他弄掉了钱家,商元良不会过太久舒服日子。”
赵祝升没想到他才来晋城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眼神诧异,怒意消失,神色严肃起来。
“你想怎样?”
段瑞金耸了耸肩,拍拍裤子站起来。
“我不想怎样,你们不是我的目标。我来找你的目的进门时就说得很清楚,你要是能保证自己将来照顾好她,我就把她救出来。如果你做不到,我会去找别人。”
赵祝升闭上眼睛,耳中回响起商元良的话。
若他答应了他,就必然得背叛商元良,可如果不答应,商元良那个老狐狸会履行约定吗?
两边都是陷阱,两边都是希望。他如同身处洪水中的人,被冲击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法判断正确的方向在哪边,只能凭自己的直觉选择。
段瑞金毕竟曾爱过阮苏,商元良是彻彻底底的绝情。
他睁开眼,哑声道:“好,我答应你。”
段瑞金转身离去,连句客气话也不愿意多说。
赵祝升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踢倒了几个酒瓶,回到沙发上一躺。
窗帘没有关,他透过玻璃看见漫天星光,忽然想起多年前与她共度的第一个夜晚。
那时的她娇小却泼辣,总喜欢披金挂银穿红戴绿,比戏子都招摇。
如今的她内敛含蓄,从不多说废话,也从不乱出风头。
无论哪个她,他都深深热爱。
余生只愿能陪在她身边,只愿能。
之前关押小曼的洋房被王四全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陈定山吸取教训,不再把他们关在晋城,而是送进一座废弃地下牢房,派了几十个警卫日夜看守,普通人难以寻找和进入。
牢房多年无人使用,蛇虫鼠蚁成为原住民,藏在每一个缝隙里,赶都赶不走。
阮苏问警卫要了被褥和水,勉强清理出一片干净地方,让安安和音音待在上面,免得被虫子咬。
她还想要些驱虫药和雄黄粉,警卫不同意了,骂道:“你是来坐牢的还是来当官的?”
小曼看见警卫腰上的枪,怕她闹起来吃亏,拉着她的胳膊摇摇头。
阮苏却平心静气地笑着说:“我们当然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人,本不该麻烦你,可是过不了多久总统就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了,总不能让我们带着满身的跳蚤包去见他吧?到时他追究起来,你们也不好交待不是?”
警卫闻言神色微变,又拉不下脸,没好气地说:“行行行,再给你弄点来,除此之外可什么都不许要了。”
阮苏连声道谢,美丽动人的脸和谦卑的态度让人无法厌恶她。
一个小时后,警卫送来她要得东西,以及今天的午饭——一盆稀粥,一盘馒头。
粥稀可见底,馒头又干又硬。
小曼看看兄妹俩的小牙口,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给他们吃。
阮苏拿起一个馒头掰开,走到他们旁边说:
“来,尝尝新面包,你们以前没吃过的哦。”
安安接过一块,乖巧地啃了起来。
音音感冒未愈,住到这里后没药吃,比之前更严重了,鼻塞咳嗽发烧一起来,整日晕乎乎的,吃饭也没胃口。
她躺在阮苏怀里,恹恹地看着她手里的馒头。
“娘,这个面包为什么是白色的?”
阮苏柔声哄她,“因为白色的好吃啊。”
“可它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
阮苏笑了笑,帮她剥去馒头外的硬皮,“这面包呢,不是看着好吃才好吃的。就跟人一样,虚有其表的不在少数。我们不能用表象去评价它们,得亲自接近,闻一闻咬一口,才知道究竟好不好。”
音音扁扁嘴道:“那好吧,我就咬一口。”
阮苏把剥出来的好部分递到她嘴边,她咬下一口认真咀嚼。
“怎么样?好吃吗?”
“有点硬。”
“那娘待会儿再喂你喝点水。”
音音点点头,一口接一口的把馒头吃光了。
牢房里没有东西可供玩乐,两人吃完就睡着了。
阮苏端起没有动的稀粥说:“只能委屈你跟我吃这个了。”
小曼毫不在意自己的午饭,佩服地说:“以前真是想不到,太太你居然这么会哄孩子。”
阮苏摇头,“不是我会哄,是他们已经吃过太多苦,这点苦就不算什么了。”
小曼已从她口中得知当初分开之后她所经历的事,愧疚地说:
“都怪我,要不是有我这个累赘,你们不至于也被关进来,兄妹俩仍然可以当他们的少爷小姐呢。”
“你这叫说得什么话?要怪就怪陈定山,是他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我们才沦落至此的。”
“可要是我不姓爱新觉罗,他也不至于把目标放在我身上。”
小曼气恼地攥着衣服,“我讨厌这个身份,没给过我家庭的温情只给过我痛苦,逃了一辈子也逃不脱,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活我自己的人生?”
阮苏侧脸看了她一眼,放下粥碗抱住她。
“一辈子长得很,你才二十多,还有无数可能,别轻言放弃。”
小曼埋在她肩窝里点头,同时抓住她的手说:“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要分开。”
话音刚落,牢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轻笑。
“哟,这才多久,就上演姐妹情深了。”
两人心中一紧松开手,朝外看去,陈定山站在牢门外,像个臃肿的鬼魅。
小曼被他打破的嘴角还在流血,一说话就撕裂似的疼,看见他忍不住来气,张口骂道:
“你这德性还想登基?还想称帝?呸!卑鄙无耻!”
陈定山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说:
“仁不行商,义不守财,慈不掌兵,柔不监国。做好人容易,安安分分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就行了,可好人是干不成大事的。换句话说,他们那也不叫好,叫窝囊。”
“你在放屁!别为自己的恶行强词夺理了,要说虚伪,天底下你当第一没人敢当第二!”
陈定山关了她两年,早被她骂出免疫力,无所谓地撇撇嘴,视线移到阮苏身上。
“带着孩子住在这种地方不好受吧?想不想回家?据说你丈夫回家后天天喝酒,连门都不出呢。”
阮苏平静地喝着粥,“你不肯放人,我想又有什么用。”
陈定山低声笑,用手指了指她,“我就喜欢你这种讲道理的人,发脾气能解决问题吗?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
小曼听出他在嘲笑自己,嗤笑道:“发脾气是解决不了,杀人才能解决得了,你不就是这样当上总统的吗!”
陈定山深吸一口气,太阳穴青筋暴起。
“我警告你,在我发火之前闭嘴。”
她想回话,意识到牢房里不只有自己,还有阮苏和她的孩子,闹起来说不定对方会拿孩子开刀,于是闭上了嘴。
陈定山点了根烟,吞云吐雾好半晌后才说:
“再过两天就是国庆大典了,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出席,配合我的演讲。”
“不去。”小曼一口拒绝。
他看了看阮苏,“你负责劝她。”
阮苏无语道:“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没有劝成功,我会让人把你的孩子杀掉喂狗。”
陈定山的视线扫过安安和音音的脸,微笑道:“他们长得可真漂亮,长大以后也肯定是美人,你舍得这么可爱的小脸被狗啃烂吗?”
阮苏心底发寒,险些捏断筷子。
小曼愤怒地跳起来,扑到栏杆上,细细的手腕伸出去抓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在他脸上又抓又挠,留下几条血痕。
“你这个王八蛋!你丧心病狂!我跟你拼了!”
站在暗处的警卫一拥而上,用电棍往她身上戳。
小曼被电得直翻白眼,抽搐着倒在地上。
阮苏走过去抱住她,看着陈定山说:“我会说服她的。”
陈定山笑吟吟道:“她能认识你这个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好了,就这么说吧,两天后我会派人来接你们,希望到时不要让我失望,否则后果怎样我自己也不好说。”
警卫们收起电棍,护送他离开。
阮苏低头看小曼,帮她理了理乱发。后者被电出了一身粘腻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太太……”她抓着她的袖子,艰难地呼吸,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与汗水混在一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阮苏轻轻拍打她的肩膀,“不要怕,我们未必走投无路。”
小曼道:“难道你想等赵祝升来救我们吗?可他如今怕是自身难保了……”
阮苏扬了扬嘴角,“就算他不来,我们也不一定就没有其他办法。所谓盛极必衰,陈定山早不举办晚不举办,选在这种时候举办大典,秘密筹备登基,想来也是四面楚歌。登基之后他与钱家必然翻脸,其他军阀,以及驻扎在国内的洋人军队不可能看着他坐拥江山。我想相比我们,他才是那个即将走投无路的人。我们得等,等到他自乱阵脚时,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小曼心情过于悲痛,无法细细思考她所说的话,但是愿意无条件相信她,点点头说:
“好,我们一起等。”
阮苏拿出手帕为她擦冷汗,两人才分开,安安便睁开眼睛嘤咛了一声,冲阮苏伸出手:
“娘,我身上痒。”
她想起还没来得及使用的驱虫药,连忙拿了出来,洒在牢房的各个角落。
牢房里没有窗户,靠着一盏昏黄的电灯照明。
走廊倒是有扇巴掌大的天窗,光线从地表照进来,被铁栏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
阮苏靠观察光线判断时间,当光斑彻底消失后,牢房大门打开,警卫又来送晚餐了。
这次似乎换了个人,个子比之前的矮许多,一米七出头的样子。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下来遮住脸,身上的衣服有些宽松,袖口盖住了手背。
小曼中午吃得那点稀粥早就消化完了,站起来抓着栏杆看托盘里的东西。
晚餐终于不再是稀粥馒头,可也没好到哪儿去,一盘青菜叶子,一大盆糙米饭,看着就叫人胃口全无。
她恹恹地坐回去,口中抱怨道:
“这种东西叫人怎么吃啊?我将就一下也就算了,两个孩子怎么办?陈定山真不是东西。”
阮苏想安慰她两句,却老感觉这个警卫看起来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片刻想不起来。
警卫走到牢门外,打开右边角落里一个人脑袋都过不去的小门,把饭菜放进来。
阮苏假装去拿饭,实则是为了近距离看他。
当二人距离只剩下不到一米时,她清楚地看见对方勾起尖尖的嘴角,两指捏住帽檐,轻轻往上掀了一下。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她看清对方的脸,虽然与记忆中大不一样,但还是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
“阿……”
“嘘。”那人笑着做了个手势,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要是我暴露了,你们可就出不去了。”
阮苏连忙压低嗓音,吃惊地问:“阿松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这个灵活瘦小的警卫,正是她多年前就已经断绝关系的亲兄弟,亦是唯一的弟弟阮松。
阮苏努力回忆了一下当年自己离开时他的下落,停留在金矿被迫停工的画面。
阮松垂着眼帘看盘子,状若随意地说:
“是二爷让我来的。”
“你在帮他做事?这些年一直跟着他?”
“这个很重要吗?你既不关心他也不关心我,何必问得假惺惺。”
阮苏深吸一口气,“好,我不管,他让你来做什么?”
对方笑得一脸狡黠,“你那丈夫自己无能,又舍不得你,跑到他面前跪下求他帮忙,还承诺什么……等你出去以后就跟你离婚,亲自把你让给他,连同那两个孩子。”
阮苏闻言脑中嗡得一声,差点没晕过去。可仔细想想赵祝升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凭他的倔脾气,宁愿自己孤身赴死也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于是冷声道:
“你骗我,谁让你这么说的?”
阮松颇为意外,哟了声道:“看来你还挺了解他,不愧是同床共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