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我爹娘死得惨,所以忍不住要对别人的爹娘好些吧。”
阮苏往她手里塞了几块银元。
“拿去,想买什么买什么,不开心就花钱为自己买开心。”
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趴在阮苏肩头。后者命令司机开车,同时低声叮嘱:
“今天的事谁都别告诉二爷,知道吗?”
二人被她逼着发了誓,又各得几元赏银,开开心心地回公馆了。
之后阮苏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就当没见过父母。然而对方贼心不死,几天后又凑到她眼前来,所作所为着实将她恶心了一把。
当时她正在后厨跟厨子聊天,这是赵祝升教她的,他说厨子手中握的不止是锅铲,更是一家饭店的命脉。
厨子手艺要是差了,饭店就算神仙来开,也赚不了钱。
这位新大厨名叫娄望南,乃着名的娄家菜传人,烹炒煎炸样样精通,白案红案更无敌手。
原本是在另一家饭店掌勺的,被赵祝升用死皮赖脸帮她撬了墙角,同时带来的还有三个学徒,四个打杂,相当于直接带过来一个团队。
阮苏尝过他的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彭富贵本来对新厨子抱有敌意,并且很不服气,但吃完他的菜,当场便跪下来要拜他为师。
娄望南是个谦逊的人,正是因为太谦逊,才身怀绝技却没有发大财。
阮苏旁敲侧击地问他,是否有亲自开酒楼的打算,他正要回答,小曼匆匆跑进来,把阮苏拉了出去。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你不是帮彭富贵订酒去了吗?看到什么了?”
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
“酒行旁边不是有条小胡同,里面全是窑子吗?我看见你爹娘正押着你那妹妹往里送呢,她都要哭断气了!”
阮苏瞪大了眼睛,“你没认错?”
“怎么能认错啊,那丫头换张白皮,不就是第二个你嘛!”
阮桃居然也要被卖了,她才十五岁啊,那对爹娘真是死性不改!
阮苏不想管原主家的破事,但她不是铁石心肠,知道这事以后没法装聋作哑。
她又怀疑这是爹娘的计,逼她不得不插手,然后顺理成章地缠上她。
现在该怎么办?
阮苏站在饭店后院,望着眼前游来游去的一缸鱼,从水面看见小曼的倒影,生出主意,在她耳边耳语一番,又塞给她两张银票。
小曼惊奇地看着她。
“你确定要这样做?她可是你妹妹呀。”
阮苏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
“去吧,我在饭店等你。”
小曼低头看着银票,一鼓作气地去了。阮苏将这事抛到脑后,继续与娄望南聊天,趁机跟他学了个小诀窍——如何煎出漂亮完整的荷包蛋。
当她终于完成一个得意之作时,小曼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胆怯的小尾巴,左张右望惊魂不定,活像要被这个世界吞吃了。
小曼先把她领上了楼,才来找阮苏汇报。
银票没有了,换成另一张字据,是卖身契。
阮苏看了一遍,点点头,叠好递给她,“以后她就是你买的丫头,你想让她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吧。”
小曼自己都是丫头,陡然买了个丫头,非常不习惯,推回去道:
“她是你妹妹,你留着。”
阮苏摇头,态度坚定。
“跟他们谈感情不如谈钱来得方便,你留着。”
小曼只得收下卖身契,咕哝道:“那你上楼见见她吧,小丫头都被龟公推上床扒裤子了,可吓坏了呢,真是杀千刀的好爹娘。”
阮苏也有这个打算,端着那盘煎蛋上了楼。
阮桃孤孤单单地坐在包厢里,抱着包袱无声地淌了一脸的泪,黑黄色的脸也被父母的行径吓白了两分,看起来倒是比那日漂亮些。
听到脚步,她绷紧身体躲去角落。见进来的是阮苏,立即又哭出了声。
“大姐……”
她才经历了原主曾经的遭遇,阮苏对她是同情的。
但是不能太同情,因为心软最容易被人当把柄。
无视对方的哭声,她把荷包蛋放在桌上。
“尝尝我的手艺。”
阮桃哪里吃得下,摇头时甩飞了一串泪珠。
既然不吃,那就谈谈正事。
阮苏在她对面坐下,为自己倒了杯碧螺春。百德福消费高,给客人喝得茶水自然是最好的。淡绿色的液体流经唇齿进入腹中,留下无尽的清香。
“你刚才去了哪儿?”
阮桃不愿说。
“你可知是谁救了你?”
她不解道:“不是大姐吗……”
阮苏摇摇头,拉来小曼。
“不是我,是她。她这人心善,看不得小姑娘受欺负,所以自掏腰包买了你的卖身契。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人了,明白吗?”
阮桃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难以理解她的话。
大姐就在眼前,那人是大姐的人,自己怎么成了她的人了呢?她不是大姐的妹妹吗?
小曼也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想起进门前阮苏的叮嘱,还是清了清嗓子,摆出威严仪态说:
“我不强求你留下,你若是不愿意,现在就把钱还回来卖身契拿回去,回你那窑子里接客。若是愿意,那你从今天开始都得听我的,不许违背命令,更不许跟我摆架子。”
阮桃彻底被她俩弄蒙了,求助地看向阮苏。
“大姐。”
阮苏道:“以后没有大姐,只有主仆。”
她懵懵懂懂地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心里凉了半截,红着眼睛问:
“你真的不愿当我们的家人了吗?”
阮苏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身旁,捧起她那只印着藤条印的胳膊。
“不是我不愿,是他们把我赶走。他们也赶走了你,做人不能太心软,有人让你疼了,你要么打回去,要么离她远远的,明白吗?”
阮桃咬着嘴唇,眼泪一串串的流。
“可是我舍不得,他们是我爹娘,我这辈子从来没离开过家……”
阮苏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一直给她讲道理,丢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就与小曼聊起了天。
二人日夜相处,亲密无间,能聊的话题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饭店的客人、公馆的舞会、商场的新货、电影院的片子……每样都是阮桃生平从未接触过的。
她起初只是哭,哭着哭着就止住了,呆呆地看着二人,眼中涌现出羡慕。
阮苏吃完最后一块点心,瞥了她一眼,对小曼使眼色。
小曼问:“想好了?留不留?”
阮桃深深埋着头,蚊子似的嗯了声。
“那好,你往后就跟着我住在段公馆了。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吗?给你一天时间,明日早上去公馆侧门报道,要是不认识路,问黄包车夫就行了。”
小曼说完又学着当初阮苏的样子,塞给她两块大洋,便与阮苏朝外走。
走到门边时,阮苏听见后面传来怯生生的喊声。
“大姐,你要见见爹娘吗?他们今日就要回去了。”
阮苏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过脸道:“当丫头要有当丫头的规矩,往后别叫我大姐,叫五太太吧。”
这句话让阮桃猛地震了下,后退了两步。
阮苏没有管她,下楼查完账,就回公馆去了。
小曼一回去就在佣人楼里亲自收拾出一间空房,供阮桃居住。其他老妈子们丫头们看见了,也没问太多,只道她以后愈加好偷懒了。
不过这段公馆是段瑞金的天下,带了新人进来,无论如何还是要知会他一声,以免出岔子。
这天晚上,阮苏没有早早睡觉,而是让人准备了夜宵,坐在客厅等段瑞金回来。
闲着无聊,又没人讲话,她打量起客厅来。
为了开舞会,她让人换了大留声机大吊灯,沉甸甸的丝绒落地窗帘上挂满了小灯,一旦打开便是满屋的璀璨夺目。
墙上挂有工笔芙蓉图,地上铺得是进口波斯毯,茶几乃酸枣木的,沙发又是意大利进口的,
两只大珐琅彩落地花瓶里插着东洋式切花,桌角下的印度香炉飘出幽幽的檀木香……各种元素汇集在一起,倒组成一副美丽温馨的画面。
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这里其实很适合成为一个舒适的家吧。
阮苏想到这一点,突然如坐针毡,因为发觉自己此刻太像一个等待丈夫下班回家的三好太太。
她正要走,等的人便回来了。
段瑞金走进客厅,闻到了参汤的香味,问:“还没吃晚饭?”
她停下站在沙发旁,“吃了,等你回来一起吃夜宵呢。”
“哦?”
段瑞金来到她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又没钱了?”
他站得太近,又高,把她的光都挡住了。阮苏退开两步,哼了声道:“才不是,我的饭店已经开始赚钱了,往后再也不会问你要钱。”
他耸了耸肩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夸赞:“嗯,厉害。”
阮苏端起汤碗递给他,视线扫过他瓷白窄瘦的脸,道出原因。
“我明天想把我妹妹带来住,让她在公馆做工。”
段瑞金咽下口中的汤,意外地看向她。
“你妹妹?”
“对呀,她重走了我的老路,被爹娘卖了。”
阮苏说这话时避开了他的眼睛,因为感觉在给他添麻烦,不太好意思。
而段瑞金听完后许久没说话,忽然放下汤碗走上楼。
阮苏望着空荡荡的楼梯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不愿意跟她谈?
还没想明白,对方又下来了,塞给她一张支票,上面是两万块钱。
欠着二十万呢,怎么可能还拿他的钱?阮苏烫手一般不肯接,问:“你在做什么?”
他认真道:“你家人来了,本该由我好好招待,但矿上太忙一天都走不开,这些钱你拿去,她想买点什么吃点什么,尽管给她买,带她好好在寒城玩一玩。”
阮苏闻言更加害怕了,他这是正儿八经拿自己当妻子对待啊,所以才对她“娘家人”那么好。
这与她的打算截然相反,她沉吟片刻,毅然决然地推回去。
“不要。”
“拿着。”段瑞金低喝。
“真的不要!”
她夺过支票,塞进他长裤口袋里,用巴掌捂着不许他拿出来。
“她是我妹妹,如何安排自然由我说了算,哪怕你是好意,也不该强行干涉吧?”
段瑞金感受着她掌心的热度,一低头就能看见近在咫尺的脸,苦笑道:
“给钱都不要,你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阮苏脸一红收回了手,咕哝:“谁敢要你伺候啊。”
段瑞金放弃了给她塞支票的打算,想到林清在信中教自己的办法,问:“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我当然要……”
不等她说完,他就打断道:“休书不行。”
阮苏瞪了他一眼,“那我没什么想要的。”
段瑞金颇为失望,“一个都没有?”
“嗯。”
他若有所思地喝完那碗汤,上楼睡觉。阮苏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了一个不曾注意过的细节——自从玉娇走后,他再也没在姨太太房内留宿过,每晚都睡在他的房间里。
这个细节令阮苏害怕,因为对方似乎要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了。
他本就长得举世无双的好看,若是再加上深情款款这一条,只怕自己坚持不了太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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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觉醒来,床头笼罩着片阴影。
阮苏以为是窗帘没打开,揉着眼睛要喊小曼,定睛一看那阴影赫然就是小曼。
她拍拍胸口坐起来,“你大早上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声音也不出,要吓人啊?”
小曼的表情十分难看,“我也不想,要怪就怪你的好妹妹,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去侧门等她,结果呢?竟然……哼,我都不想说了,你自己去看看吧!”
好妹妹?阮桃?她怎么了?
阮苏见她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心中好奇,让她给自己拿衣服过来。
阮桃被小曼暂时安置在佣人楼的小餐厅里,抱着行李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敢动。
阮苏走进去看清里面的情形后,却是愣了一愣。
阮桃不光自己来,还把弟弟阮松也带来了!
那半大小子正趴在桌那头,跃跃欲试地想拿橱柜中的冰糖罐子呢。
难怪把小曼气成这个样子。
她心里也感到无语,而阮桃看见她后,羞愧得简直抬不起头。
阮苏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说:
“我以为你是个胆小的,不料竟是最大胆的。你把他带来,是想试试我这人有没有脾气么?”
阮桃被她说得脸颊通红,包袱都快被手指甲抓破了,却因为父母的叮嘱与委托,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大姐,爹娘说想让你念在旧情上留他下来,给他一口饭吃。今年地里收成不好,卖你……从你身上得来的钱又被爹拿去给张财主,让他帮忙放印子钱,结果拿不回来了。如今家里天天喝米粥,松宝学也念不起,只能跟着你了。”
阮苏冷笑,“我早与阮家没干系了,之所以留你下来,是因为公馆确实缺丫头,你在这里有活干。可他呢?好吃懒做娇兮兮,力气又小,能做什么?每日跟那猪一样,蹲在圈里等潲水吃么?”